悼小凱 胡平    天妒英才   七日清晨,打開電腦,讀到小凱病故的消息,懊悔莫及。就在半個月前我和澳洲來的朋 友交談,還提起小凱的病情。我說,過幾天一定再給小凱打個電話。可是一直還沒打,如今 悔之晚矣。   我最後一次和小凱通話是在三個多月前,那天他剛飛至洛杉磯,準備接受當地一位老中 醫治療。電話裡小凱的聲音很弱,說了幾句後就把話筒轉交給妻子吳小娟。我放下電話後心 情很沉重。這和去年夏天那次通話大不相同,去年夏天我給小凱打電話,小凱的聲音一如往 昔。小凱還告訴我今年(2004年)一月哥倫比亞大學要舉行一個有關他的學術思想的研討會 ,他會出席。我聽了很高興,為他的學術成就而高興,更為他的病情穩定而高興。此後,我 還一直期待著和他在紐約見面,但過了一月份仍未見下文,想來凶多吉少。然後我就知道他 要來美國就醫。西醫宣告無力回天,中醫可否起死回生?沒人心裡有底。有神論者可以祈禱 ,無神論者唯有焦慮。   前年,我在墨爾本工作的表妹來電說楊小凱得了癌症,我大吃一驚。我趕忙發電郵向澳 洲的朋友探詢,很快就收到悉尼鍾錦江的回信:「天妒英才!」「小凱查出肺腺癌。」我的 心一下就沉了下去。隨後我撥通了小凱家的電話,小凱夫婦都接了電話,聽上去語調很平靜 ,我稍稍感到一些安慰:現代醫學如此發達,小凱畢竟還不老,雖然不可能康復,說不定還 能挺上十年八年。   說來我和小凱未必算得上密友知交,然而他的病情卻如此令我牽掛,令我哀傷,這或許 因為我們是同一代人,同一類人,故而格外相敬相憐相惜。我發現,我有些朋友和小凱並無 私交,甚至沒見過面,但是他們對小凱不僅深懷敬意,而且還有一種老朋友似的感情,對他 的病情也很關切,對他的去世也十分悲傷。大概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吧。   我是在八五年八六年知道楊小凱其人其事的。當時我在北京,能從朋友那裡讀到梁恆在 紐約辦的中文季刊《知識分子》,上面登有小凱的文章,瞭解到這位楊小凱就是文革期間那 篇《中國向何處去》的作者楊曦光。八七年我來美國,夏天應邀參加了留學生經濟學會在安 娜堡密西根大學舉行的第三次年會,在會上結識了小凱,一見如故。他送給我兩本張五常的 書。順便說一句,那時候的留學生可比現在的留學生活躍多了,又是組織各種社團,又是在 報刊上發表文章,又是舉行和參加各種研討會。那段時間我和小凱見面的機會比較多。後來 他去了澳大利亞。我九二年去澳洲時又見到他。再以後,小凱有幾次來紐約開會,到哈佛作 研究訪問,我們又有幾次相聚的機會。平時則有些電郵和電話的往來。   小凱潛心治學,他沒有參加過民運組織,然而他對中國的民主事業的關切始終如一,對 自由、民主、人權、法治的倡導始終如一。他參加過多次反對政治迫害、爭取言論自由的簽 名活動,他是留學生第一次簽名信活動的發起人之一;直到去年,他還在國內發起的一次簽 名活動中籤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從不忌諱和民運人士公開交往,從不忌諱在民運刊物上用真 名真姓發表文章。他那本《牛鬼蛇神錄》在結集出版之前就是在《中國之春》上連載的,此 外他還在《中國之春》和《北京之春》上發表過二十幾篇政論文章。楊小凱寫政論文章,既 融入了自己的個人經驗與體會,又包含著博覽群書的豐富學識。小凱的文章很受讀者歡迎。 他的文章富有啟發性和挑戰性,很多重要問題和重要觀點都是他很早提出來的。小凱的文字 也別具特色,不雕琢,不堆砌,不故弄玄虛,不故作驚人之語;只是用平實的語言把自己的 感受和見解表達出來。讀其文,思其人。我猜想,不少連面都沒見過的人之所以會對小凱有 一種親近感,多半正是得助於他那樸實的文風。    「我會永遠與一切受政治迫害的人認同」   小凱的思想很豐富,這裡只提兩點。   早在八七年,小凱就寫了一篇文章,相當完整地表達了他對革命的看法,明確提出了反 對革命的主張。在四年前一篇文章中,他又對自己過去的觀點作了重要的修正。他認為革命 的理論也有它的道理,強調人民有革命權。很多人對小凱的前一篇文章印象深刻,但對他後 來的觀點則不大清楚。故有必要在此提出。   另外,小凱還寫過一篇談後發國家的優勢與劣勢的文章,指出,後發國家不應該只學習 先發國家的技術,而且也應該學習其制度;中國在進行經濟改革的同時也應該進行政治改革 。北京大學的林毅夫寫了一篇長文反駁小凱的觀點。正是在這一點上,楊小凱顯示出他和目 前國內那批占主導地位的經濟學家的基本區別:後者是支持、起碼是默許專制當局進行、起 碼是現階段進行政治迫害的;而小凱則對政治迫害深惡痛絕。當年和小凱一道發起留學生第 一次簽名信活動的人們,「六四」後很多放棄了原來的立場,而小凱卻始終如一。   在《牛鬼蛇神錄》裡,楊小凱表達了像他那樣理性平和的人所能表達的最大憤怒,表達 了對共產黨鎮壓政敵的殘酷行徑的最強烈的譴責。小凱在書裡寫道:「我想起一九六二年或 一九七二年的復舊,它們都帶來了理性和繁榮,但卻總是伴隨著對政敵的殘酷鎮壓。難道共 產黨的秩序和繁榮總要以對政敵的殘酷迫害為基礎嗎?我再也不是共產黨秩序的既得利益者 ,經過十年的勞改,我看見那麼多高貴的人成為共產黨秩序的犧牲者,共產黨殘酷地迫害如 此高貴的人,我再也不會單純地熱愛那建立在殘酷迫害基礎上的秩序和繁榮。我相信對政敵 的殘酷迫害是共產黨政權永遠難以穩定,不斷造成動亂的根本原因。」小凱寫道:「我的靈 魂永遠與這些囚禁的精靈在一起」,「我會永遠與一切受政治迫害的人認同」。不要忘記這 些話,否則你就不可能理解那個真實的、完整的楊小凱。   小凱在經濟學專業領域的成就非同凡響。然而我們都認為,倘若小凱的學業未曾中斷, 倘若小凱沒有十年牢獄之災,其專業上的成就一定更加輝煌。也許,小凱終將以當代最優秀 的經濟學家之一而名留青史。不過對於我們許許多多他的同時代的中國人而言,小凱讓我們 感佩和親切的倒是在他專業成就之外的東西,倒是那些和他坎坷經歷密切相關的東西:例如 他的青春血性,他的正直剛毅,他的平易謙和,他的奮鬥不息;他對中國命運的不可抑制的 關懷,對政治迫害的不可消解的憤慨。我不知道小凱是否會被歷史承認為一個偉大的學者( 但願),但是我和我的朋友們深信小凱是一個偉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