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經運動"與"中國式自由主義" 樊百華   在官方"復興中華民族"的鼓動之下,例如康曉光緊跟著鼓吹起"文化民族主義"來。今年 4月,深圳黨校(與行政學院兩塊牌子一套人馬)教師蔣慶擔綱編選的《中華文化經典基礎 教育誦本》凡12本出版發行,官方"加強未成年人教育"的紅頭文件同時出現。蔣慶在選本序 言中稱:"目前中國讀經的兒童已經達到400萬".我懷疑是將經書的合同印刷數量當做400萬 的"根據"了。   不管事情與主義的關係如何,編者與出版商已經有了某種興奮了,圍繞"娃娃讀經運動" 的爭論也很快合乎邏輯地出現了。   近兩期《南方週末》幾篇文章,主要圍繞了兩個問題:一,讓孩子們誦經、背書,該不 該反對;二,讀經運動是不是對傳統的保守。   網上的爭論則;開多了,有的擔心這樣爭下去會導致自由主義知識群體的分裂;有的則 打圓場說:讀經運動是民間行為,應當尊重;有的將話題擴展到自由主義與傳統、與既定秩 序等等話題。讓我吃驚的是有些活躍程度達到頂級的"憲政論者",索性公開了自己是"民族 主義者".提到蔣慶,我的一些看法就從"娃娃讀經運動"是不是民間行為談起。 一,"盤山叟"的"民間"面目   中國現在有個人行為、家庭行為,但凡屬有較大動靜的行為,恐怕還至多只能說是具有 民間性的行為,而沒有真正的民間行為,原因不必說明。這是邏輯說明。  看事實——" 盤山"即"盤龍山"隱一龍,位於貴州省修文縣。"盤山叟"非叟而是中年文人蔣慶的"號",此 君讀了一些古書,寫的文言文似有狂狷氣,頗有"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的抱負,但當然是靠了 甚具政治覺悟的白話文當的教授。據說毛筆字寫得好,喜歡喝酒吹簫耍狗,40多歲就有了拐 杖。"盤山叟"因以"復興民族文化"、"重建王道政治"為南山己任而出名,因編選《中華文化 經典基礎教育誦本》而獲利,並得助於貴州省及其修文縣政府建成"陽明精舍"書院。半今不 古、若朝若野的"盤山叟",就這樣開動了傳經布道的"聖人基業". "盤山叟"被稱作"儒哲",也有人稱之為"後新儒".某個圈子裡的人對"盤山叟"可謂眾星拱北 辰("陽明精舍"的"常務總管"恰好名"北辰")。這撥的人是"新儒家"麼,我理解的"新儒家" 都有一個基本主張,即"中西匯融"."盤山叟"對"中西匯融"或者"西儒匯融"頗為不屑,認為 包括社會主義、自由主義等等的想法做法,要麼過氣或者必將過氣,要麼是一場誤會,折騰 得幼稚滑稽,只有他的脫胎於王陽明的心性學說、聖人道德、王道政治,才是首先治理好中 國、然後平整好天下的滄桑正道、不二法門。他認為,若將國粹跟西方的那套攪和,分明是 卑怯、糊塗。20世紀沒有一個新儒家到頭來視西方的憲政民主為敝屣,他們不敢信口開河, 說西方的分權制約、人權法治完全不合用於中國,完全與中國水土不和,相反,公認的海外 儒學大家,越到1980年代之後,越是認為民主自由是適合於所有民族、國家、人種的政治社 會制度,儘管他們經常更願意誇大其中的難度。他們知道,無論是理念還是實踐,源於西方 的並非只屬於西方的,一如科學技術一樣,源於西方的文明,同樣包含著普世可欲的價值准 則。如果說中國傳統哲思中有超越於現世的理念價值乃至人格踐行,那也不可以認為只有東 方的價值才是普世可行的,而至多只能夠說也是普世可行的一部分,源於中國的並不只屬於 中國。可是,"盤山叟"不懂得這個道理,抑或以為懂得了這個道理不免難為情、氣勢小不夠 牛氣了,他連1995年由西方學者發起宣示的"人類道德金律"也是頗多微詞。   可見,稱"盤山叟"為"後新儒家"有辱新儒家的思想品質,因為蔣慶與"重起儒家新爐灶" 的李澤厚一樣,無新儒家與時俱進、不做鴕鳥之"誠",丟了"誠心正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的第一塊基石;卻有投廟堂所好之"偽",坎陷於歷代民儒、士儒、清儒、醇儒所鄙夷的"妄" . 1990年代以來,以"恢復綱紀"、"復興傳統"為職志的文人學者,正如"盤山叟"的"字"("勿 恤")所寓意的那樣,有著明眼人一望即知的"風波後遺症",花裡胡哨的學術煙霧不能掩其 本相。   平心而論,蔣慶是有才華的,但蔣先生在德行承當上有了根本的欠缺,就打了其才華投 放的大折扣。已經臥床不起的張中行先生(他的講人生哲學的《順生論》比王蒙先生的處世 哲學多一些亮光),曾這樣概括"最後一位大儒"梁漱溟先生的嘉言懿行:可敬之處不少。有 悲天憫人之懷,一也。忠於理想,碰釘子不退,二也。直,有一句說一句,心口如一,三也 。受大而眾之力壓,不低頭,為士林保存一點點元氣,四也。不作歌頌八股,阿諛奉承,以 換取潔駕的享受,五也。五項歸一,我覺得,今日,無論是講尊崇個性還是將繼承北大精神 ,我們都不應該忘記梁先生,因為他是這方面的拔尖兒人物。   (邵燕祥 林賢治主編《曠世的憂傷(上)》179頁,大眾文藝出版社2000年5月)   看,第一條就是悲天憫人,而不是"勿恤"——蔣慶的"字".蔣先生抱持"性情至上"的文 人習氣,坎陷於"儒皮道骨"甚至"儒表法裡"的"正統",即使在言說上,他也是文學的忽閃騰 挪有餘,未能按常理出牌(傳統文人通病)。請看《心學散論——蔣慶先生談儒家的生命信 仰》中的"夫子"自道:"余好儒家心性之學二十年矣。二十年中,參悟聖道,尋繹至理,反 身求證,實獲於心者,不過如下數十條而已。"第一條即"聖人入世擔當以情不以理".蔣先生 鄙夷"為立德立功立言進入社會人群行道做事":"聖人之生命意義與存在價值不放入社會人 群中尋求,聖人之為聖人,未進入社會人群前已是聖人,聖人不待社會人群而為聖人也。… …率性任真,性道自足,不假外求,所謂自誠明者也。""聖人本可在自家無待自足之生命中 優遊涵泳,樂道自適,何故棲棲遑遑,顛沛造次,必欲進入社會人群救人救世,雖萬死而不 辭耶?此非理可喻也,唯情而已矣。" "救世主"沒有,"救人救世"之心不是不可以有的。蔣先生言必稱"聖道",大談特談他"參悟" 到的幾十條"聖道",其中一條就是"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在權威為"王"、在德行則為"聖"者 嘛,如此,怎麼又能夠不言匡時救世呢?一如清官政治不可靠,"清官"德行不是不可以有, 而是相反,越多越好的——"好人政府"不可求好人也做不得了麼?再揚情貶理,只要志在儒 哲,總不作興煽動弱智浪漫的。孔子以來,"三不朽"薪火相傳,怎麼到了人類"民與"政治成 為慣常生活方式的主流時代,鼓吹王道的"儒哲"反倒要逆反起"外王"道統來呢?這應當說有 了多重的錯亂。提出"自由是主義之母"、"公正為道德之基"、"強制不可有,理想不能無"的 秦輝先生,不就精闢論述過"窮則兼濟天下,達則獨善其身"的"現代聖雄觀"嗎?沒有了悲憫 體恤,"外王"可疑;沒有了未必可靠卻不能曖昧更不能摒棄的"外王",儒哲可乎?如果我反 儒家民族主義而行,以"英儒"指稱甘地、曼德拉、金大中們,是不是有傷於儒學後秀們的" 情感"呢?   與滿腦子"王道政治"的儒哲談這些道理,莫非"漢論魏晉"、"夏蟲語冰"了?   不講理的妙處何在?神秘主義、迷信崇拜,從"聖人天生論"散發道家迷霧有了方便啊。 "山人"們並往往由此進一步從"山"的另側進入法家殿堂。   以我幾十年觀世經驗,"文化山人"多半是神秘兮兮、吃不準抓不住摸不定的滑頭。這種 人即使有這樣那樣的學術學問、中和穩重或者激越昂揚的姿態,甚至像台灣的李敖還坐過牢 ,也是一條"市儈阿米巴"(馮雪峰語),不可信靠、不能指望他超出"東方個人主義"的。一 位作家朋友說得好:文人文章往往經不起推敲,充滿魅惑、華而不實。我觀蔣慶先生的文章 ,常感到跳躍溜空如詩詞歌賦草書水墨畫,說理品質不好。   《中國青年報》的一則記者訪談錄中,說到天擇研究所現任所長盛洪先生於某年春節特 意坐飛機找蔣先生掏摸"治國平天下"秘笈。在信息現代化的今天,盛先生可以坐更多次飛機 ,這也可以有廣告效應,但不免有了太多經濟學者視野和行事方式上的"幽暗".當然,去盤 龍山做客,如金鏞赴各地"論劍",是很愜意的事情。據"盤山叟"的學生兼同道"米灣"的《夏 遊記》所述,"陽明精舍"雖通了"高級公路",但周圍並無其他別墅房舍,可知還沒有被開發 商染指,這樣,不但盤龍山生態破壞不大,而且"陽明精舍"的用地很可能作為"公益用地"個 案得到優待,所費應當很有限。不知"陽明精舍"的產權姓蔣還是姓修,但著實佔盡風水:" 精舍依山而建,法式仿古。四周層巒護繞,成天劃之崇城;捨前庫水一區,碧波蕩漾,可謂 人刳之浚池也。自遠眺望,青瓦襯乎綠樹,掩映於藍天白雲之下。護牆盤結,如蛟龍臥伏。 簷牙翼翼,似白鶴亮式,儼然道場也。" "院內石鋪地面,鏗爾堅質,駐足其上,頓覺步履輕健。一潭活水,清鮮而溜亮,見之欲掬 而潤喉,不忍納垢其中也。其旁花木依依,修竹滴翠。顧視之,肺腑如浣。"廂房亦有聯曰 :"山月出時,清簫一曲乾坤靜。松風過後,濁酒半杯天地寬。"一潭活水,清鮮而溜亮,見 之欲掬而潤喉,不忍納垢其中也。(但——引補)"午飯後,諸人下水庫游泳,水庫即近在 精舍腳下也。"余因旅途疲乏……至木屋休息。木屋據山之顛峰,均分為兩室。其材質皆樸 板木柱,不雜他物。屋頂苫以乾草,門前圍以木柵,柴扉虛掩,懸牖洞達,脫屣而入,如歸 故家也。室內木理回還,可比河圖洛書。暗香微發,不讓蘭芳芝芬。其四周也盡皆樹木荊棘 ,密實周匝,有"深林人不知"之妙。越叢棘而望,青山覿面,秀色襲人。俯首則碧波粼粼之 庫水也。處此境,不復知身在人間矣。於是橫臥草蓆之上,酣然而眠。都市之華屋邸館,莫 此若也。   是夕余與默成君宿藏書樓之上層。書樓在精舍正堂左上方,而地勢高之,尚未啟用也。 上下兩層,亭出物表,清山、碧水排闥而入,極爽塏豁亮。據梧君告余,當天乃入夏以來築 城最熱之一天,然與北都天氣相較,亦可謂清涼世界矣。一晚,余與默成君隨盤山先生步出 精舍,至山坡散步。天際星光燦爛,地上草蟲喈鳴。遠處山間一二家燈火,隱泛微紅。靜中 況味,不可言傳也。   逍遙於盤龍山的"勿恤"心性絕非蔣先生僅有,那些"新洋務主義者",儘管一天到晚靠" 西方經濟學"混飯吃,卻也在在精明地投廟堂所好,販賣起"辜鴻銘主義"來。如今,他們完 全可以留長辮、著唐服、喝花酒,只是一隻茶壺配數只茶杯的事情需要在人治保障下面到星 級青樓變通了。   如今凡舉"公益事業",除政府允助外,自然少不了孔方兄墊底。籌錢的事情不比抒發宏 願可以一步到位,還得先簡後繁。繁有辦企業做生意,所謂文人下海;簡則有拉贊助、賣字 販字,拉贊助原則上只有政府能辦,賣字販字也得過審查關。"盤山叟"賣得最好的字,是" 教育部十五項目",配合了"未成年人教育"的《中華文化經典基礎教育誦本》。若"娃娃讀經 運動"真如蔣慶所說"已經達到400萬人"規模,則《中華文化經典基礎教育誦本》的行銷量, 應當有幾百萬套。這套經書凡12冊,配售的光盤除外,書價99元。按抽版金的辦法,編選者 蔣慶(號"盤山叟")所得當在百萬以上。蔣先生的數十條悟道心得中有"名節者道之藩籬"、 "無累心境灑脫人生"等等,這與他從官方獲得的巨大方便,顯得既不一致。 二,傳統是人的   秋風等人在與薛湧的爭論中,超出謹慎的薛湧所提出的議論範圍,看好"讀經運動"對保 守傳統的意義。   傳統必定是活人的傳統,活人生活中沒有的東西,硬是少數人造出來推而廣之,已經不 是自由主義的傳統了。這人造的東西,並不只限於未來指向,也包括業已消失的東西。當然 ,人類社會的一切,都是人造的,但是,真正的保守主義認為:是人們自發創造、演進出來 的東西,才是不能輕易反對的。如果說指向未來的與業已消失了的,哪一種更有執持的合理 性,我看倒是指向未來的"烏托邦"人們更有執持的理由。信仰自由不是被通常認作人的"終 極關懷"嗎?信仰當然不是可以作為實證對象的"古董".真正的信仰都說例如上帝在頭頂、在 前面,而不在身後;都說"你奔她去吧",而不說"你回頭吧".傳統不是埋藏在故紙堆和文物 古董石頭字畫中的,(東海一梟的研究院以"建立民族文化自信"為目標,即使是誠實的想法 ,也同樣可疑。)如此,傳統才不是死的。唯有人的生活中的傳統才是唯一生生不息的,真 實生活以外的傳統都不是真正保守主義能保、要保的。   自由主義在個人那裡,首先也是自發的當下生命衝動,同樣在群體那裡,也首先是當下 生命衝動的聚合。唯此,自由主義才反對理性與非理性有我無你的相互排斥。"我(們)要 自由,我(們)不願做奴隸,我(們)也是人也要過人的生活、我(們)要解放……"當然 不是靠理性邏輯推論出來的,要說邏輯,也只能是例如最近周舵先生也說到的"泛邏格斯"范 疇的。   唯此,革命才是奴隸群體難以抑制甚至終究不再抑制的生命衝動,除非革命對於改變奴 隸生態已被證明是不必要的。歷史上有奴隸主革命,有例如秦輝的研究表明的中國特別多的 自耕農與富戶結合的造反,我的抽像意見是:不論範圍規模,任何受壓迫者的革命歷史上都 曾有過的。直到沒有了政治壓迫因而也就談不上經濟剝削的社會到來,政治革命才被終結。   自由、解放及其求之不得之下的革命,完全符合而且特別符合、第一個符合自由主義的 自發、演進律。越是追求自由、解放艱難的地方,革命越是會通過暴力反抗的方式表現出來 ,而不太可能通過和平的權利表達,例如街頭政治,而到達新平台。這也就是孫立平先生樸 素的說法:"白日政治"行不同,"夜間政治"必然會潛生暗長並最終爆發出來。一般民眾沒有 可能也就不會有興趣進話語超市,這已經說明了中國的癥結;少數從日常掙扎中偶然掙脫出 來逛一逛話語超市的民間思想者,他們看得清哪些話語是糊弄人的,哪些才是不為苟延計的 。   當年的新文化運動首先是自由文化人的自發衝動,這個衝動當然早已在例如"天理還是 人欲"的揀選中歷練過了,不完全是外來文化的效應。有學者提出:"人天生是儒者".大概是 從"人之初,性本善"的孟子性善論開導出來的。還是例如余英時先生說得多一些道理:儒家 規條是從人們的生活中提煉出來的。我的看法,生活中的美德不是人性的美德,人性相同, 但人的行為有不同,美德僅僅從言行開始。即使是叢林社會,儘管很少,很不穩定,很偶現 ,也會有具體特顯的美德,有些是人類永遠不會遺棄而只會繼續昇華放大的普世文明,有些 是在人類生活演進的某一階段,顯得相對善良的品德。各民族的文明言說"原始美德"及其延 續的語言譜系不同,各民族內部言說美德多與少、精與粗、深與淺的話語譜系也有不同。儒 家的言說有人類共同的價值顆粒,並被新儒家認為是比起中國的諸子百家來,言說得最好的 話語譜系。而在全人類範圍看,則是源於西方但並不僅屬於西方的自由主義話語譜系說得最 好——一條信仰自由不知安置了多少億萬人的靈魂與安全!所謂文化、文明的比較,如此而 已,豈有他哉!而言說作為可能的行為,自然關乎利益,如此,話語競逐的背後才是利益的 較勁。那麼,說到底,人類的名堂主要不就是這個利益較勁嗎?   我的一種分類就是"權力"與"權利"的較勁。相應的,主要話語也就是"權力話語"與"權 利話語"兩類。"人由不同的材料做成"是最早的"權力話語";"不自由毋寧死"則是最早的"權 利話語".遺憾的是中國的話語譜系屬於"權力話語"特別發達、"權利話語"特別幽暗、曖昧的 一種。   傳統自然也不是塊狀物,也至少有兩方面,"權力話語"是統治傳統的一部分,"權利話 語"則是反抗傳統的一部分。一般說來,一個民族的話語譜系並非不是統治就是反抗的,也 就是不完全是二值邏輯的,但越是落後的社會,二值邏輯越是突出,那種剛聽到課堂上哲學 老師介紹過"二值邏輯荒謬"的大學生,開口閉口跟著說二值邏輯荒謬,實在是心思不發達的 表現。從真正抽像到稀薄的層面看,至少對人說來,事物有的就是一元論的,有的則是二元 論的,多元論終究也只是部分情形的。民主自由與極權專制就是你死我活的制度關係。在政 治制度的取捨上,這裡甚至乾脆就是一元論的。毋庸諱言,政治全球化就是要朝這個"權利 本位論"的一元論走的。在這個意義上,儘管基督教或者儒教也有"權利話語"的成分,但總 的說來與"權利話語"不是一路的,"基督教憲政論"或者"儒教(家、學)憲政論",在我是持 懸疑態度甚至不信靠態度的。   但我絕對相信,儒家話語中有普世可准、也可欲的價值顆粒,一如基督教、佛教、伊斯 蘭教(不論多少)也都有普世價值的單獨提煉一樣。在道肉直接連接、因而是人們自發選擇 的信仰中,沒有絕對的邪教。或者還可以這麼說:沒有邪教、只有邪會;無邪會縱有邪教也 邪不起來。是故,文明的政法才不管教的正邪,而只管教會活動的正邪。   是故,我也才同意將傳統交給自由的人們自主對待。說得明確充分些,無自由即無自發 的傳統,欲求傳統存、欲求保守傳統,則先得有自由。(拙作《初入清園》與《傳統與生活 》中均有論及)還人們自由以還人們的傳統! 三,自由主義不是秩序主義、民族主義   新文化運動並沒有假權力以行,可愛;新文化運動是面向人類的敞開中國運動,可靠; 新文化運動反對舊文化卻沒有也不可能壓制舊文化,可信。後來的"通向奴役之路"與新文化 運動無關。對於無論是個人還是群體的激情,只要屬於精神心理學範疇、言論自由範疇,這 樣的激情人類永遠都會持存,難道非信仰領域也要追究"原罪"不成?   順便說說所謂性情修養問題。人的血型、神經類型對於性格是有影響的,人的早期環境 更有影響,人的現實境況最有影響。我在《初入清園》中說到:如果我是面對亂收費的貧苦 農民,或者面對不公正下崗處置的貧苦工人,我當然有怒怨,當然會火氣上升、脾氣不好。 如果我是信訪部門的接待幹部,我還要或者隱藏起官僚陋習,或者抑制住惻隱之心,否則, 我怎麼會平靜如水?對一切呼天搶地的來訪者,我都像機器人那樣無動於衷,這怎麼可能。 那麼,如果你是以過上體面甚至優渥生活為目的,對正義追求至多只是理念認同而已,那麼 ,你當然可以優哉游哉,平心靜氣,與人"不爭論"、"不動心氣"的。這樣就叫做性情修養好 嗎?不見得。君子有火不輕發,只因未到冤苦時。受了冤屈甚至血光之災,而有生計維艱, 你會心平氣和?鬼才相信。再說,我只要是跟你在說道理,又不是在跟你談戀愛,言辭上面 並無開罪之處,火氣大一點你就要責為修養不好,你這不很可能是傳統文化的心理專政嗎? 我也不想從政,而只是發發議論,你又不必面對"如果讓這樣的人掌權"之類的難題,你又何 必難受?難道你的脾氣好只是表現在能夠與脾氣好的人相處?   我的經驗:往往正義感純正的人,在正義如此匱乏的社會中,多暴躁脾氣。一些"傳統 保守論者"、"皈依教門"的人們,往往就從這個"脾氣觀"切入轉折,我不能信服。只有那些 生計真正窘迫、常遭歧視迫害的人們脾氣好,才真是脾氣好,遇到這樣的朋友,我視為聖賢 君子。只有那些有著優渥生活或者有著優渥可能的朋友,能夠不計禍難,挺身仗義而同時又 能平心靜氣,我才真得佩服其性情修養。坦率說,我之所以比一些朋友耐得住,顯得性情溫 和些,很大程度上恐怕還是與我的一日三餐基本有保證相關,認識到人人都喜歡和風細雨、 都喜歡端莊平靜,則可能是次要的。   心理學比道德性情文化修養傳統內涵之類的說法可靠,我當然指的是生活或者社會心理 學,而不是普通心理學或者動物實驗心理學,儘管我對生化電層次的生理、心理研究,充滿 憧憬與期待。   這樣我也就可以提出一個或許有些重大意義的觀點:現代政治與社會心理學的連接要比 與道德的連接,更緊更緊密!理解自由主義,你可以不懂得道德學說,卻必須具有社會心理 的健全常識理性。   生活境況決定心情、決定情緒、決定心境,常人莫不例外。   我說這些,是因為我對儒紳風度的中國式規範,充滿警惕。我注意到西人對紳士的崇敬 首先是衝著紳士們的正義感去的,而不是衝著其衣著舉止儀態談吐性情去的。   我的反對蔣慶們的讀經運動,有我這裡坦承的獨特人生體悟。那些在現實利益中正取或 者逆取或者正逆取兼能的八面玲瓏者,他們能保守出什麼傳統鼕鼕來呢!   如果你的"讀經倡導"是身體力行的,我尊重;如果你的娃娃讀經運動是在自家鬧騰的, 我尊重;如果像蔣慶這樣,堂而皇之地接官方課題之便,推而廣之,我反對。   至於將"二十年後王道踐行"的希望押在"從娃娃抓起"的"未成年人教育"新舉措上,這已 經成為還不知所云的"文化民族主義"或者"儒教復興運動"的廟堂化,我則更加要反對。   至於認為孩子們背誦住了十二經書,將來則必收"內聖外王"之效,我知道這是不必等待 就一定可以預知的文化騙術。根據是幾千年泡在背誦經書的傳統中,我們的先人中那些"學 而優"者大多就那副德性,怎麼蔣慶的話就比幾千年歷練的實際更可靠呢?"老三篇"不是人 們至今還耳熟能詳嗎?怎麼不見為人民服務哪怕是三心二意呢?言行關係的複雜性怎麼就不 能給中國自由主義的傳統保守論者一點常識感的呢?   讀經既然是新文化運動之前的教育現象,而且是諸朝廷都實行的,那麼,讓人感慨萬千 的便首先是:近100年從反對讀經到廢止讀經再到反對讀經復辟的努力,似乎是一場神經病 ,更有很多努力則似乎是神經病陣發,那麼,要從不正常回到正常。果然如此,中國的自由 主義就真出息得可以——當然是托了當局容忍讀經的鴻福——又首先是共產黨自己從不正常 回到正常了。於是,當年袁世凱、蔣介石未能得逞的復辟讀經,今天的共產黨應當連呼"可 惜"的了。   自由主義思潮在究竟收穫了什麼都還難說的窘境中,忽然不意間收到了一個反對自由主 義的蔣慶掛名送的厚禮了。如此看來在中國收穫自由還真不困難,難怪孫中山要說中國人自 古就不是自由主義太少,而是自由主義太多了。現在僅僅是爭論要不要保守或者弘揚傳統, 幾千年可就是浸泡在傳統中的呀,可不是自由太多了麼?   難怪秋風們又要疾呼"自由主義看重的是秩序",更難怪例如王怡要痛陳"自由主義會流 著痛苦的眼淚在無政府與極權專制之間選擇後者"了。   說話要有針對性。我的思考主要是中國雖然有"秩序",但這個"秩序"恰恰是飛速通向大 混亂的"反自有秩序",真正的自由主義眼下最好少談甚至不談民主的害處、理想的害處、追 求公正因而難免多一些激進情緒的害處。這個問題我以為在去年圍繞薩斯險情、孫志剛案和 廢除收容遣送等等問題的爭論中徹底解決了,特別是廢除收容遣送,當時有威權秩序論者提 出反對廢除,因為廢除了城市的秩序將受到不可估量的衝擊,以蕭瀚為代表的學者奮起迎戰 ,總是復辟收容的意見沒有達到目的。   "中國特色的憲政論者"最好在輿論階段少一些廟堂情結。我說過,在沒有言論自由的時 候就是要一門心思爭言論自由,等待有了言論自由的時候,我可能很快成為保守主義者。眼 下保守論調就亢奮起來,我真不知道你要保什麼?難怪有學者指出:中國還沒有過保守主義 的。   不錯,人總有民族的烙印,也就會有民族文化的烙印,如果說一個人反民族、反文化, 這是無法想像的。但是,可以堅持自己的民俗習慣、自己的文化偏好,卻沒有必要任何意義 上的民族主義,即使是已經在外族奴役之下,也不必有,因為任何奴役都不會傷害到人所擁 有的本真的民族性。既是無法傷害的東西,何必將其極端到主義呢!你看,恐怖主義勢力散 布英美必欲消滅伊斯蘭文明,似乎伊斯蘭思想家們並沒有以民族主義相附和的。即使是在侵 略者不讓殖民地人民過自己的節日、學自己的語言的時代,我覺得民族主義也還是一個有效 但未必有道理的旗幟。今天,在中國鼓吹任何意義上的民族主義,只有顢頇的廟堂及其精神 俘獲者才熱衷,至少我看不出自由主義者有這樣的必要。尤其是在圍繞"娃娃讀經運動"的爭 論中,忽然宣佈自己是民族主義者,這樣的自由主義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讓人匪夷所思的 。   爭論中的一些議論尤其讓我不能想到的是:怎麼那些自由主義"人物"也這麼容易上當並 幫助蔣慶們一起騙人的呢?   可見"先爭得自由再說"太正確了,否則,"自由主義"太容易"出鬼"、貌似而神異了。   2003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