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用「毛式思維」對待毛澤東——關於《中國「牛仔」》的幾個問題答讀者問 陳小雅(北京) 問:你在《中國「牛仔」》一書中談到,毛澤東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社會下層人民的利益, 那麼是否認為,毛澤東不可能完全被「打倒」? 我在8月號《動向》雜誌「答記者問」中談到,清除毛的影響,主要是政治思想上的事 情。民間早已把毛改造成他們需要的東西了,譬如財神爺、保護神、成功者,這些東西,不 論我們怎麼寫書,它也是不會改變的。我們不是上帝,不能決定老百姓的事情,所以我認為, 可以讓毛作為一個「小神」存在。中國歷代皇帝,殺道士殺得很凶,結果不能趕盡殺絕;韓 愈毀佛,可謂聲勢浩大,至今也沒有毀掉;五四運動、文革砸孔廟、家廟,可謂趕盡殺絕了, 但是現在又遍地林立。所以我認為不必趕盡殺絕。留著就是多元化,毀了就是「一言堂」。 為什麼要學毛毀毛呢?俄羅斯人就沒有趕盡殺絕,有這種包容力,才是成熟民族的大家氣象。 趕盡殺絕、脫胎換骨就是毛式思維。結果是你趕走了毛,又來了李,來了王。如果我們棄絕 毛式思維,毛在形式上、在局部還存在,但是已經不能為惡了,相反可以毒攻毒。從這個意 義上說,我贊成楊小凱所說,民主的精華就是多元制衡。 問:把毛澤東作為「小神」保留,這個思想你是如何得來的? 我的這個想法來自兩個方面:一是我對毛澤東時代盛行的「趕盡殺絕」、「脫胎換骨的 改造」的思考,同時也是我對不少精英提倡「改造國民性」,把自己等同於無所不能的上帝, 其結果是國民性沒有被改造,倒是自己變得越來越像毛澤東了。我認為,這是毛式思維在作 怪。所以我在《中國「牛仔」》中說,孫悟空好像被請走了,但是他的毛還能複製千百萬個 猢猻。不如保留一個脫了毛的孫悟空,讓他變成人,他就不能作祟了。二是我觀察近二十年 來三波「毛熱」,經過比較「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的區別,所得出的心得。 問:你如何看待這些年出現的「毛澤東熱」? 我在2001年8月曾寫過一篇《俯瞰「毛熱」第三波》,其中談到,自89年天安門廣場的 遊行群眾隊伍中打出毛澤東畫像以來,中國大陸「崇毛」的熱情浮出潮流。十多年過去,它 時高時低,反映了今人現實利益與價值取向同這個「巨靈」的精神連帶關係。它既使人們思 索所謂「毛澤東主義」的構成素質,也為歷史指示當今社會所在的「坐標系」。從這個角度 看,所謂「毛熱」,實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政治「晴雨表」。 問:先談談什麼是社會「坐標系」。 這是我自己評估社會歷史時建立的一種觀察方法。它是由縱橫兩個坐軸交叉建立起來的。 縱軸表示中國自己歷史迴圈的規律;橫軸表示世界主流文明迴圈或演進規律。政治經濟文化 可以畫出不同的坐標系來。在封閉的、沒有開放的時代,世界影響的因素很小,但要考慮周 邊地緣政治的狀態,比如,北方的遊牧民族是否統一,是否草長馬肥的時節……等等。但開 放以後,國內國際局勢就會交叉影響。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世界經濟危機,而恰逢中 國軍閥割據、民眾失業,這便給世界大戰提供勞力,給中國社會帶來板塊調整的機會;又比 如,二戰結束後,在世界上,美蘇兩霸形成,互相爭奪勢力範圍,而在中國國內,內戰開始, 這便加強了國家分裂的可能和內戰的殘酷程度。總之,就像海浪,波峰與波峰相遇,便造成 更大的波峰,波谷與波谷相遇,便造成更大的波谷……這是政治坐標系的舉例。 問:那麼,當今中國社會處在一個什麼座標上呢? 如果你問的是文化座標,1999年我寫過一篇《中國文化結構的嬗變》。我發現自上世紀 80年代改革開放以來,社會循著一種非常有規律的節奏行駛,那就是:革命文化——西方文 化——傳統文化——革命文化……,在文章中,我解釋了這種更替規律的內在機理,它們之 間相生相剋的關係,而90年代的「毛熱」,正出現在「傳統文化——革命文化」的交替過程 中。 問:這一波「毛熱」和80年代的「毛熱」有何不同? 我們應該都記得,在毛去世以後的,最早把毛澤東再次請上「神壇」的,並非他的「家 臣」,而是南方的公共汽車司機。他們公然地在個人生活領域掛出毛像,看中的是毛的「命 硬」。在他們的眼裡,毛一生大起大落,凶險無數,仇家如蟻;自家人損之八九,同道也皆 無好下場;但他居然得以壽終,死在自己的病床上,——從迷信的眼光看,實在是冥冥之中, 自有操控的命運。而方今民眾,好容易在「先富」政策的鼓勵下,折衝商海,在官商巨輪的 夾縫邊拾得蠅頭小利,便心懷僥倖,患得患失,期待未來,有一個「守護神」來保佑他們發 財。而毛,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這樣一個合適的人選。因此,他們對毛的「崇仰」,實質 是下層既得利益人眾企圖維持現狀的一種精神寄托。我把這個浪潮定為所謂「毛熱」的「第 一波」。 問:記得九十年代初期也出現過一波「毛熱」,它與第一波有何不同? 九十年代初期的「毛熱」,較之此前的一波,性質有了極大的變化。它的出現,和那時 的「武俠熱」、「軍事題材熱」、「傳統文化熱」一樣,是帶有嚴重的政治色彩。作為一種 大眾情緒的寄托,它們對於當時的「主旋律」,既不反對也不配合,體現出人們用「不作為」 進行「消極抵抗」的意願。進而以懷念前朝為藉口,曲折發洩對當朝政權的不滿。其目標雖 然閃爍迷離,但意識指向,總是圍繞著那個無論從感情、還是從理性上來說,都解不開的 「六四情結」。此處表現的對毛的「崇仰」,實質是廣大民眾與當朝者精神分離的象徵。我 把這個浪潮定為「毛熱」的「第二波」。 問:目前的這波「毛熱」有什麼背景呢? 自毛澤東誕辰一百週年至其逝世25週年「忌日」,這期間發生的一波「毛熱」,與同 時發生在知識界的「新左派」與「自由主義」之爭,則具有相重疊的歷史內涵。它們都是以 當前社會「分配不公」現象為背景,企圖對急劇轉型中的社會現實提出的問題作出的回應。 而如果說,理論上的爭論是它的理性探索的話,那麼,由大眾文化呈現出來的圖景,則是它 的感情表達。此時的毛澤東,與歷次扮演的「鍾馗」形象毫無二致,不過這次反映的卻是利 益被損害階層的呼聲。我把它定為「毛熱」的「第三波」。 問:看來,所謂「毛熱」並不是簡單的毛澤東的文化復辟,而是不同時代有不同的社會文化 意義的。這是否就是你說的,讓民間把毛作為「小神」保留的意義? 是的。以毒攻毒的意義。在中國建立民主制度之前,沒有法制保護,惡的、權力與資本 結合的勢力沒有制衡的情況下,老百姓不能沒有自我保護的能力。 如果我的上述描述是符合歷史實際的,那麼,據此,我們可以認為,作為大眾文化表現 的「毛熱」和對歷史負責的理性「評毛」,是存在天然距離的。前者直接地反映著社會現實 的問題,是一切政治家與政治研究者不可忽視的徵候;後者凝聚著對文明的反思,是知識份 子不因時事遷播而轉移的航程。我們既不能因「毛熱」的群眾性而喪失對「極左專制」復辟 的警惕,也不必因「評毛」的艱巨性而忽視新「財政-暴力集團」的「極右專制」的可能。 總之,或為專制窒息,或為資本囚禁,或為輿論顛覆,或為理想陪葬,——今日之中國, 處於急流,處於危崖,任何身陷其中者難免喪失前瞻。惟有登高望遠,方能擺脫困境。所以, 我主張「俯瞰」!這就是2001年我寫《俯瞰「毛熱」第三波》所寄托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