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西馬尼園中的楊憲益 劉自立(北京)   把文章定成這個名目,在常人看來是一個大不解,但是在語義學者看來就是一個政治學 課題了。若研究集權社會之語義於此,則可有如下解釋。   一是,你要保持緘默(哪怕你要餓死了,也不許說出任何關於你餓,和找飯轍的政治倡 儀),不可以亂說亂動,要按照自律和他律——就是黨律來發言,行事甚至思維,否則,就 是有找死之嫌了。(半夜雞叫之後,羅馬人和猶太人的叛徒從客西馬尼園出發,一路備受酷 刑,就要上十字架了!耶穌說,「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喪掉生命;凡為我喪掉生命的,必 得著生命。」)   二是,你要像條死狗一樣活著,並且僅僅是活著,就是所謂犬儒主義地活著,(若你看 見殺人這件事情,你也要裝作沒看見,因為你只是看見懸在別人頭上或者刺在別人身上之 劍……)僅此而已。   三是,你要是像人,像公民,像知識人一樣活著,無異於找死——這方面的語義是,知 識人在這裡不存在,存在的是有目的,做手段的知識人和經過篩選的知識。   我寫了幾篇文章在外面發表,立刻有好心和壞心人齊聲對我說:你他媽找死啊!(雖然 鄙人沒有意識到「我入地獄」之榮耀,還是心有悸悸……)   於是我想,也許他們是對的;過後一想,不,他們是錯的。因為他們把死活顛倒了;把 活人,活思想扼殺了,換了個狗腦袋,然後說,現在可以了,你去領一份服從之食吧!於是, 幾十年裡,我就這樣領取著這份服從之食,苟且以活;這叫做「不」找死!(於是,你打我 右臉,我就伸出左臉。)   但是,活著等於死了,或者死了等於活著,這個問題是一個老問題,也是一個新問題— —對於二一世紀的中國人而言——這個結論又幾乎是找死的;因為西方人不會因為言論而 「死」,恐怕也有幾百年了。你解釋這個常識,是很不識時務的,也有不安分之嫌;甚至如 果你知道了這個事實,你就在朝向找死之路了。何以至此呢?因為你瞭解了你不應該瞭解的 事情。所以找死之人之,所以找死,是因為他瞭解了一些資訊而已,這也包括讀書,讀報 (外面的報),上網(上禁網),然後思想,更要有膽識。這個過程是很危險的。所以,現 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你打開網路,就會呈現此網頁「死了」。你聽外電,一片中國人的 敲鑼打鼓聲。你寫新聞,先設下千百個「不許」找死之辭彙。   可是,這個不找死原則和找死原則,恐怕是一堆卵生兄弟,就像矛盾一樣,像導彈和反 彈道導彈一樣。   之所以言此,是因為近來看見一本非正式出版的關於楊憲益先生的傳記。這個傳記是對 老人的採訪,且參考了他本人的英文自傳。因為坊間出版之楊傳,將其大量「找死」的文字 「找活」了,而讀者自然慼慼。好在現在大陸上有些明明知道有死之危險,卻偏偏要赴死而 行之人,之寫手和出版人。於是,他們在地下出版了這本化名為「雷音」的作者采寫的楊憲 益傳。   楊先生是大陸的著名翻譯家。他的《紅樓夢》翻譯海內外知名。他第二個名聲,鄙筆以 為,就是他六四後的出名的反對態度了——他接受了BBC的廣播採訪……(雖然,他後來像 伽裡略一樣產生了猶豫,被開除出黨,還做了檢討,但是,他的公然的表態,是內地打破沈 默之少數名家之一的發言,再如李慎之先生。李也做了檢討。)可惜,不找死的巴金,冰心 們就很乖了,他們好像很合作,很不找死。於是,他們的不找死的死去,和楊先生找死之大 義凜然之活著,顯成對比,顯成反差。   在我們拜讀此著的深夜,我們看見的一個楊憲益,確實是一個大言有辯,口無遮攔的恃 才傲物之學者。他的先天下後天下的憂患意識是和他的直言敢言結合的,是他思想的結果。   其實,找死與否,不以個人之意志為轉移。毛說,樹欲靜而風不止。這裡就有這樣幾重 含義:一是,毛以為別人要他死;二是,他要別人死;三是,看誰先死。個人意志在中國是 什麼?是他人意志嗎?不是,也是。約翰。穆勒說,他說的自由不是自由意志。但是,自由 確實從意志之自由慾望開始。而要保持自由之品質,就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能有偷生 之疑。楊先生是這樣本質一番的。因為本書在內地和海外讀者很少,所以,本筆介紹一兩個 例子如次。 婉拒翻譯毛著作 從年代的劃分而述之,早在1952年,婉拒上面邀請他到北京翻譯毛主席著作。他拒絕之, 道理簡單,因為他只是喜歡翻譯中國古典文學。   1957年,楊寫了一首詩,說是「鳥鳴花放總艱難」。他說,那時候他是擁護毛主席的。 毛還為《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辯護。後來知道是「引蛇出洞」。   1958年,三面紅旗,人民公社。毛的旨意被劉少奇解釋得很透徹。劉少奇說,「現在趕 上英國不是十幾年,兩三年就行了。明年後年要超過英國。進入共產主義不要好久」。而楊 說,……譬如說在五畝地上種糧食,怎沒可能今天是得了一千斤,明天就兩千斤,後天就四 千,再後來就八千,不科學。   到了1960年,中共和蘇共要翻臉。修正主義一詞出現在官方刊物上,共黨發表《列寧主 義萬歲》。那時是赫魯雪夫已經批評史達林。楊擁護赫魯雪夫,他一貫輕視那個語焉不詳的 《九評》。楊說:「當領導的要小心,不要像史達林一樣,死了以後再讓人打屁股,挨人家 罵。不要像楚平王那樣,死了以後讓伍子胥開棺鞭屍。——楊憲益訪談,1999年12月29日」   在那個時期,楊還做了一件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情。他把一本文學史中的毛語錄刪掉了。 因為楊說,這個書的寫作像《聯共布黨史》。他說,「我認為這種寫法很可笑,不適於外國 讀者接受。(他是為中國的外文局編譯這本書。筆者)我和編輯商量之後,把所有的」聖旨 「都砍掉了。結果那本書的篇幅還不到原來的一半。檢查中,他們發現了這件事時,簡直目 瞪口呆。新來的局長在群眾大會上怒沖沖地咆哮:楊憲益這個人怎沒敢這沒做?!簡直是膽 大妄為!」   這件事,外文局上報要逮捕他,只是對外文委沒有批,也許是懾於他的名聲和威望吧! 但是,與他合作的陳次園先生,卻為此遭遇「二十多年的噩運」!!!   那麼,楊先生敢於言行,「白眼看雞蟲」,「找死」的歷史,還有哪些奇燦之大場面呢? 本書有更多記述,此不一一。   找死還是不找死,是一個問題。首先,在1949年,擁護共黨者選擇在大陸,是自然可以 活,或者好好活的。要反對1949年又留在大陸,就是死定了。一些留在大陸而保持緘默者, 也因為你內心是反革命而被殺死了。楊傳裡有許多段落一極其簡單的語言說,你如何如何不 規矩,共黨就會打死你。於是,人們很害怕。二是,比如說1957年,一些人害怕被打死,就 恐懼得體如篩糠。再,到了1959年,到了1966年,害怕被共黨打死輩數以萬計。到了1989, 又是如此。   這裡派生出一個內涵,就是死與否,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中國大陸左右上下的無數 知識份子有義士也有懦夫。楊先生不想當義士,他是率性而言,人性而言,這是他的人性, 天性。他本是一個骨子裡的自由派,但是觀念使然,他選擇了親共的立場(後面,我們還要 提到。)而老捨們,曹雨們,蕭干們是不想找死的,但是結果還是死之將至。蕭躲過了一劫, 後來很風光。但是老捨就死了,死得很淒慘。這個結果告訴人們,你或許可以不找死,但是 你是否會完蛋,還說不定。可以像蕭一樣,也可以像老捨一樣。再是,一些自以為得計者, 左得很者,歷史上我們熟悉的周楊啥的,就是自以為是在找活,結果也是在找死;只是這類 找死者,是被政治惡迴圈處決的,沒有跳出那個人的手心——很可惜,中國人不是憾於沒有 跳出如來佛的手心,而是沒有跳出他的手心,嗚呼哀哉!   於是,關於找死之選擇又有了一個新的內容,就是找死的不自覺之舉。在文革中,這些 例子不勝枚舉。大量以為自己活著,活在老毛思想裡者,都實際上自覺不自覺地在找死,如 他們中人,上到林彪,陳伯達,下到四人幫,五人幫的魚兵蝦將。這是一種很可恥而不足為 訓之「找死」,和楊先生等,和那些以其奇燦之場面找死者如林昭,遇羅克等先知先覺不同。   找死者——從客西馬尼園到各各他,他耶穌受死??有說他是自覺找死,有說是被破, 更有說,是他和猶大勾結故意赴死,據說是要創造一個「新世紀」(見卡贊札基)——這是 一個宗教大獻身,耶穌就是古往今來找死之第一嘗試者,找死之第一偉人。這是一個宗教大 命題,這裡自然不是悉談之處。 天真的戴乃疊 而他的老伴英國人戴乃疊,則和楊老有所不同。因為她並非處於一種找死之大勇氣中, 而是因為她覺得,她的發言是處於一種常識之見。她按照常識去說,是很直言敢言的。可惜, 她的常識,是英國和歐洲的常識。在中國說出常識,對不起,你是他媽的找死了!於是,人 們把這個善良的愛中國的女士也給抓了起來。   戴先生事後解釋說,她經過牢獄之災後好像懂得了另一種常識。這個常識是中國特色的, 就是說,在世界上是荒誕的行為,在中國是行為和思維準則。於是,戴先生說,我不懂政治。 (……赫魯雪夫的秘密報告以後,楊,戴都支援蘇共的立場。戴儘管在中國畢竟受西方文化 影響,「她覺得我有什麼看法講一講這是無所謂的,是很正常的事,咱們中國就一刀切,兩 條線,成了敵我問題了。她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後來文化革命(從牢裡)放出來之後,她 跟我說她不懂政治,她說,我實際上是個家庭婦女,我並不懂政治,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她沒有覺得是在搞政治……可是咱們把她當了階級敵人了。——趙學齡,楊戴的同事,1999 年12月4日。」   而傳記作者緊接著說,「戴乃疊的確非常不懂」政治「。她不知道人們在表面上對她的 尊重和友好態度之外,背地裡卻另有一套;她不知道作為一個」外國人「,她永遠被懷疑」 有異心「……她不理解中國的這些奇奇怪怪曲裡拐彎的事情。」)   哈哈,戴先生是不懂政治嗎?是,也,不是。其中奧義自不待言。這是兩種政治嘛!   附帶說明一下。楊,戴們之所以有這樣的見解,一是因為他們有著辨別是非之勇氣,之 高貴人格,二是他們瞭解了是非之真相,因為他們可以接觸到外面的媒體和資訊。這是勇者 的客觀依據。無此依據,何來針對之,無針對之,何來判斷。我們不可聽空氣說話。但是, 我們從少年時代至今,有多少可以依據世界之媒體,資訊及其真相而說話的條件呢?我們不 是在人民日報和紅旗雜誌的包圍中取材和斷章取義,幾乎大半生如此苟簡而活的嗎?這是很 重要的一個條件。   戴乃疊之所以有她的常識,有她的判斷,是因為她接觸到的國際新聞和文化的資訊場及 其各種事件的真相。她不間斷閱讀英國美國的讀物是至關重要的。設想如果把她放在從她二 一歲芳齡時候到中國,就一直只是可以看人民日報,除此無他,她的常識觀怕早就更變了, 變得和我們中國人差不多了——當然,我們不是指像愛潑斯坦那樣有著「深厚感情」的那類 友人。   是的,楊先生沒有像林和遇這樣成體系,成氣候地直面專制制度之賜死,但是他的零散 的隻言片語,卻也有石破天驚之聲。   相比之下,蕭干們就很不同了。蕭在周公接見的時候嚇得體如篩糠。楊自然不解,很詫 異。「鳴放的時候,有一次周總理召集我們開會,裡頭有我有老捨有蕭干還有杜近芳,很多 人。我呢,沒事。杜近芳在哪也是嘻嘻哈哈的,也沒事……。蕭干坐在那裡害怕得不得了, 在哪兒哆嗦。老捨一直是膽小的。老捨也非常緊張。」   他在理發館和老捨邂逅,講了一點蘇聯電影的觀後,「他哆嗦著說,恐怕思想上立場上 有點問題」,老捨如觸雷電,逃之夭夭。楊也莫名其妙。   如果說像楊先生那樣一直被共黨監護/視(共黨叫「內控」)之人——從反胡風運動始 ——尚可以自知或者不自知地對待時事政治發表他有意無意的,公開不公開的言論,而一發 不可收拾的話,那只是一個短暫的時間。到了文革,無論你是楊憲益還是周楊,還是劉少奇, 對不起,你要受點罪了。   於是,在這段時間裡,死,還是活,又成為中國人面臨的一個老大難問題了。此其一。 其二是,如果一個極為大膽敢言,敢思維和敢判斷之人,共黨也有辦法把你給滅了。這個滅 掉,不止是指思維上的滅絕,也包括你的人格的,本能的和下意識的。 幻聽毛說他不是壞人?   這個滅亡是很悲慘的。滅亡也有數種;一是肉體被消滅了,或者像老捨,傅雷一樣自我 消滅了;二種,是要你不死不活,整天處在死活的交纏之中無以自拔,就變得精神崩潰了。 這類體驗不止是楊先生等前輩,吾等晚生也有過這類體驗的。大致來說,就是你整天處在自 問自責當中。這些自問自責或者是在家裡,在單位,學校,當然也可能是在監獄裡,在勞改 隊或者五七干校。楊在「我到底是革命還是反革命,是擁護黨還是反對黨,是好人還是壞人」 的簡單而嚴重的糾葛中,惶然不可度日,以至達到精神崩潰的地步。(這表現在他:「聽見 毛主席說」我不是壞人……。「我聽見毛主席就在隔壁屋子說話,議論我,說楊憲益不是壞 人」。)前此記述之楊的良知敢見,今天處於總崩潰當中。這是一個事實。我們記得耶穌也 好,其他聖徒也好,即便像林昭這樣的聖女,不是也在暗無天日的百般慘痛之時企問上帝, 何以不來救我!   同樣的心理悲劇在六四以後那段時間,再度遭遇了他。他在一種極為晦澀的心理懺悔中, 讓讀者又看到一個獻身之聖徒的徘徊和反醒。他在一些自己找到的解釋,或者無可解釋中, 艱難度日,甚至在前期發生逃亡的事。悲劇是發生兩次的。之後,楊被告知會安全的。那段 精神再度崩潰才告一段落。   楊傳記載,在經歷了牢獄之災以後,楊先生的身心遭遇極大之摧殘。這是書中一段記載 ——「四年牢坐了以後,對他的影響是很大的。楊憲益出來以後,一聽到說」楊憲益「,他 就」是「——蹦地跳起來了,就發顫。監獄那一套有四年時間,習慣了那一套。一提楊憲益, 跟他一說話,就」蹦「就站起來了。就跟勞力犯人一樣……。坐牢時間長,有點發呆了。— —熊振儒訪談。1999年12月26日」)   這個過程是普遍的。筆者間接瞭解,像一些右派分子,胡風分子,經常在噩夢中驚醒, 囹圄猶在,枷鎖猶在,那記憶是被刻在心中,夢魂牽繞,揮之不去的。只是在此等人士之中, 輕重緩急的程度或有不一,而已。   其實,事情要從多方面看。楊先生在監獄裡雖然「習慣」了他們表面的一套,但是他的 意志尚在,理智尚在,甚至幽默尚在。一個例子可以說明這一點。1972年吧,他從黨報新聞 報道的蛛絲馬跡中看到,或者如他老人家自以為得意地,預見到林彪的完蛋。他說,這是他 坐監獄最得意的事。   在我們講述現代客西馬尼園的故事的時候,我們發現的聖徒,發現的像楊先生這樣大智 大勇者,卻不是不食人間煙火者,不是沒有弱點和缺陷者,不是一般意義上完美無缺,高大 全,偉光正的那類被漫畫以繪的聖徒。鄙筆以為,聖徒,就是在缺點和缺陷中達到完美高尚 之人。換言之,從楊先生的早年經歷而言,他本來也不是一個天然混成之革命者。在他的富 家紈褲子弟的身份上,讀者瞭解的是他的人性惡的一面,卻以此惡,此人性本身,開始走上 他的人生之路。(鄙筆以為,無人性之惡者,怕是最大之惡?!這是一個很嚴重的提示嗎?)   首先他是一個詩人。我們在書中讀到這樣一段記述。他從監獄釋放出來,回到家中。他 看見擺在桌子上的一盆仙人掌還是盎然挺立如舊。那是他前此拾到一個骷髏,在骷髏頭上載 重的。當他用手觸及這個四年沒有近水的仙人掌,「他立刻化為了灰燼……」!   就像傳記作者所言,他可以像波德萊爾一樣遊蕩在巴黎街巷,夜入妓院二十家;他可以 信手翻譯《離騷》為英文,且對仗之漂亮的英雄雙行體;他可以在牛津的英文考試中甘落 「第四」名(這是最低檔次的分數?);他也可以遭遇他的貝雅特麗茨,且說服她做一個中 西合璧之婚姻。   (關於但丁和貝雅特麗茨,是一個類似耶穌之真偽高下俱在的故事。   問題也許可以從這樣幾個方面來談。   一個是,為什麼但丁的三界構界不從耶穌的出世談起;因為按照基督教的三界說,他的 元敘述從耶穌的道和體談起是順理成章的,但是,但丁不這樣做。他把這個歷史時段向前推 移至維吉爾,或者說旁及到維吉爾那個時代的非一神論及其文化,及其詩歌,是有他的用心 的;也就是說,有其否定神一論和耶穌肇始史說之用心的,而且是用心良苦。   二是,作為一個舊時代和新時代雙重身份的詩人和哲學家,宗教學者,但丁更改了他的 天堂說。他的基本看法是,人類可以尋著上帝的旨意在天上,人間,齊頭並進地追求天堂生 活,從而改變一種在塵世只能受苦,快樂要到天堂實現的說教。這個更改很有點像韋伯:天 堂是窮人追求之地,這個說法的補充,也有其所謂社會主義萌芽的素樸特點。   三是,但丁從刻畫貝雅特麗茨這個若實若虛的人物,來映射基督耶穌。在塑造這個人物 的同時,他和一切抹大拉崇尚者一樣,在文字上進行一種奇特的轉換,將對男性耶穌的崇拜, 更改為對於女性聖母的崇拜;將對於虛幻聖母的崇拜,改換為對於人間的貝雅特麗茨的崇拜; 再或者,反向更改,或者說歧義更改貝的現實層面,將之推轉到貝的聖性身份,從而使得這 樣的世俗崇拜,得以在某個層面上遞增到神聖崇拜。   四是,他反叛這種神聖崇拜,或者世俗崇拜,而在《新生》一書裡,自我討伐地宣稱, 他背叛了貝雅特麗茨。是一打女人的出現及其瓜葛,證實了他的背叛。這個背叛為以後所有 解構者提供了素材和笑料。   五,由於他的解構說和行為上的解構,但丁的詩歌成為崇拜和解構的雙重讀物,為一切 懷疑基督和懷疑貝雅特麗茨者,留下餘地,從而使得閱讀《神曲》者,可以一反基督教原教 旨主義的各類神話,各取所需地支配耶穌和女神,將許多不可言說之事變得可以言說,無論 其涉及神聖層面抑或涉及世俗層面。   …… 參見梅烈日剋夫斯基的《但丁傳》)   戴乃疊的貝雅特麗茨的身份對於楊老而言是確定了。貝雅特麗茨的夢,不但在楊的文學 大家的頭腦中有所表現,當然也在戴女士的頭腦中存在。她愛楊,也愛中國。她愛的中國, 或許也轉換為一個貝雅了。中國的真實是什麼?可能在戴晚年的一句擲地有聲的判斷裡做了 回答:我不後悔!   但是不後悔,並不能夠消解她所蒙受的所有苦難,包括她自己和她的兒子居然在英國引 火自焚的悲慘實例。在文革和後來六四的悲劇中,戴也一度精神崩潰。她眼前的中國,如果 還是美好,那沒,這個美好是耶穌式的,貝雅式的虛幻,顯示了她逃避之的另類,是她少年 時代對於中國古典文學和古典幻覺的再現。中國是凶險的,也是美麗的。中國是一個夢,也 是殘酷中的惡。由於戴和楊都是詩人,他們熟悉如何夢幻度日,才可以在百般的荒誕和野蠻 面前挺住——「挺住,就是一切!」有詩人如是說。但是,當她們解構這層虛幻的夢的時候, 這個夢,也向那株仙人掌一樣觸之成灰了。「他的消亡是」噗「的一聲……」。這個「噗」 的一聲,講出了二十世紀的荒誕。 關於荒誕的解釋 而荒誕,是二十世紀一切苦難的總結。   有學者說過,二十世紀是殺人最多的世紀。殺人這件事情是殘酷的,暴孽的,但是也是 荒誕的;而荒誕裡面含有一種悲愴的和可笑的成分,是在可笑的前提下完成其暴孽行徑的, 因為對此的解釋無法在當時進行,而事後的追索總是缺少當時的現場感。現在我們閱讀歷史, 常常會因為某種荒誕不經的事實發出悲苦的大笑。退言之就是,如果荒誕不達極端,其殘酷 和邪惡的程度就會減弱。最殘酷的事情是最荒誕的,也許,這就是生活在集權主義社會中被 迫害者的心路歷程。在這條荒誕之路上,不懂荒誕者,不能夠站在理性的層面上「白眼看雞 蟲」輩,就被荒誕裹挾而去,是被雞蟲殺死而未知者,須知,雞蟲類有時候有著極大的能量, 他可以揮斥方酋,一呼百諾,一個晚上改變天下的所有理性,良知和良心。   荒誕還在於,他的強大,不但可以製造由邊沁們發明的,全方位監視和自我監視的圓形 監獄??書中也有論及,還可以將這種監獄營造在人們的心裡。一旦人們自律於監獄,他們 就會制定無數「不成文法」,將度出監獄的任何心思都自鎖於門內。他們對於越過雷池者往 往說,你找死啊!殊不知,他們活著,其實和死了同樣,是一堆死魂靈;而思想的盜火者, 卻往往因為思想的反自律而自投羅網,成為被釘在火型柱上的異端。   三是,荒誕造就了由理想赦免的反倫理行為,也就是一般而言的父子仇殺或者仇恨。楊 的父子矛盾是為證。   四是,荒誕還將一切做壞事的原則,自動轉變為,做壞事就是做好事,就是現在一向所 說的,把人的存在當作手段而不是目的。於是荒誕就藉口為了實現共產主義而無所不用極其 了。   五是,荒誕也有國情。我們中國在六,七十年代的超級荒誕,在外國人看來是違反常識 的,在中國是至高無上之原則。   楊先生經歷了兩個荒誕。一是他的性情中人的羅曼蒂克荒誕,在他少年時代;中晚年, 則要經歷另一種荒誕,就是文革類荒誕。這是他和他同輩人共同經歷的荒誕。這個荒誕和類 似古拉格之命運相連??須知,古拉格的故事高潮,也多是以荒誕開始和結尾的。那些把自 己之「萬歲」寫進口號者,寡廉鮮恥地扯起這面大旗。楊這個少年「帥哥」面對後來的荒誕, 就不是「少年不識愁滋味」,而是頗有老莊風骨的大超越了(可見該書一張楊席道袍之照 片……)。他後來走出客西馬尼園,走向各各他,為正義和真相背負沉重之十字架,就又從 老莊轉變為耶穌式的殉道。   此一楊憲益,是彼一楊憲益乎?是也。我們常常聽說過一個人一分為二的說法,如,有 兩個顧准,有兩個李慎之等等。但是細細觀察,其實他們的一生是多個側面的結合;是多個 側面集合而成的複雜的對位和和聲統一,是一個曲式中的因數。正因為如此,楊在晚年關於 人,不可以活得像個雕像——這個判斷,是他解釋此課題的一個很好的答案。   我們也許有幸引用楊的老朋友邵燕祥先生最近涉及到楊老之一首詩歌,以做形容——順 口溜送別羅孚。並跋別時容易見時難,相見時難別亦難。難得滄桑十載後,舊雨今來志不殘。 丁老已辭盤上肉,楊公不作酒中仙;文章翰墨如米飯,最是家常勝華筵。苗子身健筆更健, 依然滿紙生雲煙。郁風開刀苦猶甘,笑容燦爛步生蓮;喜畫山川翠欲滴,樂觀鮮花紅欲燃。 座中壽數誰最高?唐瑜不聽頌聲喧;一流人物二流堂,立德之外復立言:庾信一賦亙千古, 痛筆追傳潘漢年。更見宗江和范用,賣藝藏書各有緣;有所不為有所為,赤子之心樂陶然。 沈峻為首諸家長,都是模範飼養員。莫道高堂悲白髮,鏡中強半尚紅顏。一路順風祝羅孚, 舉杯前路非陽關。何須青鳥勤相探,不妨常回來看看。 2004年3月29日老 報人羅孚先生,曾居京十載,離京瞬又十一年。三月下旬專程來京參加聶紺弩百年誕辰紀念, 離京返港前,宴請諸友人。楊憲益贈詩七律一首於前,本欲步韻奉和,而一發不可收,成順 口溜如上。其中多今典,略加註釋。   「丁老」句,丁聰平生嗜肉食,厭蔬果,而今因病遵醫囑必須少吃以至不吃油脂。「楊 公」句,楊憲益有「酒仙」之名,今亦因病把酒戒了。「郁風」句,郁風短期內連動三次手 術,而精神矍鑠如昔。「唐瑜」等句,唐瑜高齡九二,早年參加革命,抗戰時在重慶,以家 資建房接待諸多無以為家的抗戰文化人,遂獲「二流堂主」雅號,近年為摯友潘漢年作傳; 夏公(衍)生前曾稱頌說「這樣的好人今後沒有了」,「一流人物二流堂」為黃苗子成句。 「更見」等句,指「賣藝人家」的黃宗江和愛書如命的出版家范用。「沈峻」句,丁聰稱夫 人沈峻為「家長」,京中諸友附和尊之,兼及各家夫人均稱家長矣。   又,此「溜」首句出李煜詞,次句出李商隱詩,「鏡中」云云,為龔自珍成句。「文章」 句,舊有「文為飯,詩為酒」之說。「   (載《同舟共進》雜誌)   「楊公不作酒中仙」一句內涵很深,大概邵先生是知道許多關於楊先生的酒命和生命之 關係的吧! 理想主義好嗎?   再則一點,就是時下關於中國人對於主義和社會制度之選擇的問題。這裡問題有點複雜。 因為從楊的政治選擇和政治傾向來看,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或者說是擁戴有理想者之人。 在他看來,無論是怎樣一個主義,擁戴此主義氅下之理想者,就是好人。他說——「要是一 個人用什麼主義或者自由主義或者是什麼左派右派(來分),都不容易說的清楚。我在念高 中的時候陶行之給我們講了一課。我就記得他講的兩句話。他一上來就說,」古之學者為己, 今之學者為人「……。早期共產黨是有一點理想主義的人,想為人民服務的……我就相信這 樣的理想。」   這個話有道理,也不盡有道理在。因為,這個道理對它否定的論述很多,上天堂的願望 把人們引下地獄,就是。天堂要建立在天上,也要建立在地上。但是究竟如何建天堂,有過 幾百年爭執。在地上建立天堂的嘗試,往往面臨一個偽基督,上帝轉換成為魔鬼,還是魔鬼 轉換為上帝,來禍害人類,頗有辨析之必要。所以,在思考上帝的問題時,偉大的馬丁。路 德在一句話中洩漏了「天機」。他說,我一輩子思考之結果是提出問題:上帝究竟是不是魔 鬼!(見《真理的教師 馬丁。路德和他的世界》,格拉漢姆。湯姆凌著)   另一方面,一直以來所說之社會主義和自由主義之選擇,在四十年代中國人那裡,確實 形成過一次不大不小的爭執。但是那個爭執現在看來水準平平。因為,首先,那些宋慶齡們, 民主人士們,就是一些立場和行為極為可疑者,胡適之之立場和老將之關係,也是一個立場 (相對於獨立知識份子之立場)可疑者。   二,他們不瞭解自由主義的基本規則,如把計劃經濟和政治自由混為一談,等等。所以, 楊以為社會主義的確給中國帶來出路,他的根據是,中國沒有現實的其他政治力量(其實, 不是沒有,而是被他們滅了;不信,你開放黨禁,一個晚上,中國就會出現一百個政黨,二 百張大公報!!!)   楊選擇了1949.楊也擁護1958的大躍進啥的。楊傳說,他是把民族和政權搞在一起等量 齊觀的。   這也是一個大課題。中國——這個定義是什麼?當然有一種說法是,中國是一個民族的 歷史文化之承載,是祖國,是文化。另一個說法是,中國就是政權,就是共黨。還有一個說 法是,中國,就是共黨消除以後的華人大一統。等等。楊是承認第二個說法的。因為正如我 們從小就背誦岳母刺字的故事一樣。說是那個政權不好就不報國了,岳飛是不會同意的。但 是,事情的複雜性是,如果岳飛不被殺,他後來還是要「政治改革」嗎?像李鴻章,他就不 懂孫中山。但是能夠說他就是愛大清朝,不愛中國乎?難說。現在對於共黨政權,似乎也有 些人在辯論這個悖論。這的確是個悖論——如果你假裝站在美國佬或者其他什麼外國人的立 場上,也會由此產生此類觀念。再如,華盛頓郵報說:無恥的中國;這就是一個悖論。你說 我們,個體的中國人,都無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