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謝辭 章詒和   我從少年而青年,從青年而壯年,從壯年而中年,其間貫穿始終的一件事,是不間斷地 寫檢查,寫交代,寫總結,寫匯報。由中年而鬢髮皆斑,才開始了寫作。如今,因寫作而獲 獎。悲耶?喜耶?但無論是喜是悲,我都要感謝國際筆會獨立中文作家筆會授予我2004年度 自由寫作獎。   這個獎項是給那些獨立自由的寫者。對於知識分子而言,怎樣才能獨立?如何算是自由 呢?我想,恐怕首先是要以經濟獨立為前提。唯如此,才可做到不依附於任何的體制與權力 而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在中國,自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毛澤東發表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 的講話》以後,作家、藝術家除了成為革命的「螺絲釘」以外,還必須成為「歌手」、「戰 士」,連沉默都是不可以的,因為沉默被視為消極對抗、心懷敵意。有人不堪體制的束縛企 圖「自我放逐」,其結果是從地球上長期消失或永久消失。前者如蕭軍,後者如王實味。漸 漸地,那些很有頭腦和才氣的人,在國家意識形態的強硬統攝下,失去了個人表達的勇氣和 社會洞察力。如果有人問:近現代中國最大的災難是什麼?我會回答:是對每個人天性與自 由的剝奪。   現在的情況大有變化。知識分子的生活好了,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發出自己的聲音。但 是,另一種情況隨之出現——很多人對「物」的熱烈追求遠遠超過了對人性之「深」、對生 活之「真」的冷靜探究。神州大地,美不勝收。但是任何一個人只要懷著人道情懷和苦難意 識,就很容易發現美景背後的災難與不幸。我們似乎正從一種專制中走出,轉身又走入另一 種專橫。   我們這些人究竟應該做些什麼才好?這不禁使我想起了父親的一個朋友——梁漱溟先生 。他在中國民主同盟被執政的國民黨取締的時候,立即宣稱:「政治問題的根本在文化」, 要以思想見解主張貢獻於國人。他言到行到,寫出了《敬告中國共產黨》一文。文章鄭重請 求共產黨,容許一切異己者之存在。否則,將重蹈國民黨的覆轍。梁先生早已去世,卻仍是 我的榜樣,我們的榜樣。中國一向有著「文以載道」的文學傳統,但文學畢竟是人學,寫作 是私人的事,是個體精神勞動。它屬於民間,屬於社會,與「官學」無涉、無干。官方可以 成立宣傳部,大搞宣傳,大搞「五個一」工程,但從本質上是非文學、非藝術活動。而作家 的使命就是關注和思考人類的命運及其生存狀態,並以此喚起別人的關注和思考。這也是寫 作的原動力。   《最後的貴族》(香港牛津版,大陸版本名為《往事並不如煙》)說的都是陳年舊事。 這些事浸透著父輩的血淚,而我的筆並不出色,只是字字來得辛苦。有朋友問:「你寫作的 訣竅,是不是由於記憶力特好?」我說:「我不過是有些經歷,並對經歷有些認識罷了。」 日出月落,絮果蘭因。從至大的動靜到至微的氣息,淺薄的我是永遠寫不出的。   獎項是獎勵,於我也是一種戒懼。一者,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幾天的活頭。命是個定數, 誰也難以預料。二者,本人能力水平極其有限,未來的寫作很可能是個虎頭蛇尾的結局。像 徐志摩在《「詩刊」弁言》中所言。   再次感謝國際筆會獨立中文作家筆會。   2004年10月8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