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中國的一群——為一個合影的題照    蘇煒         一      「愛中國,成為我們大家共同的悲劇根源。」那天,鄭義這麼說的時候,我看見林培瑞 眼裡含著淚光。這是一群客居異域的中國人,為一個「洋鬼子」辦的生日聚會。壽星公Perry Link——林培瑞教授,普林斯頓大學國際知名的美國漢學家,恰值六十華誕。      兩周前的一個傍晚,年近八十的賓雁大哥給我打電話,告訴我:朱洪大姐不意間注意到 了林培瑞的生日,而且今年恰是六十大壽,「Perry 為我們中國人做了太多事情了,我們應 該好好為他慶祝慶祝。」長輩惦記著為晚輩做生日,這好像不太符合中國老規矩;但逢事先 想到他人,對人對事總是充滿暖意善意,這卻是賓雁大哥為人處事的風格常態。被錢鍾書先 生題詞稱讚為「鐵肩擔道義」的劉賓雁,常常被媒體輿論塑造成一個「怒目金剛」的形象。 其實在日常生活裡,賓雁從來都是大家中間一位溫厚兄長。按年歲,他應該是我們的父輩, 可是朋友中無論長幼老嫩,大家都習慣稱他「賓雁」,叫「老師」叫「大哥」,反而都顯得 生分(文學圈子裡,只有兩個人能夠「享受」大家這樣的「禮遇」——另一位是劉再復)。 賓雁自己身患重症,連續的化療造成身體非常虛弱,卻堅持說他要親自為林培瑞做這個生日。 我作為林培瑞相識相交最久的老朋友,張羅好這一次「驚喜聚會」,自是責無旁貸。         二      林培瑞——Perry Link,我習慣叫他林老師,卻是我的一位異域兄弟般的亦師亦友的患 難至交。我們的交誼跨越了二十五年。從1979年春天開始,他作為加州大學的訪問學者到廣 州中山大學訪學一年,我們就成為了好朋友。那時候,我還是大學中文系的學生,並兼任一 本學生文學雜誌的主編;他麼,中文是師從現代語言學大師趙元任的女兒——哈佛趙如蘭教 授學來的高雅京腔,博士論文研究的是民初「鴛鴦蝴蝶派」小說,現下正沉迷中國相聲,剛 剛成為侯寶林第一位拜師入門的洋弟子,正央我為他在校園裡找一位「捧哏的」,搭對子上 台講相聲。——他大概是當時全世界第一位可以用字正腔圓的京腔,登台講中國相聲的「洋 大人」。他告訴我,從八、九歲開始,自從認識了鄰居一個中國人的教授家庭,他就開始對 中國文化著迷了……      夏日朗朗。我開始跟各位老友聯絡,商議這次生日聚會的人員名單。      噢噢,手頭上這份名單,雖然簡了又簡,幾乎全都是海那邊的為政者視為洪水猛獸、意 欲趕盡殺絕的人物呢!——「反華」、「賣國」、「敵對勢力」,是最常套在他們頭上的黑 帽子。一一列舉過來,竟都是一群多少年來為國家命運、民族憂患嘔心瀝血,卻被擋在國門 之外,有親不能見、有家歸不得的漂流人。      ——作家鄭義、北明夫婦,頂著「著名作家、山西省影協主席」等等一大堆光環和頭銜, 在「金雞獎評委」的任上直接捲入一九八九年天安門民主運動,被當局定為「黑手」而受到 全國通緝。在重重圍捕之中,雷暴不亂塵埃不驚地完成了三本關於苦難中國的磚頭樣的厚書, 方才渡海西行——鄭義的《紅色紀念碑》,因為以詳實的實地考察記錄揭露文革中廣西人吃 人的驚人史實而轟動國際社會,近幾年又撐著多病的身子,埋首研究、調查中國大陸的環境 污染問題,積數年心力寫出了振聾發聵的煌煌大著《中國之毀滅》。據說此書上了北京的總 理案頭、中央政治局的會議桌。可是,鄭義的因思念兒子積憂成病的年逾九旬的母親,臨終 前在病榻上喃喃著要見小兒子一面而不得,每回提起,鄭義總是紅了眼圈……。      ——還有,早在一九八0 年就參選北大海澱區人民代表、寫出了被譽為「中國現代民主 經典」的《論言論自由》的政論家胡平夫婦;為一九七九年北京民主牆運動入獄多年、現任 紐約「中國人權」主席的劉青夫婦;文革後中國第一位文科博士、曾主編上海《思想家》雜 志鼓吹「自由」、「民主」而被當局嫉恨的哲學家陳奎德:「傷痕文學」時代崛起、因為帶 頭抗議六四天安門屠殺而遭到清算的廣東作家孔捷生夫婦;前「國務院體改所」成員、《當 代中國研究》主編、普林斯頓大學的博士候選人程曉農;以及,近年來剛剛寫出震驚海內外 輿論的《中國的陷阱》就受到當局常年迫害跟蹤、在秘密警察登門的前夕不得不棄家出走的 著名學者何清漣;頂著「反動」罪名熬過半生坎坷的耶魯學者康正果……         三      這些年在海外漂流,我常有一種感覺:閱世一如讀書。世事的興亡顯隱、分合沉浮,莫 不是造物主在為你耕文煮字,織經布綸;身邊熟悉交往的每一位朋友,其實翻開來,更都是 一本本說不完道不盡的煌煌大著。有時候,書房裡藏書千本萬本,還不如讀一讀身邊朋友這 一本本大書呢!近讀一位民國著名藏書家的書話隨筆,曰:「讀書當自具眼,若但以成敗為 是非,毀譽為曲直,則侏儒觀俳優耳。」(周越然《言言齋古籍叢談》)不錯,手上這些名 字,一個個,無不是入了當局「另冊」,打入媒體冷宮,刻意要被當今海那邊的花綠世界所 漠視、所遺忘的人物。當局的刻意,其實反而體證了這些名字的份量——然而,當今時世, 以成敗、毀譽論曲直是非之「侏儒觀俳優」者,可算是「滔滔天下皆是」呢!      暮夏的一個響晴天,散居在美國東岸各地的老友熟友,紛紛向新澤西中南部的雅靜小鎮 普林斯頓匯聚。從地圖上看,高速公路四五個小時的車程,幾乎就是北京到濟南、或者上海 到徐州的直線距離。早晨出發,到了地方已是午後。可是大夥兒在普林斯頓林培瑞的新居所 見面,卻一個個仍是身輕氣爽的。胡平和劉青夫婦一大早就從紐約趕到,為的是早點為年前 新婚的林太太——童屹幫一把手。鄭義的小女兒美妮和我的女兒端端,幾乎前後腳同在新澤 西出生,「與生俱來」就是最好的朋友姐妹,一轉眼已經過了十歲,這一回是千叮萬囑的約 好了要相聚玩一場,這下子勾肩搭背的,蹦蹦跳跳跑開了。我先向「壽星公」夫婦報過到, 大呼小叫的和各位老友寒暄過,自己默默瀏覽打量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宅所,滿屋的喧聲 笑語逗弄著暖融融的陽光,漸漸退為嗡嗡吟吟的背景音響,一時間,我有點神思恍惚起來… …      熟悉,是眼前牆上鑲嵌的這些康有為、沈從文、侯寶林、吳祖光、黃苗子等等的名家書 法、題詞掛軸,還有唐三彩仕女、北京景泰藍、景德鎮陶瓷等等家居擺設——這完全是一個 道地的中國書生家庭的古色古香的擺設。陌生呢,則是居所變了,女主人換了,名叫聖陶、 聖時的兩個從小用廣東口音叫我「簌簌(叔叔)」的孩子一眨眼就躥過了我的腦門,而我的 這位異國兄長林培瑞,也早已兩鬢微霜,轉眼就進入「耳順」之年了。      「……你知道嗎?我曾經崇拜過文革。那一年大學暑假在香港學中文,美中兩國還互不 來往,我在九龍新界望著羅湖橋,真恨不得要從香港『偷渡』進中國去,參加毛主席的文化 大革命!」那一年,「傷痕文學」的大潮席捲中國大陸,在中山大學訪學的林培瑞讀著那些 泣血泣淚的故事,震愕了,驚呆了,他跟我講述著自己一家兩代的「美國左派」經歷——他 自己曾是美國反越戰、爭民權運動時代的哈佛學生領袖;他的歷史學教授的父親,年青時代 就嚮往蘇聯,一退休就爭取到「紅色中國」的大學教書,直到終老都是堅定的「社會主義者」。 林培瑞對中國社會現實的關注、對國際共運史的反省,正是從對文革想像的強烈反差中開始 的。從此越走越遠,越陷越深,中國的每一點發展變化都牽動著他的神經,他成為西方漢學 界與中國作家與中國社會關係最密切的一位學者,終於和改革開放以來的所有風波跌宕、命 運興衰緊緊相連,從而作為一位金髮碧眼的洋人,與我輩黃膚黑髮者一樣,上了海那邊為政 者的黑名單,同樣長年被拒於中國國門之外。「我也有一種有家歸不得的感覺,」這些年, 發起並主持被譽為「海外漢語教學第一小提琴」的「普林斯頓在北京」中文專案,林培瑞年 年申請赴北京教學而年年被拒簽,作為海外漢語教學的領軍人物,一位早把中國視作第二祖 國的資深漢學家,這種心情的複雜難言,其實更甚於我們這些「在自己家裡挨打受罵」的中 國人——不,「自己家」,林培瑞許多次這樣說過:「中國的事情,現在好像真成了我自己 家裡的事情。比如印尼的中國婦女被強姦的案子對我引起的震動,就和在科索沃、盧安達發 生的事情,感受完全不一樣……」         四      斜陽下,這些靜靜俯視著游絲落塵的字畫卷軸、中式擺設,似在無言傾吐著宅所主人海 那邊那片黃土地的幽幽心思、綿綿牽掛。      「賓雁到了。」誰輕輕說。我趕忙迎出門去,卻禁不住躓住了步子——陽光下走過來的, 正是賓雁大哥和朱洪大姐熟悉的身影,怎麼,卻又依稀像是走來自己暮年的父母親?——按 年歲屬於父母輩的賓雁夫婦,因為多年心態和體態的年輕,在以往我們所有同輩朋友的玩鬧 暢聚中是從不缺席的一員——隨著我們一起唱歌、閒聊、淘買舊書、逛跳蚤市場……,怎麼 數月不見,朱洪大姐的滿頭烏髮變成了白髮,而賓雁大哥……      胡平的妻子王艾不忍看,紅著眼睛背身走了開去。大家一時語塞,我本來想說一句什麼 調侃的話緩和氣氛,不想也噎住了,迎上去攙著賓雁,聽到他寬慰地對大家說:「我今天起 來的時候感覺不是太好,出來走走,感覺好多了。」      ——年來與惡症搏鬥,先後進行手術、化療,賓雁的頭髮快掉光了,消瘦的面容顯得疲 憊憔悴,我們往日熟悉的那個氣度軒昂的高大身影,忽然好像被擰乾了一把,變得有點步履 蹣跚——哪怕迎風挺立的松柏楓槐,也經不起歲月風霜這種斜風惡雨的雕鏤摧折啊。      「手術、化療一步步走,我對自己的身體還是很有信心的。」賓雁平靜清晰的話音一若 平日。大家團團圍著賓雁夫婦坐下來,久別的問安寒暄,很快,又被賓雁所常年關注的話題 所轉移——關於最近被北京警察鎮壓驅逐的東北鐵嶺下崗工人的千人上訪,廣東《南方都市 報》因為講真話受到司法報復判刑的幾位主管、主編……海那邊社會的各種潮汐疊變,又成 為話題焦點而牽扯著所有人的關注。——我卻「跑神兒」了。我的視線離不開賓雁滿臉病容 卻依然談鋒健朗的手勢、側影,以我的業餘攝影家本能,我意識到這是一個應該為時光定格 的畫面,便趕緊轉過身,去找我的尼康夥伴……      「賓雁,我怎麼都想不明白,你們是怎麼知道我的生日的?」      剛剛忙著迎接自己弟弟一家——一批說英文的賀壽客人,林培瑞回過身來,頻頻向賓雁 夫婦表達著他的感激之情,「不是你們上心,這日子,連我自己快都忘記了……」      「你想想看,你想想看?」朱洪大姐笑瞇瞇說,「從你翻譯他的《人妖之間》開始,就 會有翻譯者小傳,還有你代我們跟出版社打交道的合同……」      「噢噢,你們的心,怎麼這麼細哪!」林培瑞赧然笑著。      我心裡微微一動。眼前立著的,其實就是最現成的一座橫跨東西的橋樑大柱。——是林 培瑞,最早把劉賓雁、王蒙、張潔、馮驥才、張賢亮、王安憶、韓少功……等等這樣一批 「新時期中國文學」的領頭羊的名字,推到國際社會上來的。當年盛極一時的「美中作家交 流會議」就是由他牽頭參與首創:「當代中國研究」在今天美國和西方學院的東亞領域成為 「顯學」,「Perry Link」始終是其中舉足輕重的名字。至今,在我教過的耶魯學生裡,從 最早由林培瑞編譯出版的《傷痕文學小說選》,到紀錄八十年代北京知識界風貌的《北京夜 話》,一直到九十年代關於中國民間語言與官方語言的研究文集,都是大學修讀東亞學位學 生的必讀書目。可是,我也聽說,就是在上面那些當今「國際知名」的人物中間,最近,有 人在記者採訪的時候大放厥詞:——劉賓雁是誰?劉賓雁算什麼?現在的老百姓年輕人早就 把他「pass」了忘記了!至於——「林培瑞」麼,那個不識好歹總愛給自己惹麻煩的洋小子, 他們更是彷彿壓根兒「伊人不識」,要有人問及更忙不疊要撇清干係——這讓我忽然想起自 己當初的某些難堪:為著能結識那位可以相助「走向世界」的「洋教授」,連我這位八桿子 打不著的小不點兒,也不時有某名人提著禮品盒子,嘿嘿嘿的上門打秋風呢!      「噢呀呀,你是怎麼認識林培瑞的?」「你怎麼會認識這個北京話說得比我還溜的林培 瑞的?」那年月,林培瑞任美中學術交流委員會駐北京辦事處主任,我時常聽到這樣故作 「驚為天人」似的感歎。      「——培瑞。林克是美國中情局的特務,你和他交往可以,但是,要時時向組織匯報… …。」那是當初,學校「有關方面」對我一再提出的嚴厲警告。也許是出自天性,多少年來, 我自己的交友譜系裡從來就沒有「出身成分」、「內外有別」之類的禁忌。我自然是沒有 「向組織匯報」,可這個多少年來不絕於耳的「CIA 特務」傳聞,也刺激了我年少的好奇心。 有一回在哈佛,我向培瑞的老師、著名漢學家傅高義(E.。Z.。Vogel )聊起這個話題,傅 高義聽罷哈哈大笑:——「CIA 特務」?Perry 恐怕是「CIA 」或者「FBI 」(聯邦調查局) 當初要時時追蹤掌控的人物才對吧!那時候,他是哈佛反越戰運動的領頭人物。1972年美中 關係解凍,尼克松邀請中國乒乓球隊訪美,林培瑞因為是哈佛學生裡中文最出色的,被推薦 擔任隨隊中文翻譯。可沒想到,他全程陪同球隊的出色表現,卻在最後的重頭戲上惹出了大 風波——尼克松邀請中國乒乓球隊訪問白宮,美方隨隊翻譯林培瑞為了抗議總統當時下令美 軍轟炸柬埔寨,竟然臨陣抗命,拒絕進白宮接受總統接見!此事當時上了《紐約時報》的頭 條,成了轟動一時的大新聞。自此之後,陪同方勵之同赴老布希總統的北京宴會受阻,八九 年天安門運動中為方勵之夫婦安危操心;直到這些年來,參與《天安門文件》的編輯出版, 為中國人權問題在海外奔走呼號……似乎林培瑞在中國問題上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要上報刊 頭條,都要引起媒體關注……      ——「生正逢時。」牆上的吳祖光這麼說。從「乒乓外交」一直到「六四天安門」—— 作為一個美國人,林培瑞身歷遭逢的,其實正是中國人走向世界、走向現代化的百年蛻變中, 幾個最激盪、最富戲劇性、同時也最悲壯慘烈的歷史場景。他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艘「中國 命運之船」,由此也把自己的「半洋」身軀(這是他的自嘲),和中國、和我們這些「流亡 者」綁在了一起,成了巨微畢至的「同命運之人」……      「好了,都準備好了,」童屹輕聲叫喚,「請大家入席,我們開始吧!」也正是這個 「同命運」,使得林培瑞在告別前一段婚姻後,與「同命運」的童屹相遇,連接上這一段 「天安門姻緣」。         五      都說秋陽似酒。浸滿了久別唏噓、長日悵惘的夏日斜陽,更像茅台酒一樣、威士卡一樣, 竹葉青、女兒紅一樣,厚厚薄薄的灑滿了戶外的平台。四面深黛的林影,環抱著平台上這一 圈圈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的「天涯浪客」——微風拂動著賓雁稀疏的白髮,鄭義聲氣爽亮卻 面相稍顯蒼老;胡平和劉青低語著什麼,目光不時追蹤著在草地上玩耍的小女兒丫丫;捷生 酒量很好,和康正果的淺斟細酌間已見滿臉酡紅;我向奎德、曉農、清漣幾位打探著他們最 近的讀書寫作計劃,只見一大桌由童屹率領眾位女士現烹現調、同時由各路高手料理上桌的 中西菜餚端上來,在琥珀色的陽光下,炫耀著它們佻撻瀰散的色香味。——酒斟滿了,酒杯 舉起來了,大家圍攏在一起,等著聽我們的「壽星公」林培瑞的開場白。培瑞的酒杯半舉在 空中,剛想開言,卻話語哽咽了。      「我沒想到,會有今天這樣一個生日聚會。」他低下頭強忍著淚水,稍頃,第一句用英 文說的話卻讓我微微吃驚,「今天的聚會我只說中文,我要請童屹和莫尼卡為我的英語客人 翻譯。」他說著轉換為純正的京腔,「一大群中國朋友為我這個美國人做生日,從那麼遠的 路趕來,做了這麼多的好菜,我真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動……」他極力壓抑著聲音 的抖顫,「我從前常說,跟中國人交朋友的經驗,和我在美國的交友經驗是很不一樣的。我 會感到一下子就進入得很深,一下子就碰到我的心……我謝謝大家,可是我真不知說什麼話 ……」      培瑞舉起了酒杯。無言,停頓,一飲而盡。      這其實是林培瑞的一貫風格——敏於做事而拙於言辭,他為你做得很多卻讓你知道得很 少,但在中國人面前從來照臉照心,一說中文,就能把話一下子說到你心坎上去。      作為聚會的張羅者,我權當主持人,代表大家,用湊份子的辦法送給培瑞一件小小的生 日禮物——一個刻鏤著中文字的陶罐,為這位為中文也為中國操勞了小半生的漢學家的六十 華誕,留下一個永久紀念。我把大家為培瑞準備的生日賀卡上寫的話,一句一句誦念出來。 我很快發現,和暖烊烤的夏日斜陽,已經煮沸了平台上所有人的說話慾望,便趕緊把我的 「話語權」交出來,請與會的每一個人,都為眼前這位「常常忘記他是個美國人」的老朋友, 說幾句話。         六      讀過這樣一句話:夏日的空氣裡充滿譬喻。也許是酣暢的陽光成了最好的調酒師,又或 許,最醇美的酒意也比不上患難結下的真情真意。我記得那天大夥兒的說話,充滿了酒興勃 發的真情,也充滿了各種至情至性的譬喻。我記錄在下面的零星話語其實大都跑失了神采, 恐怕,也是被我譬喻化、省略化了的——      賓雁說:我從前有一篇常常被人談論的文章叫《第二種忠誠》,為了這個「忠誠」的字 眼,我聽到過許多批評。但我從來沒為自己創造了這麼一個字眼後悔過。因為眼前的培瑞, 他幾十年的漢學生涯,他對中國人非比一般的感情,就表現出來這麼一種「忠誠」的秉性。 他愛中國文化,愛中國人,他熱情忠誠地為每一個他遇見的、有需要的中國人幫忙、奔波, 往往很小的一件事他也替你做得一絲不苟。這種對朋友的忠誠,同樣落實到他對中國社會、 中國現實的關切上。他對所有發生在中國土地上的痛苦、黑暗都有一種切膚之痛,所以他要 站出來批評、揭露,為受欺辱的中國老百姓打抱不平。正是這種愛之深、責之切的「第二種 忠誠」,使他不能見容於那些專制短視的當權者,他們就想用欺辱中國人的方式,欺辱像培 瑞一樣的所有真正愛中國的西方人,外國人……      鄭義說:今天在場的人,有一個共同點——愛中國,成為我們大家共同的悲劇根源。我 們這些中國人,因為愛中國而變得有家難歸;林培瑞,則因為愛中國愛得太深,多年被擋在 中國的大門之外。記得培瑞曾送給我們一本美國自然風光的大畫冊,他在上面寫了一句話: 「你們愛美國,我愛中國,我們似乎都成了世界公民。」——今天這裡站著的,可不就是一 群愛中國的世界公民!在普林斯頓,我們結識了培瑞。也正是在這個幫助過許多各國流亡者 ——從愛恩斯坦到托馬斯。曼的普林斯頓,秉持深厚的自由主義傳統,在「六四」天安門的 槍聲響過以後,張開臂膀接納了我們。培瑞是我們關係最深的一個美國人,也是幫助我們認 識美國、深入理解什麼是真正的美國人的那一位美國人。當我說,我感謝培瑞,也等於說, 我感謝普林斯頓,感謝美國——鄭義笑笑——用我習慣的語言,我覺得,正是林培瑞,幫助 我們接上了美國的「地氣」……。      劉青說:培瑞在好幾個會議上談到他的心痛,也讓我聽著心痛。他說,發生在中國的事 情常常會讓他有「心痛」的感覺,這和他在別的國家發生同類事情的感受是大不一樣的。他 還說到另一種「心痛」——他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認識的中國青年、中國知識份子都是很 有理想,對社會對人生充滿使命感的,這種理想和使命感曾經引起過他對美國知識界很深的 自我反省。可是今天,他感受到中國社會上上下下似乎瀰漫著一種末世享樂、醉生夢死的氣 氛,他問:中國知識份子當年的理想和使命感都上哪裡去了?可是,在我看來,正是林培瑞 的「心痛」,讓我看到了他的這種永遠磨不掉的對中國、對社會人生的理想和使命感……      胡平說:我願意換一個角度,從林培瑞說到我們大家共同尊敬的賓雁大哥。因為今天的 聚會,就是賓雁夫婦惦記著張羅起來的。我們誰也想像不到,筆下虎虎生風的賓雁大哥,竟 然已經是年近八十的老人了!這兩年又身患重病,看著各種手術、化療摧殘著他的身體,我 們心裡都很不好受……可是,我每一次看到賓雁,內心都為之一振。他總是在關心,隨時關 心著中國和世界發生的每一種變化;他總是在學習——真正查著字典、剪著報紙、隨時搜集 著各種資料資料的「學習」……今天的聚會,我為培瑞對中國的真情而感動,也為賓雁大哥 能這樣帶著重病、更帶著他的人格精神出現在我們的中間,而深受感動……         七      看著這些平日在媒體報章上彷彿「板著臉孔」的名字,用最溫柔、最動情的語言,講述 著自己最真切的一段段心情故事,我忽然想起「百煉鋼化作繞指柔」這句老話。最後,當童 屹作為年青的女主人,說出了她心底裡對培瑞的至深的愛意,「……我從來沒有感受過,從 你身上得到的一個男人所能給予女性的尊嚴和尊重,是你,讓我這個從幾十年仇恨教育裡走 過來的人,懂得了什麼是人性的關懷,什麼是愛的真正涵義……」她的淚水和哽噎,令得平 台上所有人,訇然動容了。眼角有點發酸,我連忙背過身,掩飾著什麼似的胡亂搬弄著我的 相機。      落霞在平台上靜靜流淌。花瓶裡插著一把誰送來的向日葵,飽孕陽光,嬌黃欲滴。      ——「地氣」。我喜歡鄭義的這個譬喻。也許,正是劉賓雁、鄭義、胡平……以及你、 我、他、她這樣的中國人,幫助著許多像林培瑞一樣深愛中國的西方人、漢學家,接上了中 國的「地氣」——將秦磚漢瓦、黃土汗淚,帶進了西方院校的書齋和課堂?同樣,又正是無 數像林培瑞一樣誠摯豁達的美國人西方人的幫助,才讓我們這樣的漂流者、流亡者,接上了 美國和西方的「地氣」——將故園故土的精神家園,延伸到這片綠意蒼蒼的土地上?「地氣」 是什麼?——是太行山黃河曲的遠村老井上沉沉的吆號和鬱結的汗氣?是普林斯頓綠蔭掩映 的「壯思堂」裡迴響的激辯話音?從神州大地蹀蹀行來,又自北美大陸縈縈繞去:「第二種 忠誠」——從劉賓雁到林培瑞;對社會、人生磨不滅的理想和使命感——從美國人到中國人 ;這種「關心」,這種「學習」,這種「心痛」……如果說「譬喻」,沒有什麼,比這些字 眼,是對「愛中國」的更好的譬喻了!是的,我們都不大喜歡使用「愛國」——這個被意識 形態化的「黨國思維」玷污了的字眼;要說,我們寧可多繞一個字——「愛中國」。仇恨並 不是「異議」的動力。流亡並不是「無根」的反抗。由憤怒推動的目標,不可能持久;而 「愛中國」,就這樣成為了一種超越種族、超越時空、同時也超越冷漠與偏見的無形的力量! 這力量平素是看不見的,甚至是被當今的時尚和流俗極力貶低和遺忘的;可是在連接兩片大 陸、兩個大洋之間的那些雲海裡、煙霞裡、大氣裡,它們卻時時像隱沒在其中的島嶼一樣、 燈塔一樣、星座一樣,不管風雨陰晴,默默然的矗立在那裡……   我的相機哢嚓響動,一若時光之流在檢視著那些汩汩流走的陳年畫面:大漠顛連,天涯 逆旅;怒海一舟,人世茫茫;父母病榻前的叨喃,師長燈燭下的牽掛,隔洋捎來的一把香椿、 一包茶葉、一瓶鄉井水……      「萬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杜甫)「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范仲淹)確實,流離,遠別,我們也曾經有過古人一樣的傷悲。但是,此時此刻,泛漾在 這遠土雲山之外的北美一方小平台之上的脈脈溫情,卻讓我想起二十世紀一個最溫情柔弱而 又最耐得住寂寞的名字——沈從文。——沈老先生當初還住在他那個幽暗的居室裡寫給林培 瑞的章草條幅,如今就懸掛在客廳的正壁上——沈從文小說裡始終有一個中心主題:關於歷 史的「變」與「常」。時光催人老,有很多東西,就像大江東去,潮拍空城,每日每時,都 在你我身邊默默流逝:歲月,青春,繁華,俗利……;也有很多東西,就像城牆上的石頭, 潮水邊的礁巖,城街上的燈火一樣,是被流逝的歲月沉澱下來、澄濾下來、凝固下來的,它 閱盡世變而恆定不變,歷經榮衰而永葆永存,是一生一世、每時每刻,都可以守持著,呵護 著,因而能夠寵辱不驚、寒暑不亂、貧賤不移的。好多年前,史學家余英時先生曾對我們說 過一句話:「五百年修得同船渡」。西元2004年8 月的那個清風濯濯的夏日傍晚,我覺得, 我在身邊這群異域同船、相濡以沫的朋友們中間,重新發見了、觸摸了並緊緊握住了、捧住 了那個——「東西」。      「合一張照吧!來來來,難得的好日子,大家齊齊合照一張。」落日燦起一片金紅。大 家簇擁著培瑞和賓雁——俯角,側光,斜暉夕照勾勒出一個個鮮明的輪廓,我按下了我的快 門。      2004/9/22 於耶魯澄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