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楊小凱 (北京)陳小雅   小凱去世,有三位朋友來信說,你應該為他寫一點什麼……   直呼其名,似乎有點不敬,可是我們一直就是這麼叫他的。   人常說,出國一月,可以寫一本書;半年,可以寫一篇論文;二十年,則無可以寫矣! 我長大後,真正與小凱只見過一面,但兩家或親友的關係,算來也有40多年。我不寫似乎沒 有道理,但寫,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在同一個大院裡   我父親與小凱的父親,都曾是黃克誠任湖南省委書記時的下級。我父親算「紅區黨」, 他父親算「白區黨」。   他的少年時代和我的幼年時代,曾在同一個大院裡渡過。1959年「廬山會議」後,反右 傾運動在全國鋪開。被打倒的「彭黃張周」裡,與湖南有關的佔了三個,湖南理所當然地成 了「重災區」。小凱的父親與家父一同被打成「以周小舟為首的右傾機會主義反黨集團」, 我們全家下放到農村。小凱的父親似乎受到更嚴重的懲罰。大概是1962年「七千人大會」以 後,他們都獲得了「甄別平反」。對此,小凱的父親楊第甫曾留下一首《聲聲慢。七千人大 會》:   「時時刻刻,想想思思,年年月月日日。   是是非非界線,最難分析。   三番兩次遇著,不識它、轉移規律。   事過也,再回頭,卻是明明白白。   天下興亡有責。   應記取,芻蕘之言堪則。   眾志成城,總要定謀決策。   鞠躬盡瘁而已,哪管他、失失得得。   為人民,最重是英雄本色。「   ——這是大概是我們可以追溯到的,「家傳」對小凱「憂國憂民」情懷、「英雄主義」 氣質的最早影響。   等待分配工作的「反黨集團」成員,一時間都聚集到了湖南省委招待所。據我父親的回 憶,那時楊第甫似乎還沒有完全恢復自由。所以,即使在那樣的一個圈子裡,他的地位也仍 是很特殊的。小凱說他少年時代就感到了政治迫害給人帶來的屈辱,大概從那時候就開始了 。而我則因年紀小,大概人的「尊嚴感」尚未覺醒,以為人生來就是這樣的。   那段生活給我留下的記憶是,大人們整日寫材料、看書、散步、聊天,還有一位利用空 閒小屋養了一隻母雞。因整日開著電燈催蛋,大家都稱那位母雞待遇特殊,應改名「托洛茨 雞」!   孩子們分男女,各有一幫。除了上學,就是吵架,有時甚至武鬥。總之是把日後必要面 對的事情先演練了一遍。我母親那時大概是眾夫人中唯一有點藝術愛好的人,憑著一台波蘭 照相機就能號召大家到烈士公園「遠足」。可惜,男孩子的照片中只缺了小凱。   那時的小凱,小學和中學都和我哥哥同學。即使在女孩中,我也是最小的,所以,我對 這位長我六歲的大男孩毫無印象。但他的大名卻如雷貫耳。所聞大約是「成績好」、「聰明 」一類。直到最近我才疑惑:他長我哥哥一歲,卻高我哥哥兩級,不知他們家是怎樣把他當 「天才」培養的。而當我母親勸我:「該到上學的年齡了」的時候,我卻回答:「等我再玩 一下吧!」   當時的長沙市一中,是個省委和軍區幹部子弟雲集的地方。在中等教育界,流傳著這樣 一個說法:一中培養政治家;附中培養教授和文學藝術家。可見一中的政治氛圍,學生對國 事的興趣,以及他們的意識形態色彩是非常濃厚的。而這種特色,在那個時代那個社會,本 身就是一種特權的產物。   周小舟當時在湖南已無法安排工作,於是被調到設在廣東的中南局。我父親原是八路軍 支援陳毅的舊部,被周招兵買馬帶回湖南,這一次也跟著去了廣東。我們從此就很少有小凱 的音訊。 小凱是我心中的「大英雄」   因父親曾參與「中蘇大論戰」的檄文寫作,我哥哥也因一篇讀「九評」的作文在學校一 炮打響。這也決定了他在文革中作為一名「思考青年」的角色。他招來了許多同學,整日價 在我們家的陽台上討論馬克思主義和中國革命乃至世界革命的前途問題。來人的「成分」駁 雜,記得其中有一位是嚴慰冰的外甥,另一位的父母則是司徒雷登的中文秘書……   院子裡開始有打破頭的男孩光榮地打著包紮回家。最令人震驚的莫過於鄰居中有三個女 孩因參加某大會被圍困徹夜未歸!聽說後來是「產業工人」的大部隊出動相救,她們才得以 脫出重圍。迎接她們的歸來成了我們院子裡少有的「盛事」:那一天,大家都起得很早。人 們散落在各樓的門口和院子裡的過道上,牆頭則蹲滿了小孩……她們進門時,大家都很安靜 ,只有一兩個人上去問話。她們的表情很英勇——站在陽台上觀察的我,覺得我們院子裡出 了「英雄」。我哥哥則因在飯桌上鼓吹「砸爛家庭」而幾乎被罰出家門。大概也就是在這前 後,我偶然聽到他談到小凱,好像是他與趙茅等人組織了「紅旗軍」,還拿出一張傳單。來 自湖南,我感覺有點遙遠。而且印象中長沙沒有真正的「產業工人」,他們似乎在孤軍奮鬥 ……   ——既然共產黨裡已經辨別不出「好人」和「壞人」,那麼,跟著「產業工人」走,就 是唯一可靠的選擇。我——一個小學四年級學生——不知何時獲得了這樣的信念。即使他們 被稱為「保守派」、「保皇派」,我並未動搖過這樣的信念。最近,看小凱對那段時間的回 憶,他仍以信用的語調使用了這個「概念」,說明馬義的原教旨形態仍活在他的意識中。   連大人都在談論他的那篇文章。他大概幹下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雖然直到今天,我仍 不能確切地知道那些文件的背景和含義,但是「少年取其雄武」,隱約之間,小凱已成了我 心中的「大英雄」。也許正因為小凱的存在,我對文革中的「極左青年」也懷著某種「惻隱 之心」。我相信他們總是有原因的,而不相信他們是「反革命」。也許正因為這一點,我的 《八九民運史》出版以後,小凱成了第一個和我聯絡的人。   林彪事件以後,周恩來在廣州軍區吃憋,大軍區司令對調,僅僅只有「五七干校」的中 央各大局也正式撤銷,中南局也在其列,我們家又回到了湖南。那時,聽說小凱仍在坐牢。   大學期間的某一天(也許是78年),我的一個同學突然告訴我,小凱去北京前,曾和他 進行了徹夜的長談。從他那裡,我得知小凱在監獄中認識了一位「右派」,是個「斷指」。 他教小凱英文、數理邏輯。但那位「右派」,不久卻被槍斃了……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一種巨大「不公」的感受!即使我父親的遭遇,我 們家庭生活所遭受的曲折,也從未喚起過我的那種感覺。   ——這也是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在內心喚起巨大的波瀾。我意識到,那個「斷指」,身 懷絕技,遭受巨大不公,臨死前還把所學傳授給別人,這是一種何等無私、何等純潔、何等 高尚的人類情懷!!   我意識到,小凱是幸運的。大多數人從牢獄生涯中學到的是很多壞東西,而他卻因此而 獲得「新生」。而且,如果不是遇到這位難友,以他的興趣、聰明和既有資源,他很可能從 政,而那絕對是前途莫測,也絕對不可能為社會作出後來貢獻,取得後來他所享有的榮譽的 。同時,我也為那位前輩感到慶幸:你沒有看錯人!小凱沒有辜負你!——我想,這是我們 今天紀念小凱時,所特別要提到的。   這個故事,大概有助於我們理解,時來運轉的小凱為什麼還說,他的靈魂,永遠是和監 獄裡的難友在一起的!   當時,小凱把這個故事告訴我的同學——一個他從不認識的文學青年,大概是希望有人 能把這個故事傳下去。我的那位同學也曾發憤,要寫一部小說,題目就叫《斷指》!而那時 ,正是「傷痕文學」風起雲湧的年代……   從那位同學那裡,我還知道小凱剛剛娶妻。太太就是他師傅的女兒。小凱多麼高尚!我 想。   大概是1982年春天,我大學畢業,在北京的家中第一次見到小凱。他瘦小的身材讓我略 微吃了一驚!不記得談了些什麼。只有一件事情是我現在想來還覺得狼狽的:因為我很少吃 水果,所以也不會削蘋果皮,為了招待小凱,我橫切豎剝地將一個削下來,那蘋果早已沒了 形狀,顏色就更不用說了。在一旁看得著急的他曾試圖奪刀,我不給。他唉聲歎氣,最後, 還是接過了那個蘋果,三口兩口地吃了下去……   看來是坐過牢的人,還能將就!但以後我卻無心再和他聊天了。我想,小凱如果情緒好 的話,是會把這個笑話帶到天堂的!而如今想來,他是那樣的體恤別人,尊重別人,願意委 屈自己而成全別人,真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 小凱與《八九民運史》   以後十年無事。一次,偶爾在《知識分子》雜誌上讀到一篇王珞與小凱合寫的《論大陸 持不同政見運動的不連續性》。雖然我不能理解,57年的「右派」和文革「造反派」和八九 學生怎麼能「連」到一起,但我想,小凱每言定會是有所本的。1993年10月,我開始著手《 八九民運史》的寫作,此時,我心中想到的僅僅是兩個和我關係並不密切的人。一個是我們 政治學所的老上級——嚴家祺;另一個就是我少兒時代的「偶像」——楊小凱。他們這篇文 章,也自然成了我寫作時的參考資料。正是他的觀點,使我開始系統審視中國的所謂「持不 同政見運動」,並得出結論,八九年無論學生還是知識分子的訴求,在「激進」程度上均沒 有超過57年的右派。並仔細思考,文革與八九的共同之處。加之參考了鄭義的《歷史的一部 分》,最後,在《史》的序言中,我留下了這樣兩段文字:一、王珞、楊小凱曾經為八九民 運為何沒有產生自己眾望所歸的領袖人物尋找原因。他們說,這與中國知識分子認同於「政 治迫害文化」,使中國的每一次「持不同政見運動」的成果得不到積累,無從產生象瓦文薩 、哈維爾、曼德拉、金大鐘式的持不同政見運動「領袖人物有關。   本人以為,八九民運沒有產生自己的領袖是真,但中國是否存在「持不同政見運動」, 這仍然是一個值得疑問的問題。從1949年到1989年,四十年中,除1957年毛澤東煽動的「大 鳴大放」中出現過「體制外選擇」(即制度和國家選擇)的要求外,包括八九民運在內的其 余群眾性運動,作為整體,提出的大都是「體制內選擇」的要求(即政策、領導人、黨派、 政府的選擇。)這一方面與中共「一元化」領導下,「一元經濟」使現代社會各階層得不到 充分發育,社會政治制度使得各種社會利益集團長期以來沒有自己獨立的社會政治生活,自 己的輿論工具和經濟實體有關。   另一方面,中國政治社會中的所謂「體外精英」,雖經過十年改革寬鬆環境中的成長, 到1989年為止,仍然是一個這樣的混合體:它主要是由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因意見不同而被排 出體外的共產黨人和「報國無門」的知識分子群體組成。他們中的一些人,或許身具瓦文薩 、哈維爾、曼德拉、金大中的素質,至少不妨作一回索爾仁尼琴、薩哈羅夫,但他們幾乎無 一例外地更傾向於作戈爾巴喬夫。   二、我們在考察八九民運與文革的關係時,當然應該著眼於這些形式所包含的內容。   八九民運與文革確有不同。但那也只是表面的不同。從表面上看,它們似乎倡揚的是人 類價值對立的兩極:一個是為了「神」,為了毛澤東所代表的個人專制權力;一個是為了「 人」 ,為了人民民主的權利。前者是奉命造反, 後者是自覺革命。   但是,人們忽略了一個事實,忽略了真正的文革,是在毛澤東與自己發動的文革不斷地 進行搏鬥中行進的;它的不平凡的樂章,是在失控和反失控的交響中譜寫而成的。毛澤東, 這個被壓迫階級的「守護神」,在那場運動中,實際上只是被各種心懷不平(有地位不平、 遭遇不平、能力不平、精神不平)的人們借助「打鬼」——各級政權的掌握者、人民心目中 的特權階層、文化貴族——(正如他對江青所說)的鍾馗而已。80年代是一個神滅的時代, 人民已經有了自己的旗幟,他們不再以某個人的名義,而是以民主和法制的名義要求兌現自 己的權利,這是時代的進步所賦予兩個運動不同的性格,但是它們的內在動力,在廣大人民 來說,均是追求平等的渴望。從而,在指向特權階層及其「制度性腐敗」這一問題上,兩者 表現出驚人的一致!   這裡,需要指出的是,廣義的文革造反派,不論其個人具體經歷如何,從社會階級構成 來說,主要是處於社會下層人民的一個政治派別。其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是革命後處於 受壓抑地位的知識分子和他們的後裔。與工農大眾所持有的「原始平等」主義不同,他們的 「造反」大多不是出於對物質利益分配不均的抗議,而是對發展機會與政治際遇不公平的反 叛。如果說,前者的行為(按毛澤東的說法)是一種「經濟主義妖風」的話,後者的行為在 當時和後來的特權階層眼中,則帶有典型的「階級報復」的色彩。他們是按照階級秩序新建 立的「專政」國家的受害者,他們的後代是前代階級鬥爭的犧牲品。在階級本質上,他們與 工農大眾本不屬於同一共同體。但當著控制著社會全部資源和分配權力的掌權階層迅速「掌 權階層迅速」特權化「並」血緣化「時,得不到充分發育從而也無從展示階級特色的處在社 會下層的這兩個階級,在共同利益面前,也就被軋成了一個整體。形成了不同於」老紅衛兵 「的造反派(或所謂逍遙派)。(載《天安門之變——八九民運史》台灣風雲時代出版公司 ,1995年6月版)   書出之後,我第一個得到的海外反饋就是小凱傳來的:你這個「黃毛丫頭」怎麼作出了 一件驚天大事?你人在國內,有沒有想過自己的處境?他認為我今後應該到海外去作研究。 從那以後,他少年時代的一個「小圈圈」——我多年沒有來往的一些朋友開始定期詢問我的 狀況;我的裝備也迅速地改善……這裡面,我不知道有多少是小凱的關照,多少是朋友自發 所為。總之,在我們這個「小圈圈」裡,只有我和他,是與「政治」沾邊的。 人生能有這樣的坦蕩,是修煉不來的境界……   1996年12月,小凱從外電中得悉我終於被中國社會科學院解聘的消息,於是開始幫我籌 劃出國訪問之事。這對我來說,真是勉為其難!我不僅沒有心理準備,而且外語遺忘得一塌 糊塗。沒關係!有朋友來幫忙捉刀。而且,就是當年為他準備出國文件的那位……因為各方 面條件的限制,這件事雖然沒有辦成,但我還是非常感激小凱——感激他對於一個「小輩」 的顧念。   1998年,我到荷蘭後,他與鵬令也建立了很好的私誼。雖然他們在觀點上有嚴重分歧, 但互相是佩服的。與通常「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同,他們甚至交換個人生活和感情信息。雖 然仍是遠在天涯,但我覺得與這位「大哥」倒是更近了。   小凱說他不懂政治學,看他的《中國政治隨想錄》,我覺得他還是掌握了民主政治的真 諦(或稱「共和」的真諦)的,那就是「制衡」的原則。不過,這個問題仍可以進一步討論 。因為「共和」有許多層次,封建時代的「貴族共和」是一種「制衡」的結構,近代社會的 「精英共和」也是一種「制衡」結構。但這些「共和國」與下層社會的人權狀況是毫不相干 的。由此,我意識到,59年的小凱也許沒有「下放」的經歷,沒有與底層社會共同生活的體 驗,即使是坐牢和勞改,也是和知識或政治「精英」在一起。他在讀史時,也沒有注意到, 美國的政治家們,在把「民主」和「共和」兩個要素結合起來,鍛造一個新政體時那種面面 俱到的深謀遠慮……也許,中國第一步應該學英國,第二步仍然應該學美國?但是,這些都 不妨礙小凱是本時代的先進分子,是一個傑出的學者,尤其是經濟學界最優秀的精英。我們 毫無疑問,是以他的存在為驕傲的!   小凱的得病與信主,我都間有所聞。我相信,有過艱難經歷的他,不僅具有堅強的毅力 ,而且具有自我平衡的智慧。正是基於我對他的這種瞭解,我相信,他的精神「皈依」已是 「歸去」的一部分。他最終把自己交到了上帝的手中,也就卸下了一切有形與無形的負擔—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多好!人生能有這樣的坦蕩,是修煉不來的境界……   我相信,他在天堂的聚會將更加富有人情味,和他的「牛鬼蛇神」在一起,等待我輩的 歸來!   2004年7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