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歌聲永遠不會死亡——西藏流亡詩歌的見證和祈禱 (瑞典)傅正明 大鷹飛來了, 你高山的石巖退開一點吧, 恐怕它的翅膀展不開; 小伙子跳起鍋莊來了, 你草原的帳篷移開一點吧, 恐怕他的舞步跨不開; 姑娘唱起來了, 你天上的白雲飄開一點吧, 恐怕她的歌聲傳不開!1 這是廣為傳唱的一首藏族民歌。鏗鏘的語言,奇特的比興和大膽的藝術誇張,顯示出能 歌善舞的藏人豪爽的民族性格和樂天精神。悠久的西藏文學史表明,詩歌自古以來就是藏人 表達思想情感的一種特殊方式。那世界屋脊、地球之顛的天籟真音,是西藏文學中的奇葩, 是藏人世世代代的心聲。偉大的英雄史詩 《格薩爾王傳》,是西藏文學的傑作,也是舉世 公認的世界名著。「 魯體」和 「諧體」 等民歌形式,具有獨特的民族風格和豐富的藝術 表現力。即使他們處在 「 三大領主 」 的壓迫下,即使他們一無所有,他們仍然歌唱: 「 唯有歌聲是自己的 」,他們在流浪中歌唱,在飄泊中歌唱。 可是,自從1959年十四世達賴喇嘛和大批藏人被迫流亡以來,擁有悠久歷史的西藏詩歌 近乎斷流。詩人白樺銀 ( Dpa'dar )在 《雪山淚 》2 一詩中痛心地寫道:不知何時一個 狂歡的民族一夜之間啞然失聲,難於呼吸。人民忘卻了它剛健的故事,只剩下無邊的雪原, 灰濛濛的天穹,白皚皚的大地。在這位敏感的詩人的心靈裡,雪域的靈魂彷彿陷落在堅冰的 深窟中奄奄一息,雅魯藏布江和長江黃河奔騰流淌的,不止是雪山淚,而且有鮮紅的血。歷 史低下沉重的頭顱昏睡不醒,無邊的荒原延伸,唯有蕭蕭寒風在演奏一曲辛酸的交響樂…… 與白樺銀靈犀相通,流亡詩人才丹嘉( Tsetan Gyal)在他的 《豬一樣沉睡的世界 》 (桑傑嘉譯 )3 一詩中,同樣以哀婉的聲調在吟詠、詰問: 一曲古老的歌被打斷了 心中充滿烏雲而久久吶喊 命運的牧者是誰? 豬一樣沉睡的世界呵 請睜開眼睛看看 陽光是多麼的溫暖 微風是多麼的清爽 在這裡,詩人的心靈、翻滾著「無休止的狂風暴雨似的苦腦」 的心靈,與瘖啞失聲的 社會環境、溫暖、清爽的自然環境形成多重鮮明對比,使得詩人不得不發出 「 抖擻的呼喚 」,希望把世界從豬一樣的「懶散的呼嚕聲 」 中喚醒…… 然而,幾十年的風風雨雨,藏人不斷固守自身的文化傳統,不斷翻越喜馬拉雅山口尋求 自由。更有幸的是,有一批流亡詩人堅持在放逐或自我放逐的苦難中吟唱。作為一個民族的 精神尋覓、探索、追求和奮鬥的結晶,西藏流亡詩歌在西藏文學寶庫中的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這些詩歌有力地證明了:雪域歌聲永遠不會死亡。 從 「翻身」 的歡歌到流亡的悲歌 一種古老的文明,她千百年來孕育的凝聚著民族精神的詩歌,是不會長久斷流的。西藏 民族的血脈,如雅魯藏布江的暗流,雖然沒有浮上江面喧囂,卻潛流不息…… 西藏流亡詩人的吟唱、詰問和吶喊,就是這樣繼續在講述一個真實的故事,血淚的故事, 剛健的故事,就是這樣繼續在表達一種求真的精神,受難的精神,不屈的精神…… 西藏民族古老的歌一度被打斷了,而另一部分藏人曾經以另一種聲音縱情歌唱過「共產黨來 了苦變甜」的短暫蜜月。才丹卓瑪的歌聲是甜美的。的確,五十年代,解放軍大軍壓境之後 「和平解放」西藏之時,當時的共產黨給全中國帶來的一番新氣象。解放軍的嚴明紀律,使 得西藏老百姓以為真的來了「仁義之師」,來了 「菩薩兵」金珠馬米。五、六十年代唱遍 大江南北的西藏歌曲,如 《北京的金山上 》、《共產黨來了苦變甜 》、《翻身農奴把歌 唱 》,是漢藏兩族的藝術家與國家政權合作的結果。這些讚歌無異於漢化傳統的西藏文化 和社會的文藝工具。退一步說,即使某些宣傳歌曲完全是由藏人自己創作的,真實地反映了 他們的情感,它們也僅僅反映了一個歷史時代的部分的真實,而不是全部真實。 藏人很快發現他們的翻身的美夢幻滅了。因為強加給西藏的 「民主改革」和新的社會 制度,從本質上說,是以一種壓迫代替另一種壓迫的制度。此後,用白樺銀在 《雪山淚 》 一詩中的詩語來說: 我的消瘦的長者 點燃千百盞黃油燈, 從壯觀的寺廟走出 在霧濛濛風蕭蕭的路上戰慄著前行。 在西藏文化中,詩歌屬於「小五明 」 ( 詩歌、修辭、韻律、歌舞戲劇、星算 )之一, 它與 「大五明 」 ( 工巧、醫學、聲明、因明、內明 )也有或隱或顯的聯繫。因此,那 些 「消瘦的長者」-- 藏傳佛教的各派領袖,許多仁波切,即偉大的上師或佛學大師,同 時也是詩人。屬於格魯派的十四世達賴喇嘛,寧瑪派精神領袖敦珠仁波切 ( H. H. Dudjom Rinpoche, 1904-1987 ),嘎舉派的十六世噶瑪巴讓瓊利佩多傑 (the XVI Karmapa, Rangjung Rigpe Dorje, 1924 -1981),都寫過為數不多卻十分珍貴的詩篇,不愧為偉大的 詩人預言家。十七世噶瑪巴烏金聽列多傑 ( the XVII Karmapa, Urgyen Trinley Dorje ) 九歲開始寫詩,近年逃離西藏的這位少年噶瑪巴,今天已經表現出不同凡響的詩才。 當年緊步達賴喇嘛後塵的噶舉派十一世邱陽·創巴( Chogyam Trungpa,1940- 1987)仁 波切,是當代西藏流亡詩人第一人。他從翻越喜馬拉雅山口以來就開始筆耕,最初以藏文寫 作,後來直接以英文寫作,給我們留下了三本詩集:《 大手印 》( Mudra)、 《 及時雨 》 ( Timely Rain )和《 初念最佳 》 (First Thought Best Thought)。七十年代初期,創巴 開始在美國講經弘法。美國著名詩人艾倫·金斯堡 ( Allen Ginsberg )師從創巴學佛修行, 以金斯堡為代表的一批美國詩人、作家、藝術家,以及所謂 「垮掉的一代 」( the Beat Generation ) 深受創巴的佛學觀點和詩學主張的影響。他的藝術遺產,生動的表明了西藏 文明及其詩歌藝術強大的生命力。 創巴早在的他的英文詩作《 再見和歡迎 》 ( Goodbye and Welcome ) 中,就曾將西藏民 族的流亡比況為奧德賽大漂流: 我的海外大陸之旅無須版權, 因為它從未以同一方式進行。 它是嶄新的人的因緣際會, 活生生的真人的相聚。 它是我前所未聞的朝聖, 奧德賽大漂流, 因為我毅然隨難民潮流動。 與奧德賽有所不同的是,兩千多年之後的藏人的流亡,不是希臘人征服特洛伊之後的 那種回歸家園的漂泊,而是一個民族被桎梏之後向異域的遷徙,同時也是一批東方佛教香客 尋找精神家園的朝聖之旅--他們的目的地印度,乃是佛陀的故鄉佛教的聖地。貧苦的藏人 踏上流亡之路時,甚至沒有換洗的衣服和足夠的糌粑,他們隨身攜帶的,只有一個古舊的木 碗和一串念珠--這就是他們的藏傳佛教導航圖。為他們引路的嚮導,往往是他們自己的內 在的良知和內在的力量。一位佛教大師、流亡作家格勒克仁波切 ( Gelek Rinpoche ) 就曾 把他的 "道次第 "( lamrim ) 修行中的一個步驟命名為 "從奧德賽到自由"。在他看來,正 像希臘英雄老奧德修斯一樣,釋伽牟尼當年也曾把他的家園拋在身後,闖入一個未知的陌生 世界,終於歷盡艱險而得道成佛。 這正如創巴在《偉大的東方太陽:香巴拉智慧》( Great Eastern Sun: The Wisdom of Shambahala ) 和 《 法藝 》 ( Dharma Art ) 等著作中傳授的一種社會眼光和藝術眼 光:以 「偉大的東方太陽 」為象徵的 「香巴拉眼光 」。高唱 「東方紅,太陽升 」 的 中國人,曾經把這個輝煌的意象用作一個貌似神明的「 偉大領袖 」的專利品。大洋彼岸的 創巴,則以另一種文化精神闡釋了一個相同的意象。他賦予 「偉大的東方太陽 」以豐富的 內涵,在這裡我們只能簡要指出,它是我們每個人擁抱生活的每一瞬間潛在的神聖而健康的 光斑,它的三個主要原則是:「偉大 」 意味著力量或能量。人們在呈現自己的表達形式或 展示藝術作品時,無所畏懼無所懊悔。「東方 」 是覺醒的概念,是人們行進中面對的方向。 「太陽 」則給人普照的光明。4 這種眼光的深厚的根基,在於一種獨特的東方人文精神: 我們絕不放棄對這個世界的真正關懷。 讓當下閃耀偉大的東方太陽之光 喚醒沉溺不醒的落日 讓當下成為偉大的東方太陽 領悟到美好的早晨常在。 ( 創巴《 晨安之中的晨安 》 )5 西藏民間的歌聲同樣是壓抑不住的,因為 「偉大的東方太陽 」是從他們自己心中升起 的。1959年7月,已經被抓進監獄裡餵豬的阿德阿媽 ( Ama Adhe )和別的犯人,時刻為達賴 喇嘛的安全祈禱。阿德阿媽在聽說達賴喇嘛已經安全脫逃以後,她抑制不住,不斷哼唱著一 首西藏諺語改編的歌曲: 假如今天下大雪, 千萬別憂傷, 大雪過後,太陽放光芒。 僅僅因為唱了一首歌,阿德阿媽慘遭罰跪、拷打、審問、單獨關押等侮辱和迫害。歷盡 劫難的阿德阿媽 於1987年離開西藏流亡印度。布萊克斯利 ( Joy Blakeslee )根據阿德 阿瑪的口述整理出版了 《 記憶的聲音-一個婦女為西藏自由進行英勇鬥爭的故事 》 (1997) 一書。6 阿德阿媽的苦難經歷告訴我們,監獄裡高牆四壁、鐵窗鎖鏈可以關押人的肉體,但 畢竟無法關押自由的心靈。一個警告阿德阿媽 「好好想想後果 」的監獄官員,很可能連他 自己的後果也無法想像。因為,接踵而來的,是文化大革命帶來的全中國的浩劫,是 「破 四舊立四新」……。在西藏,就是砸爛佛像,焚燒佛經,摧毀佛塔,勒令僧人尼姑還俗、甚 至將他們迫害致死。在丹真旺青的《 殘破的經幡 》中,我們可以看到: 陣陣寒風 吹響著殘牆斷壁上的雜草 風化著禿丘荒坡上的遺骸 座座雪峰更加慘白 似一堆堆骷髏 站著的、蹲著的、躺著的 還環繞著這片遠去的"故園" …… 人權遭到嚴重踐踏的藏人表達異議的歌聲,就像同樣遭受暴政蹂躪的漢族詩人一樣, 只能轉入地下境外,成為微弱的無可奈何的悲歌。丹真旺青 ( Tenzin Wangchen )在他的 《 高原孤狼 》一詩中這樣寫道: 冰雪覆蓋了 賦予我生命的莽原 風沙捲走了 屬於我童年的歡笑 從此 我帶著孤苦的靈魂浪跡天涯 我懷著瞳朦的希冀漂泊四海 丹真旺青所塑造的這一自我形象,在相當程度上概括了西藏流亡詩魂的漂泊心態。 從上述意義上來看,西藏詩人的流亡, 蘊含著深刻的悖論:他們的旅程,既是有目的 之旅又是無目的之旅,既有形而下的訴求又有形而上的追求,既是身體流浪的又是心靈的漂 泊。對於那些心靈的流亡者來說,他們可能仍然扎根雪域,他們是不自由的家園裡的自由思 想的遊子。像女作家和詩人唯色等人,在中國檢查制度的控制下,仍然在堅持自由寫作。對 於那些身體的流亡者來說,他們散居在印度、尼泊爾和歐美各地,卻無時無刻不把雪域當作 自己的精神家園。兩種意義上的流亡者因此而靈犀相通,密不可分。他們既不受任何一個政 黨的思想奴役,也不會為了商業利益而放棄精神追求。這種心靈之旅同樣險象環生,一路上, 旅行者要不斷探索內在的暗礁,翻越內在的雪山。該書所說的流亡詩歌,就是在這種意義上 的流亡詩歌。 尋求全部真實和心靈的真實 西藏的歷史向我們展現了一幅複雜的圖畫。一方面,是無可否定的中國政府在西藏的鉅 額投資和經濟發展,另一方面,是對一切政治異議的打壓,對宗教信仰自由的踐踏,是不少 藏人幾十年的血淚,幾十年的抗爭。在文壇詩苑,則只允許有官方的色彩,任何偏離官方主 旋律的作品都會遭到封殺、批評。最近由西藏音像出版社出版發行的采風錄音 《西藏絕唱 》,展現的仍然是一片歌舞昇平的景觀。西藏歌舞團仍然只能唱 「 共產黨來了苦變甜 」 之類的歌曲。有 「現代中國流行音樂女神 」之譽的漢族歌手朱哲琴,在她將藏語的月亮 「達瓦 」納入自己的舞台名字,出現在北京的展覽中心時,她的 「人間天唱」( Ballad of Lhasa )簡直把拉薩唱成了大地樂園。 可是,人們是否想到: 你在豐盛的家宴上 舉杯慶賀的時候 你在 Modern的舞池裡 微笑旋轉的時刻 你曾想到過? 多少你的同類,同樣在你腳下的這塊土地上, 含恨離去 ! 這是流亡詩人丹真旺青的 《為了生命的延續 》一詩中的第一節。在西藏這片土地上 「含恨離去」的,有在拉薩街頭被槍殺的徒手的遊行示威者,有在獄中被酷刑折磨致死的良 心犯,有被無辜判處死刑的自由魂 …… 因此,如果人們只聆聽才丹卓瑪或朱哲琴的甜蜜歌聲,只看到藏人的 「豐盛的家宴」、 「現代的舞池」,就會一葉障目,就會像佛陀所講的 「瞎子模象」的寓言,像那些瞎子一 樣, 無法認識到象的全貌,無法告訴人們全部真實。現實的不同側面告訴我們,即使在同 一時刻,也是此一人也,彼一人也。至於不同時代的西藏詩歌所反映的西藏歷史,更是此一 時也,彼一時也。風風雨雨的滄桑巨變,沒有宏觀的透視歷史的視野,就無法追溯源頭流向, 就無法鳥瞰全貌。 西藏詩人捷·格桑 ( Ju Kalzang )的 《從另一個視角看世界 》 一詩啟發我們:我們 應當學會從另一個視角來觀察和瞭解西藏問題。換一個視角,這位元詩人敏銳地發現:「 向你販賣毒汁的 /朋友 /伸出甜蜜的舌頭」。當然,這樣的朋友最初也可能把一點兒蜂蜜販 賣給你嘗一點甜頭,但久而久之,他的欺騙性和邪惡性就會自然而然地暴露出來。西藏 「翻身農奴」初嘗 「解放」的滋味,當然無比甜密。也不能說,這個政權給了藏族人民最 初的甜頭以後,就再也沒有給過甜頭了,共產黨的民族政策,對少數民族確有某些優待照顧 之處。但問題在於,它在給藏人以甜頭的同時,如果他們不能俯首稱臣,甚至略有異議,就 會給他們以拳頭、彈頭、槍托、警棍,讓他們吃盡苦頭。 只要有暴政,就不能沒有抗議暴政的聲音。藏人一次又一次反抗暴政的和平的遊行示威, 在 1989年春天達到一個高潮。才旦嘉在《點一盞酥油燈我們去遊行 》(桑傑嘉譯)一詩中 這樣寫道: 別讓我看淚水濕透了的臉 你站在槍口 訴說騷動的歷史 你將無法調整你的呼吸 所以請點燃一盞酥油燈我們去遊行 狂風吹不滅酥油燈 暴雨濕不透酥油燈 在殘酷的武力鎮壓之後,雪域一時冤獄遍地,人滿為患,酷刑肆虐。1989年的「六四」 槍聲,把全中國變為一個大監獄。整個神州大地啞然失聲,只有獄中詩在發出微弱的人性的 歎息和呼籲。 一首自由歌曲,就是由西藏一所監獄中的六名女尼秘密創作的。她們僅僅因為 1989年 8月在拉薩羅布林卡的歌劇節期間高呼 「西藏屬於達賴喇嘛 」等口號而被拘禁。她們與其 他囚徒在獄中唱著藏語的自由之歌,唱了好幾天,獄警都沒有聽懂歌詞的意義。獄警得知歌 詞的大意之後,多次毒打女尼。「血淚將繼續流淌/ 承受無邊的苦難……」 7 另一個悲慘的故事發生在 1993年 10月。14個女尼在西藏扎不齊監獄錄製一卷自由歌曲 磁帶,一位元刑事犯偷偷幫她們把磁帶帶出監獄,歌聲立即傳遍了整個西藏。那些女尼冒著 極大危險,在磁帶裡說出了她們的真實名字,每人都寫了一首獻給朋友或支持者的詩歌。 在這起所謂 「反革命宣傳」 案中,朋措尼仲原本因為參與遊行示威被判九年徒刑,因參與 錄製自由歌曲加判八年徒刑。阿旺桑卓 ( Ngawang Sangdrol),1987年因參與遊行被拘留 時年僅十歲,1990年又一次因為參與遊行而被拘留九個月,1992年因為同樣原因被捕,判刑 三年,接著因為錄製地下歌曲而加刑六年。此外,還有多人僅僅因為唱歌就被慘遭迫害。這 些自由歌曲,伴隨許多囚徒度過了獄中漫漫長夜,她們在歌聲中感到活下去的勇氣。 這些冰山一角的悲慘故事,不禁使人聯想到:舊西藏的農奴歌手,有人因為唱了對 「三大領主 」 不滿的歌,就遭到挖眼、砍斷手腳,戴上枷鎖等酷刑。因此,在西藏曾經流 傳著民間歌手的控訴: 因為我唱了一首歌, 就給戴上了枷鎖。 要問我唱的是什麼, 都在枷鎖上寫著。 如果把這首歌轉換成為對今日專制暴政的控訴,仍然是這樣貼切中肯而充滿悲憤的力量。 歷史發展了幾千年,因為唱歌而批戴枷鎖遭受酷刑的殘酷現實,仍然不斷發生在當代西藏。 回眸西藏歷史,無可否認,當解放軍在毛澤東的號召下,「一面進軍,一面築路 」的 時候,當解放軍 「背著公路進西藏 」的時候,當 「一條金色的飄帶把北京和拉薩連起來 」 的時候,共產黨給藏人 「帶了幸福來」,但接著也帶了災難來,帶了「左禍」來。 正像佛教所說的微妙的無常,萬法時刻在變化中。因此,我們不能刻舟求劍,而應當從 歷史的動態發展的眼光來看西藏問題和西藏詩歌的歷史。我們應當看到,儘管專制政權萬變 不離其宗,但幾十年來的政策卻是說變就變。其總的變化趨勢,既有進步的一面,又不斷暴 露了它的欺騙性和殘酷性。原本受到 「 翻身農奴 」 擁戴的共產黨,今天失去藏人民心, 值得反省,如果再以 「 金色的飄帶 」來掩蓋黑色的鎖鏈,那就顯得十分可笑了。 我們應當尋求的,是全部真實。許多藏人,為了向世人披露真實,經歷了痛苦的內心的 掙扎,甚至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流亡作家霍藏久美 (Hortsang Jigme)在散文集 《 在藍 天之下》( 1998)的序言中談到:「三年前我就計劃寫出在中國共產黨人統治下的我們的 生存狀態,有關酷刑、殺戮和流血的事情,但我們必須說,他們從來就沒有這樣做過。假如 我要寫出西藏人民受難的真相,我就必須做出生死抉擇。」 他們冒著生命危險講述的真相, 我們不能閉塞視聽,拒絕接受。我們要在那些在中國公眾媒體上發不出聲音的藏人中間,在 那些基本人權受到侵犯的藏人中間,尋找他們的真實的詩歌的喉舌,要在那些被迫離鄉背井 的流亡藏人中間,在那些有家不能歸的藏人中間尋找另一種真實。 儘管中國政府對西藏投資不少,西藏城市的發展驚人,但不少農村還是老樣子,一些投 資的確無異於扔到雅魯藏布江去了。從拉嘉才仁的( Lhagyal Tshering)的 《辛酸的眼淚 》 一詩中,我們可以看到今日西藏的不少現實問題,用詩意的比喻來說: 當文化的原野被輕蔑的鐵蹄踐踏; 當教育的園圃在守舊的旱季枯萎; 當文學的桃李被飢餓的蟲子蛀蝕-- 唉,辛酸的眼淚止不住! 當雪山寬廣的胸懷被污穢的塵沙遮蓋; 當懸崖上挺拔的峰頂被昏鴉啄開裂縫; 當綠草如茵的山坡被一群黃鼠狼糟蹋-- 唉,辛酸的眼淚止不住! …… 當我們瞭解到中國官方的片面宣傳之外的另一種真實,西藏的可怖的真實的一面,那麼, 藏人之所以不斷流亡也就可以得到部分的答案。但是,我們還得深入追蹤一種更重要的真實: 藏人心靈的真實。詩人原本就是夢想家,西藏流亡詩人的夢想,集中反映了這個民族在困境 中的心靈的掙扎和希冀。 詩人才旦嘉,1999年逃到印度,這次成功是他第四次逃亡,前三次均被警察抓獲關押。 第三次逃亡時,才丹嘉被西藏自治區警察抓獲後轉交給青海省公安局,罰款三千元人民幣, 並以他的父親擔保他不離開住地為條件獲釋。但他再次起程了……。 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動力驅使詩人如此百折不撓? 從佛教的觀點,任何生命都希望 「離苦得樂」,而心靈的痛苦,往往比肉體的痛苦更難煎熬。對於西藏人來說,已經沿襲七 百多年的活佛轉世體系,已經成為一個龐大的系統而深入他們的心靈。在他們的信仰中所得 到的是一種巨大的心靈的愉快。儘管一貫主張非暴力抗爭的達賴喇嘛早已明確表示放棄西藏 獨立的訴求,可是,不近人情的專制政權仍然把查禁達賴喇嘛的著作和畫像作為一項 「既 定方針」。正是這個官方不願解開或害怕解開的疙瘩,使得他們無法征服一個民族的心靈。 心靈是人類情感的記憶體。雪山不能沒有白雪,蒼鷹不能沒有翅膀,詩歌不能沒有真情。 打動我們心靈的西藏流亡詩歌,是那些把詩的真情與尊重人性的善意和求美的審美品格融合 在一起的優秀作品。 西藏流亡詩歌告訴我們,許多詩人都是熱情洋溢的有信仰有理想的青年。他們批一身 丹真旺青所歌頌的 《閃電的風采 》。任何力量都擋不住那火樣的熱情,任何勢力都改變不 了那堅定的信念,因為在詩人眼裡,閃電所碰撞的生命的火花,象徵著一代兒女的高傲的頭 顱,一個民族不屈的精神。 但是,在冷酷的現實面前,詩人畢竟無法盲目樂觀,疲倦是他們深長的歎息,憂傷是他 們常有的情感,哀歌是他們慣常的吟唱,尤其是他們長期流亡的那種沉重的鄉愁,有時會憂 傷、失望到絕望的地步。這是一個民族的哀歌,也是這個民族中的活生生的個人的哀歌。 詩人丹正嘉吾流亡在瑞士,據說身邊已經有了金髮碧眼的妻子,可是,在《我在你那兒 》一詩中,詩人表達了一種絕望到零度的心靈感受: 儘管火紅的太陽在你我的頭頂燃燒 我仍然在寒冷中求生也許在寒冷中死去 我的心仍然冰冷仍然像她的冰琪淋 在這裡,詩人採用了一種中國古代文論所說的 「以樂景寫哀」 的反襯手法,自然界 的 「火紅的太陽 」與心靈世界的 「冰琪淋 」構成一種反諷的 (ironic )對比,更真實地 動情地渲染了憂傷情調。正如英國詩人雪萊 ( P. B.Shelley )所說的:「我們的最甜美的 歌是那些表達最憂傷的思緒的」。從哲學或美學悖論 ( paradox )意義上來說,最悲觀的情 感的潛流,卻可能翻湧為熱情澎湃的思想的浪花。或者,用白登加的 《朋友 》8 的兩行詩 來說:「回歸是一個遙遠的憧憬,/ 一個難以言傳的絕望的希望。」 「絕望的希望」這一 措辭,以一個詞的反義詞作為形容詞來修飾它,在西方修辭學中,稱為 「矛盾修辭」 ( oxymoron );「絕望的希望」,乃是一種最熱切的希望,猶如心如死灰等候星火復燃的契 機,心如古井期待漣漪蕩漾的春光。 這種心靈的真實,有帶淚的憂傷,也有泣血的陣痛。英國詩人艾略特 ( T. S. Eliot ) 就把詩界定為 「化血為墨的陣痛」。西藏流亡詩歌告訴了我們一種混和著血淚的心靈的真 實。 如果我們拒絕傾聽並接受這種真實,詩人就會這樣詰問我們: 博大的世界呵 你感覺不到我骨頭的粉碎 心的破裂嗎? (才旦嘉《豬一樣沉睡的世界 》,桑傑嘉譯) 在想像中,這位詩人詩的抒情主人公的骨頭粉碎了,心破裂了。1985年,在絕望中自殺 的西藏現代文學的奠基者、著名詩人端智嘉,卻在現實生活中真正遭受了 「骨頭的粉碎 」 和 「心的破裂 」的悲劇。 作為 「博大的世界」中有情眾生的一員,在這樣的詰問面前,我們能無動於衷嗎? 永久的價值 不死的歌聲 文革嚴寒過之後,一陣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當藏人在西藏廣播電台第一次聽到播出 英雄史詩《 格薩爾王傳 》時,他們欣喜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著名詩人依丹才讓,也感 到當時的政治局面,「給我們當代藏族文學的發展,提供了良好機遇--簡直是一個風調雨 順播種的的季節。」 9 在相對寬鬆的文化環境中,在中文日益成為藏人寫作的語言媒介之時,傑出作家和詩人端智 嘉( Dhondup Gyal, 1953-1985),在八十年代開創了藏文新詩體。他同時翻譯了不少中文著 作。堅持以藏文寫作的青年詩人,近年來不斷有詩集問世。據說那彎彎曲曲的藏文,那夾有 難讀的輔音和啞音的藏語,對於中國和西方的藏學家來說,早已不再望而生畏,藏學甚至成 為一門顯學。可是,在西藏卻一度流行 「藏文無用,中文先進 」的說法,中文逐漸佔了主 導地位,以致於在小學也全面推行使用中文教學。有詩為證:在尖·仁賽的 《我的心不禁 一顫》10 中,詩人描繪了他的妹妹如何漫不經心「向沒有藏文字母和糌粑味的學校走去」, 放學之後, 一群漢語 像出籠的鳥兒 從下午放學的鈴聲中 嘰嘰喳喳飛向四處時 歡聲笑語的妹妹 和一班同樣不懂土伯特語的同學一道 談論著明天回到了家 來自遠方的奶奶 興致勃勃地說了許多 而妹妹她什麼也沒有聽懂 見此情形,我的心不禁一顫 由此可見,老一輩藏人和青年藏人已經難以用本民族語言溝通了。在這種藏人日益漢 化的情況下,以藏文寫作的詩文,不但具有歷史價值和審美價值,而且由於其語言的韻律節 奏之美,在普及、推廣藏文方面具有不可忽略的價值。以中文寫作的青年詩人丹真旺青和女 作家、詩人唯色、梅卓等人,既給中文文壇帶來了有力的清新的文字,又輸入了一種異質文 明。以英文寫作的青年女詩人才仁旺姆 ( Tsering Wangmo Dhmpa ) 在《通往紅色城市的路 上》( On the way to the red city )11 一詩中寫道:「 我們被兩種母語分開。兩者都 是流浪的。」 這一詩行暗示出,一種原本封閉的文明已經日益釀生出種族和文化這雙重意 義上的混血兒。藏文和中文,藏文和梵文或印度文,藏文和英文,已經成了哺育某些西藏詩 人的母語。這對於他們放逐中的寫作來說,包含著這樣一個悖論:它既是一種被同化的不幸, 又是一種自我更新的倖存。如不少西藏詩人所認識到的那樣,西藏文明也有其保守落後的一 面。任何一種文明的沈屙痼疾,只有在與異質文明的碰撞中,才能不斷贏得新生。 在端智嘉的名作 《青春的瀑布 》中,那條壯麗的瀑布,是尋求新生的雪域青年的象 征;雪域青年對 「青春的瀑布 」的提問,是西藏青年對他們自身的提問,寄托了詩人對這 個民族的期待。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是:「詩學的駿馬被焦渴所苦時怎麼辦?」 西藏流亡 詩人,充當了詩學駿馬的馭手。儘管他們不能飲馬雅魯藏布江畔,但是,「 青春的瀑布」 一瀉千里的氣勢,條條江河奔流到海的流向,使得西藏流亡詩人的靈感的駿馬無論走到哪裡, 無論是在印度河、恆河之濱,還是在萊茵河或馬德遜河畔,渴飲的甘泉仍然緊緊連著魂牽夢 繞的雪山源頭。 四處奔波的流亡詩人,大都是物質生活的貧困者,卻是有其虔誠信仰,有其思想理念 的心靈生活的富有者。由於西藏流亡的世俗文學和期刊運動的發展,由於不少出版社致力於 出版有關西藏文化著作,流亡詩歌得以不斷散見於各種語言的報刊雜誌,同時也有個人詩集 的出版,以及在流亡社區不定期展開的詩歌朗誦活動。例如,1979年以英文出版的《 蓮苑 》 ( Lotus Fields )是幾位流亡青年創辦的文學期刊,可惜僅僅辦了三期。在綜合性期刊上, 例如英文雜誌《 西藏季刊》(Tibetan Journal)和 《風馬 》(Lungta)也有流亡詩歌或 詩論面世。1990年創刊的《綠苗》( Jangzhon )是第一份藏文流亡文學雜誌。此後,多家流 亡文學報刊雜誌面世,如《雪的傳承 》、《糌粑 》、《 故鄉》(Phayul) 等幾種藏文文 學刊物。1993年由流亡印度的果洛·裡加編輯的中文民刊《牛仔》頗有特色,可是,編者在 1997年創刊號發刊前言中自言,他 「兩手空空,明天的早餐也不知在哪裡」,這份第一期 全繫手抄複印的雜誌就是這樣 「在友人的幫助和鼓勵下,在為一日三餐奔波的間隙」 中編 輯的。就像當年的中國詩人黃翔主辦的 《啟蒙》,北島主辦的 《今天》,最初只能靠手抄 油印。一度中斷的《牛仔》,後來由古若多傑於2003年重新扯起這面旗幟,全稱改為《 牛 仔雪域文壇 》。這些報刊,大多時斷時續。即使是達蘭薩拉的 「羅布林卡學院藏學研究中 心」( Norbulingka Institute Tibtan Culture and Literary Research Center ) 編輯的 藏文的 《文學報 》 (藏文音譯為 「瑙地」),作為流亡作家詩人的重要園地,也是在艱難 中維持。 霍藏久美的藏文本《 西藏文學史( 1980-2000)》,對八十年代以來包括流亡詩歌在 內的藏語文學作了簡明的思想和藝術的總結。布瓊索南( Bhuchung D.Sonam) 主編的英文詩 集《流亡的繆斯:西藏流亡詩人選集》(Muses in Exile En Anthology of Exile Tibetan Poets)選入一百多首青年流亡詩人的詩作。好幾位出版個人詩集的流亡詩人,都是在苦難 中在抗爭中尋求一種心靈的愉快。筆者有幸得到的一本題為 《城 》的藏文詩集,雖然既非 正式出版物,印刷、裝幀質量也欠佳,但是,掂在手上總是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因為在該 書封底,詩人安樂業 ( Namlo Yak Lhade )以英文告訴我們:詩集中多為獄中詩。詩人曾在 中國監獄中度過五年多艱難的歲月,現在流亡在達蘭薩拉。筆者得到的另一本尚未出版的中 文詩集 《飄泊的高原人 》的手稿,更牽引我的掛念,因為詩集作者丹真旺青 1996年把這 本詩集留給友人,他本人從達蘭薩拉潛回西藏之後,已經被生活逼瘋了。詩人駕馭中文的能 力令人欽佩,某些作品富於振聾發聵的審美感染力。 悠久的西藏詩歌不但有豐富的創作歷史,而且有其深入的理論研究傳統。古代印度檀丁 的文學、詩歌理論著作 《詩鏡 》早在十三世紀就在西藏得到了完整的翻譯、註釋和研究。 十六世紀初期藏族學者素喀瓦·洛卓傑布在他關於 《詩鏡 》的著作中,補原著的唯美主義 之偏,明確提出了詩文內容、體裁與修飾三者之間的關係問題。到十七世紀,米旁·格勒南 傑進一步強調: 沒有生命的屍體, 縱然美好誰拿取! 在現代社會和後現代主義的文藝思潮中,在詩歌走向衰落的低谷之時,在當今中國流行 的 「身體寫作」乃至 「下半身寫作」等許多無病呻吟的詩歌,已經淪為 「沒有生命的屍 體」,而藏族詩人的那些揉合著血肉生命的流亡詩歌,同時具有豐富獨特的比喻之美的詩歌, 在某些方面已經產生了世界性的影響,成為世界文學的一部分,這是值得我們 「拿取」而 廣為傳播並傳之後世的。 藏傳佛教密宗大師米拉日巴和第六世達賴喇嘛倉洋嘉措,同時也是西藏歷史上兩位最偉 大的詩人。以他們為代表的古老的西藏詩歌傳統絕不會中斷。現居尼泊爾的堪布竹清嘉措仁 波切( Khenpo Tsultrim Gyamsto Rinpoche ),是當代享有世界聲譽的佛教學者、瑜伽師和 詩人,被某些學者譽為「我們時代的米拉日巴 」。梅措的組詩 《 青唐盛宴 》有一首題為 《 冬雪之夜:夢中青唐 》。在詩人的想像中: 詩歌中站立的倉洋 他肩批雪花 拉響木門 經過四世紀後 來到 我們的唇齒之間相傳 第六世達賴喇嘛倉洋嘉措的詩歌,無疑具有永恆的藝術價值。我們期待具有悠久的詩 歌傳統的西藏民族,在這個黑暗時代,創造出自己的新一代的詩國的倉洋嘉措。 1995年3月15日至17日,在阿尼瑪卿研究所 ( Amnye Machen Institute )的主持下,全 球藏人作家協會在印度達蘭薩拉藏人流亡社區成立,標誌著當代西藏文學的一個發展里程碑。 達賴喇嘛親自到會致開幕詞,祝願大會將對西藏文學的發展發生巨大的積極的影響。在會議 期間的一次晚會上,許多詩人和作家登台即席賦詩,縱情朗誦、歌唱。傑出詩人丹真旺青以 中文為大會寫下了詩作 《開□的一犁 》以表慶賀,詩人以充滿激情的筆調這樣寫道: 匯星聚月的光芒成就霄漢銀河的永久, 收攏紛飛的素雪立下一路高原的風骨, 又一個文海沸騰詩色普染的季節, 必迎來千萬個懸日承月的波峰浪柱! 輕筆淡墨的一族守一方獨屬人類的錦繡! 流亡文學的川流正改變雪域文壇的炎涼, 雅隆兒郎的才情將濃繪嶄新世界的熱土! 詩人把這次大會喻為藏族農民每年正月初五的隆重的開犁儀式。在開犁儀式期間,他們 把莊稼的保護女神「 阿媽色多 」( 意即 「金石頭媽媽 」)的象徵,一塊從農田里請回 在家裡珍藏了一年的白色山石,重新必恭必敬安放在農田中央。他們在土地裡開出畦子,撒 上豌豆、青稞、小麥、油菜籽、蠶豆等種子,祈求雪域熱土一個豐收的季節,一片錦繡的田 園。開犁儀式完畢後,歡樂的歌聲瀰漫在雪域初春的上空。這次大會選擇在 3月 5日開幕, 也許還有一層象徵意義。藏人認為藏歷 3 月 15日,是布谷鳥從喜馬拉雅山南麓的門達旺小 鎮返回西藏的日子。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曾經為此寫過一行美麗的詩句:「 杜鵑發自門 隅,捎來春天消息」。 西藏詩人,就是這樣像西藏農民一樣辛勤耕耘在這 「 詩色普染的季節」。這一群詩歌 藝術的布谷鳥所期盼的,是詩人的 「望果節 」,即西藏農民的 「轉莊稼地的節日 」,用 一句西藏諺語來說,這是 「 秋收開鐮的通知」,也就是詩歌創作豐收在望的節日。更重要 的是,他們希望正在改變雪域文壇炎涼的流亡詩歌,也能或多或少改變世態炎涼,給這個殘 忍冷漠的世界,給西藏歷史上這個漫長的冬季透露一點春消息,帶來一點暖意溫情。 的確,現代社會並不是適合詩歌生存的時代。自古以來,詩人就很難靠詩歌養家餬口。 但是,作為人類的一種心靈的渴求,自由的象徵,詩歌永遠是人類的精神食糧。 西藏流亡詩人,不是象牙塔中人。他們不得不承受抗爭的苦難和謀生的艱難。某些詩人, 即使在歐美現代社會謀得一個職位,也不得不面對認同的尷尬,生存的壓力。他們大多是佛 教修行者,聖地朝香客,街頭托缽僧,天涯流浪人,或政治異見者,監獄良心犯,以及在詩 歌的處女地上耕耘的新一代青年……。他們都是精神上的真理和自由的追求者。 西藏流亡詩人,帶著修行或朝聖路上激發的靈感,帶著馬背上哼唱的節奏,帶著拉薩街 頭抗議的呼聲,帶著監獄裡苦吟的韻律,帶著流亡路上的一路驚險的僕僕風塵,帶著異國他 鄉的沉重的鄉愁,奮鬥的艱辛和對未來的憧憬,寫下一曲曲心靈之歌。 流亡的歌聲,凝結著藏人為了人的尊嚴而抗爭的血淚,傾訴了他們的自由之戀,表達了 他們苦難中的希望,如創巴在《 埃斯克山谷風吹草動 》(Whistling grasses of the Esk Valley)一詩中的表白:「 我不是尋求復仇,我尋求和平 」;如才丹嘉的籲請:《點一盞 酥油燈我們去遊行 》,如六個女尼在獄中集體創作的一首歌曲,她們堅信,「太陽穿過雲 層閃亮的時刻 / 終將來臨 」。 流亡的歌聲,表現了詩人承受苦難的堅忍和悲劇精神的偉大,如丹真旺青的 《流星 》, 「 燦爛是流光的火花,奉獻是流光的精神」;如白登加 ( Palden Gyal )的 《獻祭 》, 夢中的詩人 「將一柄利劍刺入心臟,/割下自己的頭顱獻祭 」。 流亡的歌聲,飽含著飄泊者「 剪不斷,理還亂」 的鄉思愁緒,詩人們見月園而哀歎親 人離亂,望鳥飛而欲借羽翼高舉,如創巴在《 金象之歌 》( Song of the Golden Elephant )中表達的對母親的思念:「 天涯客遠歸心近,家常話多鄉音甜 」,如丹真旺 青在 《白雲深處的傳說 》中對故鄉親人的傾訴:「 每一次彩虹連接天地的雨後 /都渴望 有一個重逢的歡笑 」。 流亡的歌聲,表達了西藏人民對民族精神領袖達賴喇嘛的景仰之情,對藏傳佛教的虔誠 信仰,如十七世噶瑪巴在 《 歡樂的宏願 》 中對達賴喇嘛的祝願:「 至高無上手持白蓮 的觀世音 / 您相好之美成為世人的景觀 / 願您煉成金剛與世長存。」 如霍藏久美在 《 一束光 》中所歌詠的那樣,「 您以乳汁哺育了無數孤兒 / 比尋常的慈母奉獻了更多的愛 心」。如才丘嘉措的 《高原 》,「經幡依然任狂風吹出原始的泣聲 」。 流亡的歌聲,繼承和發展了西藏傳統詩歌的獨特的藝術手法,散發著青稞酒、酥油茶的 獨特風味。那生動的比興,豐富的聯想,洗煉的語言,同時融會了漢詩的意境,吸取了現代 西方詩歌的瓊漿,從而揉合成為璀璨的藝術珍寶。端智嘉的《 青春的瀑布 》和《 此地也 有一顆跳蕩的心 》,就是體現了上述藝術特徵的西藏現代詩歌的開山之作。 流亡的歌聲,像一面透明的水晶鏡: 此物原本金字造,字字錘煉我心田。 ( 創巴仁波切《 金象之歌 》) 流亡的歌聲,既有爐火純青的語言藝術,也有妙音天女央金拉姆清脆甜美的音樂,空行母如 夢如幻的舞蹈: 女神啊!請以妙音天女迷人的眼神 以思念的表情,端坐在心肺間的花瓣上吧! ( 赤貢·烏堅才讓 《白度母》,久美多傑譯) 肉身與意識聯袂的幻舞 主體與客體攜手的幻舞 善巧方便與般若智慧同步的幻舞 ( 端智嘉 《 此地也有一顆跳蕩的心 》) 英國詩人約翰·濟慈(John Keats) 的名詩《 蟈蟈和蛐蛐 》( The Grasshopper and the Cricket) 起首一行寫道: 大地的詩歌永遠不會死亡 這一行詩已經成為讚美詩歌的永恆性的名句。在這位浪漫主義詩人的筆下,當酷熱的太 陽使爭喧的百鳥眩暈而躲進樹蔭納涼,蟈蟈就會在草地的籬笆間成為蟲鳴的領唱;當荒涼的 冬夜冰霜凝成一片死寂,蛐蛐就會從火爐旁接續蟈蟈的歌聲。 一度封殺了神州大地百鳥爭鳴的,是 「北京的金山上」的 「金色的太陽」,一度使江 南塞北凝結成為一片死寂的,是遍佈中華的冤獄。在雪域高原的冤獄,首先是西藏自治區第 一監獄即扎不奇監獄(Drapchi),是嚴重侵犯人權的桑目葉拘留所 ( Sangyip )。白登加寫 於 1994年的 《雪山愛心之歌 》 一詩,揭露出動用酷刑的「扎不奇」和 「桑目葉」無異於人間地獄。目前,在中國大興藏 學的背後,西藏境內仍然關押著不少良心犯。但是,即使獄警把電棍塞到良心犯的嘴裡,也 壓不住一個民族的自由的歌聲。今天身陷地獄的西藏良心犯,仍然在堅持非暴力的和平抗爭, 而他們的詩歌就是一個民族不可扼殺的象徵。不少西藏詩人具有同樣的堅定的信念,如詩人 白登加在《 雪山愛心之歌 》中所歌唱的那樣: 儘管冥王的奴工長期從事可怕的勞動 在扎不奇和桑目葉的地獄大牢裡 我們紅臉的孩子們登上純潔的高原溪流 永遠不會失去也不會瘖啞了我們詩人的歌聲。 因此,西藏流亡詩歌,既是見證,也是祈禱。唯色在《西藏筆記 》的扉頁曾寫下這樣的祈 禱: 西藏啊,我生生世世的故鄉,如果我是一盞酥油供燈,請讓我在你的身邊常燃不熄 ; 如果 你是一隻飛翔的鷹鷲,請把我帶往光明的淨土! 這是西藏詩人供奉的既辛酸又甜蜜的愛和美的果實。無疑,詩人將死亡。天葬,是他們告別 此生的最佳歸宿; 轉世,是他們乘願重來的美好夢幻。不管怎樣,詩人留給我們的愛不會死 亡,詩人留給我們的美不會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