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史話,兩面「鏡子」——序陳小雅新著《中國牛仔》 王鵬令(荷蘭) 一、這本書稿付梓前 這本書稿付梓前,小雅來信要我寫篇序。最初我有些猶豫。這不是毫無緣由的。 記得以前我跟小雅也曾多次議論過毛,觀點每不合姑且不說,奈何彼此對毛的感情相差 如雲泥,以致一涉及有關話題,往往就「話不投機」,小雅因此還曾半開玩笑地指我為「階 級異己分子」呢。 小雅的這種態度倒不是只針對我一個人,正如她在最近言及本書的一封來信中所說: 「到了晚近幾年,即使我已經開始考量毛澤東本人在整個他製造的災難中的責任,我也一直 沒有懷疑他的『正義性初衷』。面對我的這個『信念』,我不惜與朋友『翻臉』,對某些 『先知先覺』抱嘲諷的態度。」回想起來,我知道小雅所說的「先知先覺」不是指我,「嘲 諷」自然談不到,但她的「翻臉」我是領教過的。而且,至少在當初,她似乎覺得「正義性 初衷」是張很有威力的「王牌」,「實證主義」也可以為她的上述信念提供充足的學理依據。 顯然,那時她還沒有意識到,堅守這樣的「信念」無非表明,她在評價政治人物的政治行為 時所堅守的,仍然是傳統的「意圖倫理」或「心志倫理」原則,其實與「實證主義」並無多 少關聯。不僅如此,這種理論原則上的偏頗或「誤區」,還很容易為無恥政客們所利用,以 便他們製造各種各樣冠冕堂皇的藉口,來推卸和逃避自己應付的責任。作為一個學者,我以 為,是理應對其保持必要警惕的。退一步說,即使在當初,人們質疑甚至否定毛髮動一系列 政治運動的「正義性初衷」,進而對他作道義和政治品質上的譴責,那也絕非毫無根據。因 為在中國知識界,誰人不知,哪個不曉,57年反右時毛的「陰謀-陽謀」之辨是一種極其卑 鄙的政治勾當?至於59年毛在廬山會議上固執錯誤、壓制批評,為此不惜施展典型的流氓惡 棍手段,到上世紀80年代,不是也早已大白於天下了嗎?如此等等。由此看來,在有關毛的 基本判斷和評價上,小雅過去與她的朋友之間存在的分歧,其要害恐怕並不在於對方有無可 靠的「證據」,甚至也不在於是否涉及個人及其家庭的利害,而在於對以毛為大家長、以中 共老幹部為主體的那個「革命大家庭」的基本倫理原則和與此相應的倫理情感認同還是不認 同。 二、麻煩的事情 麻煩的是,這種分歧並不像思想觀念上的歧見那麼自覺而分明,而是與趣味上的差別相 類似,不僅難以理清頭緒,而且異常深刻,幾乎無孔不入地滲透於人們的生活世界的方方面 面。因為說到底,這種差異和分歧是源於個體生命對群體或社會的不同歸屬感。許多老共產 黨員,「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哪怕自己遭受了黨的莫大委曲和冤枉,也甘願以死明 志,臨死還要囑咐自己的親屬子女永遠忠於黨忠於毛主席。這種對中共「革命大家庭」之生 死不渝的認同、歸屬和依戀感,不是信仰而勝似信仰,理性的光芒通常是很難穿透由此而生 成的濃重情感「雲霧」的。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許許多多具有這種「情結」的共產黨人, 通常絕不會因為黨冤枉了他們,錯誤地處置了他們而輕易超越這種情節的樊籬;那些深受其 影響的人,例如不少中共老幹部的子女,在感情上往往也難免與這種特殊的倫理傳統「剪不 斷,理還亂」,扯不清干係。比如說吧,按照小雅的自述,自1959年到文革,他們一家人也 曾遭受過以毛為首的當權者種種不公正的待遇甚至迫害;另一方面,在中共老幹部子女當中, 起碼在思想觀念和政治價值的選擇上,小雅也明顯屬於為數不多的「另類」。但小雅在對毛 的感情上還是與戴晴等有某些相似,對毛一口一個「老人家」。這在她們所熟悉的那個「圈 子」或「政治社會」中,不過是一句習以為常的「口頭語」。可是,我聽了卻不禁要犯嘀咕 ——「老人家」?他是誰家的「老人家」呀?!這不是說,業已作古的老毛還不夠「老」; 而且我和毛及中共既無殺父之仇,也無奪財之恨。但我與中共那個「革命大家庭」及其倫理 傳統,實在是不搭界。何況就個人的親身經驗而言,我也絕不可能把毛納入家庭倫理或日常 社會倫理的範疇來看待,甚至以「老人家」這種透著慈祥和親切意味的詞兒來稱呼他。反過 來,假如我說毛澤東是(政治上的)「真流氓」,小雅聽了也「反感」不已。試想,如此這 般,彼此怎麼能談得攏呢? 以上所言雖然與本書主題密切相關,但畢竟都已經是陳年老話。有趣的是,讀了本書的 「引子」和小雅最近的有關來信,方知小雅不僅無意迴避這本「老黃歷」,反而將其當作一 種「資源」,即藉以對毛和對自己以往精神歷程進行反思的「基點」。因為小雅寫作本書的 宗旨,就是要解構她心目中原有的毛澤東形象,通過尋找毛的「靈魂」來重新認識毛,同時 也重新認識自己。我覺得這是一條很好的思路。待讀完小雅寄來的本書各主要章節,我發現, 撇開中國官方有關毛澤東的那些歷史敘事不提,即使僅從上世紀80年代興起的中國民間史學 的視野來看,這也是一本很有特色和較高學術價值的小書。 三、不避過分簡單之嫌 假如不避過分簡單之嫌的話,那麼,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我對本書的整體印象:「一篇 史話,兩面鏡子」。當然,這不是兩面普通的鏡子,而是「反思」之鏡;反思的對象一是作 者心中原有的毛形象,二是由毛賦予其「語言和思維模式」的一代人,其中也包括小雅自己。 這樣,我就覺得有話要說,也有話可說了;於是便把自己閱讀《牛仔》時的一些看法,包括 以上所說在內的所感所想記錄下來,權當作序。 在我的心目中,小雅雖然與她的同代和上幾代知識人一樣,也曾長期任職於中國官方機 構,但「身在曹營心在漢」,她其實更是一個民間史學中人。就此而言,她與海外從事文革 史和中共黨史研究的若干學者屬於同一個範疇,都是相對於北京政權的「體制外」民間史學 家。不同的是,小雅至今仍然「堅守」在中國本土,其處境自然更加艱辛。而由於她的批判 的眼光常常是「雙向」的,即既對準了中共當權者,也瞄著異議人士,再加上她的個性,這 便使得她即使在「體制外」群落中亦不免處於「和者蓋寡」的孤立狀態。因此,不管別人對 她的著作作何種評價,但她的文、書本身確實都堪稱「苦心孤詣」之作。 據我所知,小雅從事民間史學的研究,可以一直追溯到上世紀80年代。那時候,民間史 學尚處於死而復生之際。史觀和題材上力圖突破禁區,同時嘗試著改革和引進方法,乃是當 時民間史學的幾個主要著力之點。其間小雅出版了一本關於嚴復的書,那是她在民間史學界 的第一次「亮相」。不過後來的事實表明,真正對小雅的史學研究產生了重大影響的,還是 80年代她對知識界民間性活動的關注,尤其是她對「體制外」知識份子活動的參與、追蹤和 思考。由此,她不僅在《海南紀實》上發表了《過渡文化的十年》第一章,而且為日後關於 八九民運的研究奠定了相當堅實的經驗基礎。在這種意義上,《八九民運史》作為一部「豪 端血淚憑潑灑,塊壘翻胸苦作詩」的「悲憤」之作,它所描述的雖然是八九民運的始末,但 同時也是小雅整個80年代對改革、特別是對體制外知識份子及其活動歷史之觀察和思考的一 次概括或總結。 四、「民間史學」 我們知道,「民間史學」無論就其成員分佈或研究課題來看,都是相當分散的;而以 《八九民運史》為標誌,小雅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她的史學研究始終以「體制外」的知識份 子及其活動為主題。她同情、認同、支持甚至寄希望於體制外的知識份子及其運動,但她卻 始終不曾被其中的任何一個組織或派別「有機化」,她因而也能夠站在相對獨立的立場上, 對其保持冷靜的審視眼光和嚴肅的批評態度,儘管她的視角有時未免偏頗,她的某些觀點我 也不敢苟同。 初看起來,《中國牛仔》》(以下簡稱為《牛仔》)與《八九民運史》的主題截然不同, 因為它的主人公已經不再是體制外知識份子,而是其「對立面」——毛澤東。這似乎意味著 小雅在史學研究上的一次轉向,其實不然。因為在她看來,「我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直到 今天,我們——不論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或是已經逃離了這片土地的人,仍然無一例外地 生活在他老人家的陰影中」。既然小雅說「無一例外」,則被毛的陰影所籠罩的,自然也包 括小雅自己,以及所有體制外知識份子和政治反對派人士。因此不言而喻,研究毛,反思毛, 以便走出毛的巨大而濃重的陰影,對於體制外知識份子和政治反對派運動都是必要的;而對 於小雅本人來說,這也是她原有史學研究的一種繼續和深化。事實上,全部《牛仔》所記錄 的,就是作者通過對毛的若干「歷史關節」的質疑、求索、辨證和分析,解構毛和再造毛的 歷史形象的過程。從這點看,《牛仔》的主題不僅嚴肅而重大,而且其現實意義也是顯而易 見的。 但《牛仔》並不像「標準的」學術著作那麼晦澀而枯燥,而是一本相當有趣,可讀性甚 強的書。我以為,這既依賴於作者不俗的史才,也與本書的體例和風格有密切的關係。這一 點,只要把《牛仔》與《八九民運史》比較一下,就會看得很清楚。假如說,《八九民運史》 主要是記事的,《牛仔》則主要是寫人的。可《牛仔》又不是一本傳記,其重點並不在完整 地敘述毛澤東的生平和事業,而是通過講述在作者看來對於毛的政治生涯具有「關節點」或 「轉捩點」意義的若干小故事,對毛的政治品質提出質疑,併力圖在此基礎上再現毛澤東的 人生哲學、政治人格,尤其是「毛主義」的形成過程和實質內容。因此我說,這是一本重在 「知人」的毛澤東「史話」。與此相應,《牛仔》也延續了古代中國紀傳體史書「文史一家」 的風格。其中的許多章節,如第一章「毛澤東的聖經」,第二章「毛澤東的第一桶金」,第 三章第四節「從新村實驗開始」,以及第四章第二節中的「筆耕生涯」,等等,不僅故事性 強,敘事生動,而且文筆流暢,讀來都是饒有興味、頗有文采的段落。 五、《牛仔》對中國史學傳統的繼承 《牛仔》對中國史學傳統的繼承,還不止表現在「文史一家」的敘事風格上。讀過《八 九民運史》的朋友也許還記得,小雅在那本書的自序中曾聲明自己是「蘭克的信徒」。在 《牛仔》中她又言之灼灼,說自己是一個「實證主義者」。老實說,我覺得小雅的這些自我 定位似乎都有欠準確。事實上,僅就我個人的閱讀視野而論,在當代中國民間史學界,真正 可歸於實證主義範疇的作者和作品雖然不是沒有,但為數極少;而其中的絕大多數作者,骨 子裡都深受「春秋筆法」的影響。因此,他們說古論今,每每都抱定了極其強烈的「是是非 非,善善惡惡,垂訓勸誡」的宗旨,且往往寓褒貶於字裡行間。單少傑先生所著《毛澤東執 政春秋》可謂這方面的典型;甚至連高文謙先生那本以「第一手資料」見長的《晚年周恩 來》,也未能盡脫其窠臼;至於小雅和她的這本史話,似也離此未遠。這也難怪,因為《牛 仔》本來就是一本反思、解構和批判毛澤東的著作,「是是非非,善善惡惡」,不恰好是其 題中應有之義嗎? 然則這並不是說,凡繼承了「春秋筆法」的史書,只能為讀者提供作者一己的「史識」, 而很難貢獻什麼歷史知識。歐陽修說:「聖人之於《春秋》,用意深,故能勸誡切,為言信, 然後善惡明。夫欲著其罪於後世,在乎不沒其實。其實嘗為君,書其為君;其實篡也,書其 為篡。各傳其實,而使後世信之。」足見「春秋筆法」之真諦,原本就立足在一個「實」字 上,強調的是記錄經驗事實,所謂直筆正是這個意思。若僅就此而言,「春秋筆法」與「實 證主義」並非截然對立;但二者之間相距又何止以道里計!這裡且不說史觀和史學觀上的分 歧,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是:「歷史事實」通常並不像歐陽修提到的「為君」或「為篡」 那麼簡單明瞭。而且,假如史家帶著「是是非非、善善惡惡」的強烈目的去研究歷史,則難 免給其「事實判斷」打上鮮明的主觀烙印。因此,史家欲「接近」以至求得「歷史真實」, 不僅要盡力排除自己的主觀好惡,還要有一套合理而可靠的方法;在某些情況下,甚至還必 須借助相關科學的研究手段或方法。而所有這些與「方法」有關的知識和能力,顯然都既非 唾手可得,更非「不學而能」,而是只有經過必要的專業訓練和自己長期的摸索才可能形成 的。由此便不難理解,何以許多遵循「秉筆直書」之古訓的民間史學著作,幾乎無不帶有樸 素實證主義的色彩。「樸素」者,言其既無明確的實證主義的史觀和史學觀,方法亦不夠講 究,缺乏自覺、系統的實證方法也。 六、實證功夫 比較而言,我覺得小雅這本史話所顯示出來的實證功夫,應該說還是比較出色的。粗略 地說,這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對於每一個有爭議的話題——例如關於《水滸》 的「傳播動力」及其「載道說」,關於毛澤東的「第一桶金」,關於「林彪案」,關於毛澤 東致江青的信,還有關於毛的「遺詔」的疑團,等等……,作者都盡其可能地全面收集了有 關的資料。第二,「外證」與「內證」相結合。所謂外證,是指對史料本身的真偽進行考訂 和辨析;而「內證」則是要考證史料所載內容的真假。一般說來,假若一份史料「外證」為 假,其內容也不可信。然而,即使是第一手史料,所載也未必一定是歷史真相。反過來,一 條史料本身雖然看起來不夠可靠,其所記所言卻未必一定為假。這就要求史家必須將「外證」 與「內證」結合起來。就以所謂毛澤東的「遺詔」問題為例。按照「四人幫」的說法,毛死 前曾囑咐他們要「按既定方針辦」。可是他們卻拿不出任何文字根據。王洪文在其供詞中說, 毛的這「六字遺言」是張春橋向他傳達的,至於毛對張是否有此「囑咐」,他也沒有把握。 然而,小雅並沒有因此而輕易斷言「四人幫」偽造毛遺言。原因很簡單:首先,從「內證」 的觀點看,「四人幫」與華國鋒所宣佈的「六字遺言」,雖有三字之差,但在「方針」內容 本身不確定的條件下,卻看不出其間有什麼實質性差別。既然華宣佈的「照過去方針辦」已 被收入《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十三卷,並註明系「根據毛澤東手稿刊印」;那也就很難 排除毛對張春秋有過意思相近之言(「按既定方針辦」)的可能。其次,從「外證」的角度 看,據有人考證,「張春橋最後見到毛澤東的時間是1976年9月5日。四天以後,毛澤東即辭 世,這也可以算作毛澤東的『遺言』。他認為,張春橋還沒有『偽造』毛澤東遺言的『膽 量』」(第七章第一節)。考慮到文革時期的政治狀況,這種說法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正 是基於這兩個方面,小雅沒有放棄對「四人幫」當年曾大張旗鼓宣揚過的毛的「遺囑」的進 一步考證。第三,在「外證」與「內證」的基礎上,對相關資料進行綜合考量、精密分析和 審慎判斷。不妨還以「毛遺言」案作例。小雅發現,其實對於華國鋒所依據的「六字遺詔」, 也不是沒有人提出質疑,例如張玉鳳就曾斷然加以否定。她的理由是:自1976年4月10日以 後,毛再沒有任何文字指示。只不過,還有別的資料對張的證言又提供了反證。就是在這種 情況下,小雅仍然沒有對張的證言輕率地加以否定或排除。相反,她對張的證言提出了合情 合理的「三點分析」。小雅進而還注意到,有論者指出:「在1976年7月30日晚上的政治局 會議上,有記錄記載華國鋒傳達的毛澤東一系列指示,說:」毛主席最後指示我們:「國內 問題要注意『。還指示過我們:」按既定方針辦』。「(同上)小雅關於」毛遺詔「公案」 的總體看法,正是在對以上互相抵牾的各種資料進行通盤考量、嚴密推理的基礎上作出的。 她認為: 七、言之成理,持之有故 「毛澤東可能既說過『按既定方針辦』,也說過『照過去方針辦』。不論何種說法,意 思(方針)都是一樣的。只是這個方針是什麼,接詔人不明確,審問者沒概念,要照著去 『辦』的全國人民也不清楚。這就難免讓人們產生思想上、行動上的混亂,使得仍抱著愚忠 的人們去尋找。」 我以為,小雅的這個結論不僅「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而且也符合當時中國十分荒誕 和極為險惡的政治狀況:表面上,敵對雙方只為毛可能說過的「三個字」鬥得一本正經,大 義凜然,其實不過是「春秋無義戰」,因為他們爭奪的只有一個東西,那就是黨國的最高權 力,並且純粹是「為權力而權力」。而最後呢,則只能通過以暴力為後盾的宮廷陰謀政治來 解決問題。 以上所講只是《牛仔》中的一個例子。實際上,小雅在本書中對一系列與毛有關的聚訟 紛紜的問題的分析和判斷,都顯示出她在實證研究方法上的功力。 縱覽全書,我覺得小雅這本書的長處主要在「知人」。作者力圖從遠祖血緣,家庭、學 校和社會環境,早期經歷和革命生涯,以及晚年身體和心理狀況等各個方面,來描述毛澤東 的個性、政治人格,他的人生觀、政治主張和社會理想的形成過程,進而還分析了毛為什麼 和如何能夠從一個農家子弟、邊緣小知識份子,終於成長為中國共產革命的領袖和東方極權 統治者的主客觀條件。要說有什麼不足的話,我覺得《牛仔》雖然也正確地指出,中共的極 權統治建立在「暴力」和對意識形態的絕對壟斷的基礎上,但它的分析卻明顯偏重於後者。 另一方面,以我的觀點看,《牛仔》在「論世」上亦稍嫌不足。這一點集中地表現在本書對 「毛主義」的理解和闡釋不僅顯得片面,而且在若干很重要問題上所得出的結論,似也難以 令人信服。所謂片面,這裡主要指作者將「毛澤東主義」僅僅歸結為文化大革命和與之相關 的思想或「理論」,認為在長達二十一年(1927-1949)的中共暴力革命中,毛幾乎沒有任 何獨創性的思想和主張。在我看來,假如將毛領導的中共武裝革命置於整個國際共產主義運 動史中來觀察,這種看法是很難說得過去的。其間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可能與作者過高估計 甚至誇大了《水滸》對毛的影響和作用有關。在我印象中,關於水滸的一章,本來是本書寫 得最精彩,也最耐讀的一部分。可惜,小雅雖然也指出了毛領導的共產革命不同於古代農民 造反,但對二者之間的實質性差異卻未加仔細分辨。須知,前者是一場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 的政治和社會革命,由此而建立起來的也是中國亙古未見的極權統治;而《水滸》好漢們的 折騰僅僅是「造反」,絕對不具有任何一點現代革命的內容。與此相關,儘管毛與中國古代 那些靠造反起家的帝王有某些相似之處,但如果將兩者等量齊觀,那就未免失之輕率,失之 表面化,對於反思毛和毛主義以及中國式的極權主義,可能反而有害而無益。此外,小雅對 馬克思、列寧的有關著作和俄國革命的瞭解,是否也不夠詳細呢?正如俗話所說:「不怕不 識貨,就怕貨比貨。」同樣的道理,如果不把毛與馬列及俄國革命作比較細緻的對照,毛在 思想和實踐上的特點就難以凸顯,所謂毛主義自然也就無從談起了。至於文化大革命,照我 看,本書的基本觀點還值得進一步推敲;書中那些五顏六色的「機械式」圖表,很容易令人 想起80年代曾經在史學領域熱鬧過一番的生搬硬套所謂控制論方法等「科學主義」思潮的現 象,若非畫蛇添足,亦屬可有可無吧? 不過話說回來,一本不算很厚的史話所能承擔的「份量」畢竟是有限的。小雅能夠給這 樣一本小書載入如此豐富和厚重的內容,已經是很不容易和相當難能的了。何況,據小雅介 紹,這本書只是她有關毛澤東研究的一部分。作為朋友和讀者,我對小雅關於毛澤東的進一 步研究及其著作的問世,充滿著期待! 2005年1月17日於荷蘭萊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