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斯世 乃能者之幸 周舵(北京) 一九九三年的夏末秋初,我以哈佛大學訪問學者的身份應邀訪問台灣。寶島台灣對於我 竟是如此親切,我感覺自己是來到了我的血脈、民族、文化和精神的真正的家園。「梁園雖 好,終非故園」,美國雖好,不是我的國家;大陸是我的國家,卻處處與我格格不入;而台 灣竟比我生長了幾十年的大陸更像我的故園!因此,聽到有人說台灣不是中國,我只能「瞠 目結舌」。我只覺得,台灣才是真正的中國,而大陸則已經被共產黨「全盤西化」,只不過, 這「西化」是馬克思主義化罷了。 離台前的最後兩天,我去台中看望滄海相隔四十餘年的舅舅。臨別時他老淚縱橫,緊握 著我的手,再一次勸我留在美國,千萬不要再回大陸。回到美國,姨媽一樣地老淚縱橫,一 樣地讓我至少拿個綠卡再回去。他們,以及我在美國的一大群親戚,眾口一詞地問我,你和 你們一家受共產黨的罪還沒受夠?中國有什麼好,值得你愛? 是啊,中國有什麼好,值得我愛?這問題不容迴避。我的回答如下:發問的人如果是現 實主義者——他們認為「愛國」是種陳詞濫調——我會回答說:因為愛國;因為我被艾青的 兩句詩深深打動:為什麼我眼中常含淚水? 因為我深愛這片土地。 ——我愛中國,不是因為她可愛,是因為一個半世紀以來,她是如此地備受欺凌、苦難 深重,讓你感到肩上有一份不能推卸的沉重責任。 問話的如果是理想主義者——他們認為一切個人計較都很卑鄙——我就說:因為在中國 可以大有作為,因為中國每日每時都在變,而且,她變成什麼樣子,很可能就由於我們這一 兩代人做了、或沒有做什麼。對美國,你又能做什麼呢? 我生在印度,長在中國大陸,絕大部分時間在北京。生活在這裡,我根本談不上「幸福」 或「滿足」;我所有的,只是一腔沉重的、沉痛的愛。這不是一片可以談論「幸福」這個字 眼的土地。 沉痛感來自於和西方自由民主國家的比較。用這把尺子來衡量中國的現實,乾脆說吧, 只有四個字:一無是處。從美國回來的頭幾個月,我必須時時克制對中國的無所不在的厭惡: 空氣的惡濁,環境的髒亂,人的野蠻愚昧,充斥所有媒體的無恥謊言和欺騙,價值觀的鄙俗 敗壞,理想和信仰的崩潰……一無是處、一無是處!「六。四」屠殺之後上台的江-李政權, 系統地、有意識地扼殺高尚、獎勵卑鄙,把我們生於斯長於斯的這片土地,變成了一個理想 主義者無法生存的惡臭垃圾堆。要尋找革命的理由嗎?俯拾即是!俯拾即是! 然而,比所有這些加在一起,更讓我痛恨的卻恰恰是——革命! 我已下定決心,要作一名徹頭徹尾的反革命分子。我們再也不能搞革命。必須走漸進民 主的改良之路。 我堅決主張:沒有在共產極權制度下生活過的人,根本就沒有資格談論革命——無論是 支援,還是反對。那是怎樣的一個暗無天日的、黑暗到「伸手不見五指」程度的人間活地獄, 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明白;而這個人間地獄,正是那些胸中燃燒著癲狂沸騰的理想烈焰, 腦子裡塞滿了極端主義的激進邪說的革命者一手造成!通往地獄之路,正是由善良願望鋪就。 我們的儒家文化傳統,是「借道德解決一切問題」,我們很容易接受摩尼教式的黑-白 二分,以為世界就是善—惡兩軍決戰的一個大戰場,一切壞事的根由,都是因為壞人作惡, 只要把壞人消滅,人間天堂就可到手。其實,共產黨人和國民黨人一樣,都不是壞人,不是 魔鬼(反過來說也許更正確:共產黨人、國民黨人和所有的人一樣,都是「壞人」即有罪性 的人、都不是天使,但也都不是魔鬼)。問題出在觀念和制度。台灣的讀者如果不能準確地 瞭解大陸的觀念和制度,就很難瞭解大陸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最簡略地說,毛時代大陸的政治制度,是「民粹型極權主義」,這是台灣根本沒有過的; 改革開放之後,則逐步演變成了一般形態的專制主義,越來越像是解嚴之前的台灣了。所以 我才會很有信心地說,台灣的今天,就是大陸的明天。我們走了太大的一段彎路,付出了太 慘重的代價,比較之下,台灣同胞就幸運得太多了。大右派儲安平說得好:在國民黨治下, 自由是多少問題;在共產黨治下,自由是有無問題。讀李敖罵蔣、罵國民黨的書,我常常忍 不住想說:知足吧李敖先生,您該大大慶幸沒有生在大陸!查禁你幾十本書也算一回事?畢 竟腦殼還長在您老人家頸項之上! 「極權」不是「專制」。極權主義是一種二十世紀才出現的十足現代型的超級專制主義。 「專制」可以這樣描述:只要你不去公開挑戰現政權,它就不會來管你。「極權」則不然, 它能夠有效地蠱惑煽動起廣大民眾去狂熱地盲目追隨它,因此,它能夠做到對整個社會的一 切領域、包括每個人的思想深處,都實行無孔不入的有效操控。極權主義有兩個亞型:極右 翼的納粹主義,和極左翼的共產主義(列寧-史達林主義)。毛主義則不過是列寧-史達林 主義的民粹型變體。 我不想用太學術化的定義令台灣文學性刊物的讀者厭煩,讓我引幾段毛本人的文學性語 言,來說明什麼是「民粹型極權主義」:「群眾是真正的英雄」:「歷史是奴隸們創造的」: 「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知識份子其實是最無知識的」:「最乾淨的還是工人農民, 儘管他們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還是比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都乾淨.這就叫作 感情起了變化,由一個階級變到另一個階級」;…… ——這裡的「群眾」、「奴隸」、「卑賤者」和「工人農民」是一回事。民粹主義,簡 而言之,就是把底層民眾奉為神,對其他人則要麼加以歧視,要麼乾脆消滅。人類的一切優 良品質全都歸於工農並且僅僅歸於他們,非工農出身的其餘一切人之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 花費畢生之精力,痛苦萬分地自我改造和被改造——即便如此,也不見得能擠進這兩個最高 等級之中。這是一種將貧困、粗野和無知奉為最高價值的,頭足倒立的現代封建等級制。 我得說:當年被全世界的革命左派放聲歡呼著的、「每個人從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的、 偉大的毛澤東時代,那是一個你連做夢都不敢做錯的時代!只要你腦子裡有少許和政權灌輸 的思想觀念不同的意見,一不小心說夢話被人聽見,就會被人舉報——也許就是你最貼心的 朋友,你的妻子或丈夫、父母或兒女——於是登時大禍臨頭。萬分虔誠地自我告發並且揭發 告密別人,是每一個大陸中國人最光榮的職責。還談什麼罵政府,還寫書!做夢去吧!做夢 也不敢想啊! 史達林暴虐,卻不愚蠢,至少,他還懂得厚待知識份子和專家學者,以便把他們當作高 效率的馴服工具加以充分利用。而那個低劣透頂的毛澤東思想,卻不折不扣,是一切知識文 化和文化人的死敵。這話出自切膚之痛,出自我自己再真切不過的親身體驗。大哲羅素說, 好生活是由愛充溢且由知識引導的生活;又說,好人應為自由而戰,為美和崇高而戰;再又 說,三種激情支配了他的一生:愛的渴望、知識的追求和對人間苦難的深厚同情。這些話深 得我心。那個毛澤東時代,那一場天下愚人的狂歡節,卻處處與它相反:生活由仇恨充溢且 由無知導引,打著崇高的理想主義旗號將自由和美剝奪乾淨、點滴不留,每日每時都在刻意 製造著人世間聞所未聞的最深重的苦難。 對比之下,今天的中共,雖然名為「共產黨」,雖然口中仍然唸唸有詞、天天把「馬列 主義毛澤東思想」掛在嘴邊,但它早已不是極權主義,不是什麼共產黨,反倒越來越像是民 主化之前的國民黨。這期間的變化之大,不啻霄壤。不瞭解這一點,你就不可能懂得,儘管 發生過「六四」的血腥屠殺,儘管今天的中國大陸腐敗氾濫成災、各級官員濫用權力、社會 非正義比比皆是,這裡的大多數人卻仍然不僅消極默認、而且積極擁護中共的統治,鄧小平 也仍然是人們心目中的一代偉人,胡-溫新政更是被如此多的人們寄予如許深的厚望。這就 像一個曾經為禍四方的十惡不赦的罪人,—旦幡然悔悟、誠心向善,人們的那份喜出望外、 甚至是感激涕零。 我出生在一個典型的知識份子家庭,父親先後在中山大學、北京大學和中央民族學院作 古漢語音韻學教授,母親是北大俄語系職員。直到「文化大革命」之前,我都是生活在北大 和清華的校園裡,對政治毫無興趣。母親從小給我的教誨是:愛國,作一個對祖國、對人民 有貢獻的人;當科學家,改變國家的落後面貌,千萬別搞政治!——不難想見,要是沒有 「六。四」,我決不會走上今天這條「異議分子」之路。正是「六。四」,才徹底扭轉了我 的人生軌跡。若追問根源,我想是半由性格,半由機緣。 「性格決定命運」,信哉斯言!我得說,我是一個死不改悔的理想主義者。我又是一個 徹頭徹尾的湖南人。這兩種人,都是不可能在大事件、大災難和大是大非面前怯懦退縮,或 冷眼旁觀的。但我還得加上一句:「機緣決定命運」。如果沒有種種偶然因素,沒有各路朋 友的強拉硬扯,我也決不會捲入得如此之深。 「六。四」這場大災難,這一出中華民族的大悲劇,竟然會把我這樣一個毫無準備並且 滿心不情願的人扯進去當了一回主角,真是命運之神開的一個大玩笑!自從一九八九年六月 四日那個血腥的黎明,我就背上了一付推卸不掉的沉重十字架,從被迫到自願,從懷疑到堅 信,從理性主義到信奉耶穌基督,內心越來越充實,目標越來越明確,步伐越來越堅定,我 也越來越深信,今日之中國,是一片可以大有作為之地!儘管困難重重、荊棘遍地;儘管十 幾年來,我不管朝哪個方向邁步,立刻發現有一堵無形的高牆擋住去路;儘管電話被竊聽、 電郵被封堵、動輒被看管、文章被禁止發表——但時代畢竟不同了,我終歸還活著,還能讀 書寫作,且朋友眾多、朋友越來越多;我的內心充滿著自信和自豪,再也不會像毛澤東時代 被打入另冊的人們那樣眾叛親離、極端孤立、精神極端苦悶。這社會仍然很壞,不如人意, 但它有前途,有希望! 對也好,錯也罷,鐵一般的事實擺在眼前:如果六月四日那一天沒有我們四個人在天安 門廣場,十之八九,廣場上將會有一場血流成河的大屠殺。這不是鬼使神差,不是神召,又 能是什麼?誰又敢說,個人不能創造歷史?生逢斯世,乃能者之幸!這「能者」之「能」, 兼指智、勇、仁,尤其指仁,蓋因「仁者無敵」之故。——順便提一句:我一再作證說,我 沒看見天安門廣場上有人被打死,這不過是陳述千真萬確的事實罷了,這和天安門廣場之外 有成百上千的無辜民眾被打死,這一同時發生的另一件事實之間沒有絲毫衝突。頭頂之上有 神明,內心之中有道德律,兩者都不許我作假見證! 有人說,二十一世紀將是中國世紀。我說,這未免太樂觀了——除非,我們有足夠多的 志士仁人不屈不撓、堅持不懈地努力奮鬥,培育起中左和中右這兩大主流,讓一切極端主義 (極端保守、極端激進和狂熱極端的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等等)邊緣化,走上一條先自由、 後民主的,漸進有序的民主化之路。 又有人說,中國即將崩潰。我說,這也未免太悲觀了——除非,像我這樣的人在中國統 統都死絕了。 但我們沒有死。我們正在艱難地、沉痛地成長著、壯大著! 祝福我們吧! 2005.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