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賓雁八十華誕盛會有感    胡平         在2 月27日普林斯頓祝賀劉賓雁八十華誕的盛會上,賓雁談到,在他八十年的生命中, 能夠在國內出版物上公開發表自己文字的時間,前後加起來只有九年!從56年到57年算一年, 從79年初到86年底算八年。我早先在心裡也給賓雁算過這筆帳,聞此言格外感慨。      一個作家,在自己的國家裡公開發表自己文字的時間僅僅只有九年,卻能留下如此廣泛 的影響,贏得如此崇高的聲譽。這是何等傳奇式的成就。對於這樣一個終生不渝地為著自己 的國家和人民寫作的人,國家卻只給了他區區九年的時間公開面對自己的人民講話。這是怎 樣的一個國家?誠如林培瑞(Perry Link)所言,這不僅僅是賓雁的損失,這更是中國的損 失。      有時我們會聽到一些來自大陸的學者文人,不是痛惜地或憤慨地,而是譏諷地、勢利地 說:現在的中國人,還有幾個記得劉賓雁?現在的年輕人根本不知道劉賓雁何許人。      也許他們講的是事實。但問題是,你們在做什麼呢?尤其是負有傳承歷史記憶之責的知 識份子們在做什麼呢?專制者的遺忘術要生效,離不開我們大家、尤其是知識份子的配合。 他們不提劉賓雁,而你們卻要提,賓雁就不會被人們遺忘;如果他們不提,你們也不提,賓 雁就不會再被人們記住了。問題是,你是否在盡其所能地提醒人們不要遺忘,使人們記住被 權力抹煞的歷史;還是在幸災樂禍不動聲色地促成人們的遺忘,參與對歷史的抹煞?      有人說,劉賓雁早就「過氣」了。說起「過氣」,且不說賓雁至今仍密切地關注中國現 實,筆耕不止;事實上,在老一代作家中,賓雁作品的現實意義是罕見其匹的——無論是題 材還是風格。去年,陳桂棣、春桃夫婦的《中國農民調查》問世,引起強烈反響。很多人都 馬上聯想到賓雁的作品。這便是賓雁作品現實意義的一個例證。      在賓雁華誕盛會上,我想起另一位更老的文學老人的華誕盛會。2003年11月25日是巴金 的百歲華誕。據報導,那一天,中共政治局常委李長春大駕光臨上海華東醫院,代表胡錦濤 和黨中央看望巴金先生。李長春還出席了國務院授予巴金先生「人民作家」榮譽稱號的頒證 儀式。李長春在講話中特地強調巴老的人品,讚許巴金「始終不渝地擁護中國共產黨的領導」。      由一個屠殺人民的政府授予巴金「人民作家」的榮譽稱號,這決不是什麼榮耀。這是荒 謬,是諷刺。尤其是對巴金。盡人皆知,巴金的文學生命硬是生生地毀在共產黨手上。就連 李長春在提到巴金文學創作的成就時,也只是提到《家》、《春》、《秋》和《霧》、《雨 》、《電》這幾部「解放前」的作品。晚年的巴金力倡「講真話」,可是在「六四」之後的 這許多年,他究竟講了幾句真話呢?以他的年齡和地位,就是講了真話當局又能把他怎麼樣 呢?記得在83年的作家代表大會上,巴金和賓雁以高票當選為作協的主席和副主席,一時傳 為文壇佳話。二十多年過去了,一個被專制者利用當作點綴「盛世」的花瓶,一個成了獨立 知識份子的象徵。我無意苛責巴金這位老人。我只是說,在一個至今依然盛行文字獄的國度, 作為一個以筆為生、以講真話自命的作家,被專制當局寵幸不是證明你的幸運,而是證明你 的不幸。      賓雁不止一次談起他在57年被打成右派是因禍得福,否則他很可能淪為平庸的文化官僚, 甚至淪為姚文元一類的文化打手。如果說賓雁在57年的遭遇是命運的安排,那麼他在89年之 後的流亡則是自覺的選擇。誠然,對於賓雁這種只有從自己的人民那裡才能獲得靈感獲得激 情的作家,被迫和自己的人民相脫離是極其痛苦的,並且極大地限制了他在文學上可能取得 的更多的成就以及在當下產生更大的影響。流亡給賓雁造成的損失是巨大的和無法彌補的。 然而,賓雁是因為拒絕向強權低頭,拒絕放棄自由批評才被隔離於國門之外,這本身就體現 了一種堅定的道義原則。漫長的流亡歲月浪費了賓雁多少才華。「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 飯否?」但與此同時,它又為我們壘就了一個高大的人格榜樣,其價值絕不低於、甚而遠遠 高於幾篇雄文華章。青史無欺,道是無情卻有情。      祝願賓雁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