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一日記 阿 農(大陸) 2005年4月5日(乙酉年三月初七日,清明) 多雲 一夜未眠——車廂裡很多是回鄉掃墓的人,起勁地嘮叨著家鄉、往事,此起彼伏地抽煙、 咳嗽。黎明時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但不久又被列車廣播吵醒——鐵路仍固守文化革命遺風, 轉播早上6:30的「東方紅」和「新聞聯播」。此時天已亮,車窗外出現熟悉的湘南農村景 象:低矮農舍麇集而成的村莊、種著草籽(紫雲英)的水田,田埂上的水牛。列車駛過胡柳 村,我守在窗口看——鐵路橋和橋下舅舅家的房子以及整個胡柳村還是幾十年的模樣,只是 顯得更陳舊矮小了。田頭已經有農民在勞作,有的在用牛犁田,有的在灑農藥和除草。 七點左右,到南嶽站,弟弟和朋友聞覺在出口處接。我們在聞覺家吃了早飯就去胡柳村 二姐家。實地走走,就能發現家鄉變化還是大的——新修的公路縱橫交錯,從南嶽到胡柳過 去只能走鐵路,要半天時間,現在坐計程車十分鐘就到了,公路兩邊有大片被推土機推平的 空地(本來都是肥得出油的農田),掛著 「經濟開發區」 的牌子,在「招商引資」,而目 標據說就是台商——「解放」時這裡追隨國民黨去台灣的有數十人。 進胡柳村口,看到一座禮堂式的房子,上面有十字架,門上豎有大字「神愛世人」。一 問,是村裡人集資建的基督教教堂。基督教居然能滲入腥風血雨數十年的窮鄉僻壤,這使我 很驚訝、很感動,很敬佩做此努力的人。 二姐家變化最大。整整三十年,他們屬於「地主子女」「專政對像」,被壓在社會的最 底層,受盡迫害、飢餓和貧窮。八十年代,一兒一女考取大學,現一個教書,一個開公司。 兒女給他們造了新房子,老兩口也不種田了,只種點自己吃的菜。 進了他們房子,發現依然是「家徒四壁」——除了床鋪桌子板凳和一台壞了的電視機, 其餘什麼也沒有。兒女每月給他們的生活費是不是太少了?姐說:「夠了,大家都這個水平。 如果人家認為你有錢了,偷啊,搶啊,不得安生。」「你要是出去做事,家裡沒有人,屋裡 的東西會被搬空,甚至有人會把你窗戶的鐵條都撬去賣錢。」這使我想起路邊的「經濟開發 區」——這樣的治安環境,誰願來投資? 母親有六兄妹。我的五個舅舅,除了兩個在外地工作(四舅中央大學畢業,五舅在同濟 大學與喬石是同學,曾一度參與共產黨的地下活動),其餘三個在家鄉土改時都被劃為地主 而遭遇橫禍(兩死一入獄),他們的十幾個子女,連讀小學的資格都沒有。二舅的小兒子白 首,一個極其吃苦耐勞的孩子,六十年代因為勞累而死於水腫病。八十年代,大舅的兒子勞 裡的新房子在蓋好後被村裡沒收(公開掠奪),勞裡被活活氣死。兩個在外面工作的舅舅也 始終受家鄉的牽連,家鄉黨支部不斷去函,要把他們揪回原籍管制,兩人才華橫溢卻受盡屈 辱,都不到退休年齡就離開了人世。 幾乎所有出身地主富農家庭的人都有類似的遭遇。我妻子家裡,爺爺是參加過五四運動 的北大畢業生,後在長沙辦銀行、辦學校,在湘南開煤礦,是著名的「開明紳士」。「解放 軍」進長沙後找到他,派他去東北辦事,他拒絕,竟被槍決。這個家庭自此作為「被鎮壓的 惡霸地主」的後代而成為歷次政治運動的重點打擊對象,母親被迫害致殘,她初中畢業就下 放農村,屬於最早的「知識青年」。 地主富農是共產黨「階級鬥爭」的最大犧牲品。為了統治的需要,共產黨奪得政權後在 全社會人為劃分「階級」,在農村不僅剝奪二千多萬被劃為「地主」「富農」的農民的田產 家產,而且給他們戴上「剝削分子」「階級敵人」的帽子,煽動「階級仇恨」(所謂「不忘 階級苦,牢記血淚仇」「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對已經傾家蕩產的「地主」 「富農」進行血腥「專政」,無數地富家庭就在這樣的仇恨和專政中被粉碎和消滅。前總書 記趙紫陽早已加入共產黨並有一定職務,其在河南的老父卻因為是地主分子一樣被槍決。我 一位同事曾對我講述他家鄉的兩起殺戮:一位中學教師,因為出身地主,被「革命群眾」抓 回老家,受盡酷刑後被沉入水塘,但因他身材高大,塘水淺,淹不死,就用銃打,又因距離 較遠,銃砂散亂,身中數槍也未斷氣,塘水都被鮮血染紅了,他在水中哭喊「讓我速死,快 補銃!」一步一顛,撲倒在塘邊,被人用四齒釘耙對準腦袋一耙斃命;一位地主家庭的女兒, 相貌姣好,新婚之夜,被本村一些垂涎她美色而得不到的人誣稱是「國民黨間諜」,從新房 中拖出批鬥、毒打,把她衣服剝光,凌辱後用鐵絲穿住乳房扔在水中淹死。離南嶽不遠的道 縣,文化革命中更將地主富農及其子女,無論男女老幼,滿門屠殺,在外地工作或讀書的用 電報騙回家,一下車就捉住處死。被殺人數6000多,佔全縣總人口的1.2%,屠殺的手段有砍 頭、剖腹、銃打、活埋、沉河、繩勒、火燒、鋤頭挖、石頭砸、數十人捆在一起用炸藥炸、 丟進紅薯窖裡用火熏等等。這些種族滅絕慘劇,兇手可以不受懲處,甚至不為世人所關注。 胡平先生說:「在中共專制下的中國,有一個群體,他們遭受迫害的時間最早,受迫害 持續的時間最長,受害的人數最多,受的暴虐最深,深得無聲無息,以至被遺忘得最徹底— —這個群體就是地主和富農。」誠哉斯言,痛哉斯言。 在二姐家吃了中飯,姐弟三人一起去杭亭,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是土改時父母被劃為工 商業兼地主後唯一保留的老屋。經過老屋側面的石嶺,我想起小學畢業時在這裡苦苦佇立等 待初中錄取通知書的情景。我讀書總是第一名,小學畢業時老師在評語欄裡只寫了四個字 「鳳落鴉巢」(我不喜歡這個評語,認為侮辱了我家庭,把評語撕了)。當別的同學收到初 中的錄取通知書後,我就天天站在家門口的石嶺上等待老師給我送來錄取書。我在嶺上等啊 等啊,盛夏烈日下的石嶺,溫度足有50度,我被曬得滿頭滿臉長滿了癤子,人都曬乾了。離 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終於,有一天,我見到班主任王老師低著頭走來了,我蹦跳著牽著他 的手往家裡走去,當我聽到他告訴我父母說貧協主席指示「地主子女越會讀書就越不能讓他 讀書」,取消我升初中的資格時,我頓時淚如泉湧。為了讀書,我家只有把我戶口遷往上海 姐姐家裡。也就是在請求遷移戶口時,父親說了一句「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而被認為 是「地主分子妄想變天」而遭批鬥,不久就心臟病發死去,死時不到五十歲。 塵封數十年的往事,湧上心頭。這個時候,就會思索共產黨政權的本質,思考「中國前 途」等平日感覺很遙遠的問題。 「地主富農分子」及其親屬,約占當時中國人口的十分之一。半個世紀後的今天,這些 「階級敵人」已死亡殆盡,共產黨也停歇了「階級鬥爭」,但暴政所依據的血腥武器仍懸在 人們的頭頂——憲法至今堅持「無產階級專政」。反對共產黨的力量也沒有因為殘酷鎮壓及 「階級敵人」的死亡而減弱,相反,由於長期的專制統治和全面的腐敗,共產黨愈來愈不得 人心,反對力量愈來愈強大,連共產黨的許多領袖人物也加入了反對者的行列。當今大陸, 已經沒有一個人相信共產主義,而隔海相望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標語卻日益撼動人心, 台灣的民主繁榮均富愈來愈喚起大陸民眾的思考和憧憬。人們翹望著中共像蘇共一樣土崩瓦 解,大陸實現民主,全民公決,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上周《南方週末》報道國民黨副主席江 炳坤在廣州黃花崗烈士墓祭奠活動時有段文字:「3月29日,廣州的祭奠活動結束後,三位 市民面對海外媒體的鏡頭,熱淚縱橫……當國民黨副主席鑽進轎車時,圍觀人群的掌聲再次 熱烈響起。一位中年女士竟然衝破了幾名保安的防線,把手伸進轎車,高呼『歡迎您再回 來!』」這裡的「歡迎您再回來」,其實應讀為「歡迎國民黨再回來」、「三民主義再回 來」…… 歷史會不會給中國這樣的轉折?我想到了村口的基督教堂——十年前還絕對不可想像, 今天卻實實在在地出現了。棄專制而要民主、棄共產而行三民主義——這難道會更不可想像 嗎? 老屋依然是獨門獨院,果木蔥鬱,竹林環繞,正面是方圓十幾公里的一馬平川的錦繡田 野(長滿了草籽),右邊是飄帶一般的老公路,左邊是寬闊的江面,蜿蜒的湘江和南嶽河在 這裡交匯,遠方是隱約於天際的巍峨的南嶽群山。在我們家裡人心裡,這永遠是一幅親切的 山水畫。1949年我父親曾跑到香港,擬乘船去台灣;在香港待了兩天,卻捨不得老屋的這片 風水和一屋老小,又冒死犯難回到家鄉。 但如今這山水畫中,卻冒出了一根濃煙滾滾的煙囪,那是家小化工廠,未經任何處理的 腥紅色污水,洶湧地從工廠奔流而出,灌入竹林後面的小河。小河水本來清澈鑒人,是我們 兒時游泳摸魚的地方,但現在視力所及的數百米河面上卻泛著白色的泡沫,粘稠得好像流不 動了。弟弟說,周圍的水井也全都污染了,年年有人得癌症死去。我說:為什麼不告狀呢? 他歎氣:不知道告了多少次了,工廠是鄉政府頭頭的,是他們的搖錢樹,哪裡告得動?每次 告狀,環保護局都會來看看,但工廠卻越做越大,污水越來越多。後來村民才知道,環保局 不過是拿著村民的告狀信和環保法到廠裡來吃喝要錢罷了,這幾年已沒人告狀了。 蔣廷黻先生所引李鴻章語「法令者,胥吏之所以牟利也,立法愈竣,則索賄愈多」,實 在該印在中國憲法的封面上——中國法律越來越多,社會問題卻越來越嚴重,原因盡在於此。 下午大哥從廣州趕到。於是全家一起去二公里之外的本家墓地燒香祭奠、培土。萋萋芳 草遮護著墳塋,墓前的松柏已亭亭如蓋。這是故鄉土地對我們先輩默默的庇蔭與呵護啊。故 土親情,頓時充溢我心間,我們默默祈禱,相約明年再來。費爾德先生曾說:「愛國愛鄉猶 如愛家愛父母,是人的本能感情」,這似乎可以解釋人心為什麼「健忘」——亡命他鄉的地 主子女最終還是會團聚在故土,被追剿的「蔣匪幫」「反動派」終不免作為「台灣同胞」 「台商」回到故鄉;但是,正因為愛這片土地,就不能再讓這片土地蒙羞和遭荼毒,不能忽 視和忘記這片土地上發生的悲劇,更要認清和剷除悲劇的根源,防止悲劇繼續和重演——這 才是真正的愛國愛鄉。 晚上弟弟帶著幾個小伙子來,把有關化工廠污染的材料交給我;我則拜託他們,請他們 收集、記錄一些老人的回憶。 夜11:20上火車返南京。非常疲倦,卻輾轉難眠。 (Anon 2005年7月17日寄出,兼以祝賀馬英九先生當選為中國國民黨主席,並祈願小 馬識途帶領國民黨回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