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中共安全局周旋的日子 ·紀 紅· 在中國大陸,人們稱國家安全局的人為中國的KGB,「六四」後唯恐避之不及。而 我卻被「鬼」纏住了,這一切都是由八九年那篇文章引起的。 採訪美國總領事 那時,我只想做個好記者,采寫獨家新聞。當我實現這個願望時,卻付出了昂貴 的代價。然而,我至今不悔。 一九八九年的春天來得很早,三月的東北居然可以穿一條厚呢裙上街。「三八」 婦女節的上午,我接到一個電話,是美國駐瀋陽總領事陶醒龍打來的,他邀請我第 二天去他官邸共進晚餐。我想我可以再次採訪他。第一次是春節前夕,為增加報紙 節日氣氛,編輯部派我先後採訪了美國總領事陶醒龍和日本總領事高橋迪。「開夜 車」趕寫了兩篇文章,《漫話美國生活》和《多姿多彩的日本節日》,同時刊登在 一九八九年二月一日《衛生與生活》報的第二版上。 第二次採訪前,我特地去總編輯張棟辦公室請示。 「美國總領事請我吃飯要不要去?」 「當然要去。」 「你說過要對他做深入的採訪。」 「是的。」 「上面怪罪下來怎麼辦?」 「怕什麼,有我頂著呢!」 臨走他送我八個字「聯絡感情,修養德性。」 編輯部有人提醒我,方勵之在北京應布什總統邀請做客,半路被警察截了回來, 你也要小心啊!」「我又不是名人,攔我何用?」 三月九日晚六點,我按約定時間來到美領館門前,出示證件給警衛。全副武裝的 特種兵拿著我的記者證足足端詳了三分鐘。我半開玩笑地說:「怎麼,有問題嗎? 」他也笑著反問我:「你又來了?!」我不記得上次是他站崗,他卻知道我。 「不錯,又來了。總領事跟你打過招呼吧?」 「是的,請進。」 我跨進戒備森嚴的大門,看見總領事早已站在他的房門前等候。 「我擔心你不會來了。」 「怎麼會呢?我答應過你。」 他幫我掛好外衣,領我來到客廳,按美國人習慣倒了兩杯酒。不知為什麼我有點 緊張,十分敏感的陶醒龍立刻察覺到了。「Relax!」他說:「喝點酒就好了。」我 呷了一口帶酸味的白葡萄酒,果然,感覺好多了。 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聊天,沒有涉及政治話題。他從童年的生活一直講到成年的夢 ,希望有一天能做大使。 陶醒龍能講一口流利的國語,曾在台灣學習了八年中文,他的中文名字就是台灣 老師起的。 飯後陶向我談起他致力於中美經濟文化交流,也經常到工廠和農村做社會調查。 他反覆說,願做中美兩國人民的橋。 「你喜歡音樂嗎?這是我家鄉俄克拉荷馬的鄉村音樂。」錄放機傳出一個略帶憂 傷的女中音,低婉纏綿,在客廳裡輕輕迴盪…… 結束兩個多小時的採訪出來,街上已是燈火闌珊,萬賴俱寂。多美的夜色,但我 卻不知已潛伏著某種危機。 經歷恐怖 從前,只在電影裡見過特務,跟蹤,綁架。如今,我自己正在經歷這一切。不是 國民黨抓共產黨,而是共產黨抓老百姓。 三月十日,採訪美國總領事的第二天,晚十點左右,我騎車回家。在街上轉彎處 ,一個頭戴貝雷帽的男人,手扶自行車站在那裡,見我過來,用一種特別的眼光對 我仔細打量。等我騎車過去,他也跨上車跟了上來,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特務 !」這兩個字象閃電一樣突然劃過腦際,我不禁打個冷戰,趕緊加快蹬車的速度。 後面的人也快了起來,直到我家大門口。這是我第一次被跟蹤。 四月十五日,前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去世,從此揭開了一九八九年民主運動的 序幕,也開始了我長達四年被跟蹤監視的恐怖生活。 這天上午九點,奉張總編之命給陶醒龍掛電話,進行補充採訪。誰想又被視為秘 密聯絡,晚間特務便緊緊跟上,當朋友送我回家時,發現一輛白色的伏爾加轎車守 候在我家窗下,司機穿的是特警服裝,一看牌號便知是安全局的。從此,它就像一 個白色幽靈,經常出現在我的周圍。特別是當北京或瀋陽的學生舉行遊行或重大節 日期間,它總是及時地來到我家門前。 四月十九日,天安門前爆發了大規模的學生遊行。就在同一天,我的訪問記《架 設友誼的橋樑》正式發表,刊登在《衛生與生活》報第一版。這純屬巧合,沒有任 何內在與外在聯繫。但是中共當局卻神經過敏地認為這是美國人通過我來配合北京 民運。 五月二十日,李鵬宣佈戒嚴部隊進駐北京。收看電視新聞,張總編嚇得臉變了色 ,再也不敢去美領館參加活動,更不提為我承擔責任。事實上,從始至終一直是我 為他頂著。 六月四日清晨,收聽「美國之音」,得知北京戒嚴部隊向學生和市民開槍的消息 。我驚呆了,即而放聲大哭。 六月十六日上午,收到美領館的邀請函,請我參加六月二十二日在美領館內舉行 的電影招待會。中午從報社出來,看見對面傢俱店門口蹲著一個人,敞著胸口,褲 角一高一低地挽著,像個無業遊民。我只瞥一眼,並沒在意。隨後走進一家朝鮮冷 麵店,坐在靠窗的桌子旁,等服務員送面來。沒想到挽褲角人走了過來,背靠窗台 站在那裡,兩眼放肆地直盯盯地看著我。一股說不出的噁心和憎惡湧上心頭。過了 大約三分鐘,他看了看腕上的表,走開了。面端了上來,不想吃,好像吞了個蒼蠅 。以後凡是收到美領館信件的那一天,安全局都要派人特別跟蹤。彷彿我真的是一 個間諜,見信就會同美國人接頭。 長期的監視居然逼我學會了一些應對的辦法。有時被跟蹤了,我會突然大叫一聲 ,把後面的人嚇一跳。或者乾脆當他們是流氓,大聲斥責籍以發洩胸中的憤恨。一 次上班路上,發現一個帶墨鏡的中年男人緊跟在後面。我借修車的空閒招呼他過來 ,質問他為什麼跟我,欲拉他去派出所找警察。他聽了這話只好告饒,「算了,算 了,拉倒。」我想如果真扯到派出所,回去後他上司准罵他笨蛋。 七月四日下午,應陶醒龍邀請參加在美領館舉行的「紀念美國獨立二百一十三周 年」慶祝會。安全局借此機會布下許多眼線,嚴密注視參會者。總領事官邸後面的 綠色草坪上,人們三三兩兩地站著談話。今天到會的有官方代表,也有新聞、文藝 和教育等各界知名人士。會上,總領事致詞,中共省政府官員講話,人們在這裡吃 熱狗,生日蛋糕。會議結束時總領事向人們一一告別。「小紀,走好!」他同我握 了握手,「再見!」我為自己能在特務監視下參加慶祝會感到高興。 果然不出所料,兩周後的一天,美領館的中國僱員(高級助理)S先生找我「談話」 。此人我見過兩三次,獨立節慶祝會上我們也曾握手寒暄。那天晚上S助理帶我到他 家裝糧食的小屋坐下,開門見山問我:「《架設友誼的橋樑》是誰寫的?」「我寫 的。」我未加思索立刻回答。他接著問:「你為什麼要寫這篇文章?」「讀者喜歡 我就寫。」「服務處的領導看了文章很惱火,要追查這件事,對你進行調查。」我 十分清楚這調查的含意。 他見我沒吭聲,語氣緩和了些,「其實我個人認為你的文章沒有什麼問題,可他 們非要查不可。」他話題一轉,談起美國的三權分治的好處來。接著又講起了萬潤 南。當時我對萬所知甚少,反問他:「萬潤南是誰?」他彷彿被什麼東西卡住了喉 嚨,突然說不出話來。他一定以為我故意裝傻。談話無法繼續進行,我就告辭。 S助理送我下樓到院子裡。此時天色已晚,四周靜悄悄的。我剛要轉身離去,沉默 了半天的S突然說:「我也是被人控制的!」見我有些吃驚,又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 句:「祝你成功!」「謝謝!」我在心裡說,「我會的。」貌似尋常,說話緩慢的 S助理給我留下了不尋常的印象。 八月的一天,我一位朋友,美領館的中國僱員偷偷告訴我:服務處開會,處長點 名批判你和你的文章。他說,什麼友誼的橋樑?陶醒龍是美國派來的大特務,大間 諜。《衛生與生活》報那個叫紀紅的女記者,在天安門學生鬧事期間寫這篇文章, 為美國政府臉上貼金,及時配合北京的「反革命暴亂」。旁邊有人插話,前幾天沈 陽追查「暴亂」,有關人員走露了風聲,是不是她給美領館送的信? 從此以後,對我的跟蹤監視開始升級。凡是我在的地方都有便衣出現,我的來往 信件全部被拆看檢查,電話被竊聽、干擾。開始我很恐懼,以後逐漸冷靜下來,並 準備好了坐牢。 類似的情況一直持續到我出國。今天,即使在國外,我的大陸信件依然被拆看, 長途電話被干擾、竊聽,我不知何時才能徹底擺脫這個陰影。 想起來這個國家的事有多麼荒誕離奇!一群訓練有素的特務輪番跟蹤一個普通的 記者,把她當作間諜、假想敵,浪費著大量的時間、人力、金錢,僅僅因為一篇他 們不喜歡的文章。究竟誰是間諜?他們,那些跟蹤的人才是間諜,中共的間諜。而 我,只想說自己的話,寫自己的文章,把世間的真實告訴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