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論探索】 寫在世紀之交 ——個人經驗與思考的陳述(十五) 胡平 136、風暴前的沉悶 在許多人筆下,「文革」是一場大災難,而「文革」前的那一兩年則是風和日麗 ,起碼也還算差強人意。然而在我的記憶中,「文革」前的那段歲月才更令人恐怖 。它有如風暴前的沉悶。直接的痛苦會促人清醒,有時甚至會給你帶來幾分快感(想 想「痛快」這個詞);但鈍重的壓抑卻可能在無形之中窒息你生命的活力。這當然是 一個敏感的倖存者事後的感受。沒有一樁歷史事變會對所有的人帶來相同的結果和 賦予相同的意義。 「文革」前夕的中國,一切都顯得很正常。不錯,我們都感覺到周圍的生活在發 生著某種變化。然而這種變化也顯得很正常,勢在必然且理所應當,好像列車在既 定的軌道上前進,沿途的不同景觀在眼前次第呈現一樣。置身於這樣的情境中,任 何一種不合時宜的思想、情緒或習慣,都會讓你尷尬不安。你以為別人都和時代水 乳交融,唯有你才若即若離。你的心智還不夠發展,因此不能幫助你確立真正的自 我;但它又已經足夠的成熟,故而不容你徹底地委身於潮流。你陷入懷疑。但你對 於懷疑也在懷疑,因為你認為你不應該有什麼懷疑。就像你感到週身不舒服,可是 又找不出哪裡不舒服,並且還相信自己不該有也不會有什麼不舒服。你壓抑著這種 不舒服,而這種不舒服則暗中侵蝕著你。在這種環境下,生命之花往往還沒開放便 開始枯萎。最可悲的一點是,直到最後,恐怕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原本可以有著怎樣 不同的另一種生活。誠然,人類歷史上 曾有過更黑暗的時代。不過在那些時代,有志之士尚能清楚地識破黑暗,從而在黑 暗之中迸射出英勇的火星。我們的時代卻充滿著虛假的光明。它迷惑了我們的視力 。因此。我們不僅少有外在的堅決反抗,甚至也少有內在的清醒掙扎。這難道不更 可怕嗎? 137、世界圖式的變化 在「文革」前的那一兩年,我感受最深的變化當然莫過於自己地位的下降。伴隨 著階級路線的不斷強化,我從中心被逐向邊緣。好像一個老牌的主力隊員突然被派 作當替補隊員,我非常不服氣。其後不久,我發現遊戲的規則似乎也有了變化。按 照這套新規則,我確實不再是最優秀者。譬如說,我的階級感情大概果然不那麼深 厚,我在勞動鍛煉一類活動中的表現也太過一般,等等。與此同時,我還察覺到另 一種變化即世界的變化,準確地說是世界圖式的變化。 這種變化主要是由反修鬥爭引起的。在中蘇論戰之初,我所理解的反對修正主義 ,無非是反對向美帝國主義妥協投降。它似乎更多地集中在中蘇兩黨兩國的相互關 繫上。緊接著,反修的基調有了新的側重。反修逐漸變成了對整個蘇聯社會主義模 式的否定。當時的我,自然不可能對這種否定的全部意義有多少領悟。我只是隱隱 地感到,原先我們認為是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很多東西正在被批判、被否定。過 去我們一向以為「蘇聯的今天是我們的明天」。通過有關蘇聯的書籍電影,我一度 把蘇聯想像成這樣一個國家:在那裡,人們的物質生活更舒適,精神生活更豐富, 人的舉止更文雅,人際關係更坦率和更友好。如今,蘇聯被判為「假共產主義」。 我們被告知,蘇聯已經產生了新的資產階級並且復辟了資本主義。這意味著原先我 們關於蘇聯的圖像是虛假的。它進而又暗示說那幅圖像本身就是錯誤的,那就叫修 正主義。中共警告人民要防止「和平演變」。它一方面把「和平演變」描繪成「千 百萬人頭落地」的慘象,另一方面又把那說成是一個舒舒服服的過程。這就給人們 一種朦朧而強烈的印象,似乎追求舒適優雅本身就是罪過。理想社會不再是色彩斑 斕、萬事如意的天堂,而是嚴峻緊張、刻板艱辛的戰場。在苦行式英雄主義的炫目 光芒下——年青人是那麼容易地為英雄主義所吸引,我們都漸漸地、或多或少地, 對原先鍾情的某些更精緻的人文價值發生了動搖。 138、新的對壘 中蘇論戰導致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分裂。站在蘇共一邊的,有絕大多數東歐社 會主義國家和絕大多數西方國家的共產黨。站在中共一邊的,則是亞洲的兩三家社 會主義和僅有的、也是最小最窮的歐洲的社會主義國家阿爾巴尼亞;以及一些為數 不多的亞非拉地區——其中多半是窮國小國——的共產黨。這樣的對壘形勢,不能 不讓人們產生一種怪異的感覺。 以前,中共號召我們反對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那已經在我們心中造成了充滿矛 盾的印象。我們的「敵人」既是邪惡的,又是文明的;既是反動的,又是先進的。 黨教導我們要對他們蔑視、仇恨。然而在暗地裡,我們又免不了對他們抱有相當的 佩服和欣賞。不過這種矛盾似乎還比較容易解釋。因為據說我們的貧窮落後完全是 他們侵略壓搾的結果。另外,我們有著蘇聯老大哥。二次大戰的赫赫戰功,首次發 射人造衛星的科技尖端成就,都顯示出蘇聯的先進與強盛。當毛澤東說「東風壓倒 西風」時,這裡的「東風」是指整個社會主義陣營。當雷鋒說」不忘世界上三分之 二的受苦人民」時,那個「三分之一」也是指包括蘇聯東歐在內的所有社會主義國 家。在東西對峙的兩極時代,一個人或許還不難按照官方的理論為自己紛亂的感覺 理出頭緒:「我們」屬於一個偉大的陣營。「我們」是正義的、新興的、充 滿希望與光輝前程的;同時,「我們」也是強盛的、繁榮的、高度發達的。即便在 人類文明的最新領域,「我們」也正在逼近、而且已經在很多方面超越了我們的對 手。但是,反對修正主義的鬥爭卻使上述圖式發生了重大的變化。一方面,中國從 小兄弟變成了老大哥;另一方面,我們又從大家庭變成了少數派。這還好辦。因為 據說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大眾是站在我們一邊的。那時候,我們參加了數 也數不清的集會遊行。支持越南人民的抗美鬥爭,支持非洲人民的獨立鬥爭,聲援 阿拉伯兄弟,聲援美國黑人。「我們」似乎並不孤立,並不弱小。然而,新的世界 圖式卻有一個明顯的問題。那就是在「我們」這一方,幾乎都是貧窮的、落後的。 反帝加反修,「我們」好像是在和整個文明發達的世界鬧彆扭。當時我自然不曾具 有如此明確的意識。不過我確實產生過這樣一種模模糊糊的念頭。 139、落後與先進的矛盾辯證 黨對此自有它的一套理論。毛澤東早就講,中國一窮二白。但是,窮則思變,要干 ,要革命。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應 該說,這番話對於一個飽受挫折屈辱的古老而驕傲的民族的確不失為一種有效的鼓 勵。不過它也等於承認了「窮」和「白」本身不是好事,它們是急需克服、急需改 變的。問題在於,你如何讓人們相信,窮和白非但無需乎自卑、而且還值得自傲, 非但不是缺陷、反而倒是優勢呢?你如何讓 人民相信,偏偏是一窮二白的一方,反 倒命中注定了是歷史的寵兒,必將贏得明天、贏得世界呢?按照正統的馬克思主義 。無產階級固然兩手空空,一無所有,但他們與先進的大生產相聯繫,是先進的生 產力的代表,因而他們擁有著未來。這套正統理論顯然不太合乎中共的胃口。因為 在新圖式中的「我們」,基本上都是落後的農業國家,根本不存在一個強大的無產 階級。那又憑什麼說「我們」必將是時代的先鋒呢?其實,類似的問題還在俄國十 月革命的時候就已經提出來了。俄國本是資本主義世界中最落後的一個。照理它就 不具有最早實現無產階級革命的光榮資格。然而列寧大膽地斷言。無產階級革命將 在資本主義鏈鎖中最薄弱的一環發生。以後他還宣稱「先進的亞洲,落後的歐洲」 。 中共接過了這套修正版的馬克思主義,並且作出了更大膽的修正。中共把「全世界 無產階級聯合起來」這一口號,擴展為「全世界無產階級和被壓迫人民被壓迫民族 聯合起來」。新主詞的增加沖淡了舊主詞的地位。照此說來,革命性的強弱主要取 決於受壓迫的深淺。再加上正確思想的指引。大生產或小生產倒不那麼重要。於是 ,落後一躍而為先進。 不要對這個奇怪的結論輕易地嘲笑。它在學理上的明顯漏洞並不妨礙它對人心的 巨大感染。許多宗教都相信,在未來的千年盛世或者天國的末日審判中,最貧賤者 將享有最榮耀的位置。這也許只是基於一種簡單的心理作用。出於對貧賤者的同情 和對公正秩序的熱愛,一般人常常會不假思索地認定貧賤者具有更高的道德從而理 當在最終獲得更好的命運。這種其心可嘉的「想當然」,如果多走幾步,便很容易 導致「把顛倒的世界再顛倒過來」的狂熱信念,於是便可能引出割裂歷史、否定傳 統、反對既往的一切文明價值和社會秩序的種種愚蠢行為。我們知道,共產黨的學 說本來就沒有關於來世、關於彼岸的假定。它一心要把自己的願望兌現於此生此世 。這就構成了對現存文明的空前未有的顛覆力量。起初,共產黨讚美貧窮、讚美愚 昧,還是著眼於它們所蘊涵的革命精神。很快地,它就轉變為對貧窮愚昧本身的贊 美。說「越窮越革命」,這是一回事,說「越窮越光榮」,這就成了另一回事。中 共反覆告誡大家,帝國主義把和平演變的希望寄托在中國的第三代、第四代人身上 。因為「窮則思變,變則富,富則修」。這樣一來,「富」和「修」即便不是一家 ,至少也成了近鄰。嚴格地說,共產黨並不是直截了當地宣稱「富」就是「修」, 但是它卻把「富」說成是比「窮」更容易變修的東西。「富」不一定是可惡的,但 卻是危險的。由此引出的一個諷刺性的暗示是:那麼,還是寧肯窮一些的好。順便 說明一句,這裡所說的「富」,不僅是指物質生活的富裕,它還包括了舉凡一個發 達的文明社會中的許許多多的東西,以至於我們幾乎可以把它認作是「文明」的同 義詞。 140、「世界革命的農村」與 「世界革命的城市」 在一九六五年春夏之交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二十週年的活動中,國防部長林彪 在《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長文《人民戰爭勝利萬歲》。文章提到了中國革命的成 功經驗,例如武裝鬥爭、農村包圍城市等等。這些都是老生常談,無須多說。引起 我關注的是林彪提出的一個新觀點,確切地說是一個新比喻。在分析當前形勢時, 林彪把北美、歐洲比作「世界的城市」,把亞非拉廣大地區比作「世界的農村」。 按照這種類比,林彪指出,今天的世界正處於「農村保衛城市」的局面,勝利必將 屬於革命人民。 這個比喻也許只是林彪的一時心血來潮。在此後(包括「文革期間)的官方文件和 講話中,這個比喻很少再被提起。不過它至少使我產生了鮮明的聯想。如前所言, 反帝反修,造成了我們心目中世界圖式的重大變化,「我們」好像是在和整個文明 發達的世界鬧彆扭。這不能不讓人暗中感到幾分困惑。林彪的比喻恰恰是針對這種 困惑給出了有力的回答。共產黨用自己過去成功的歷史,預斷自己在未來歷史的成 功。這種推論方式雖然在邏輯上未必經得起推敲。但是,由於它的直接性、他的生 動性,它能對人心的想像發揮不容低估的作用。事實上,共產黨在向一般大眾灌輸 它那套意識形態時,往往更喜歡採取那些感性的、形象化的宣傳手段。其中最重要 也最有效的,便是對於它精心編織的歷史的不斷的講述。這套歷史的特點之一是竭 力強調「土」的優越性。你看,小米加步槍的共產黨,打敗了機關鎗加大炮的國民 黨。土裡土氣的志願軍,打敗了最現代化的美國佬。甚至在中共內部,也是來自湖 南山溝的馬克思主義,戰勝了來自北京大學和莫斯科中山大學的馬克思主義。「農 村」是窮是落後,同時又是革命是先進。世界的明天屬於「農村」。於是,在這幅 充滿比喻和象徵的圖式面前,一個對所謂「城市」也就是對文明懷有本能熱愛的人 ,你越是相信這個圖式,你就可能越是懷疑自己。 141、反修防修與革命化 在反修防修的口號下,社會生活日益革命化。 本來,隨著「困難時期」的結束,人們的經濟狀況已經漸趨好轉,然而在此時, 黨關於艱苦奮鬥的要求卻更見嚴厲。「南京路上好八連」的故事被大力宣傳。身居 鬧市一塵不染——其實是刻意地、毫無必要地、走火入魔地拒絕各種物質文明享受 。在一出廣為流傳的話劇中,一個青年工人因為用自己的工資添置了一套料子衣服 而猛遭批判。軍隊廢除了軍銜制,閃光的肩章和大沿帽不見了,解放軍回到了當年 紅軍的那一身打扮。說是發揚延安作風,實際上常常是比延安還延安。譬如舞會, 延安時期還流行的,現在被視為「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而消聲匿跡。毛澤東樹立的 兩個經濟建設樣板大寨、大慶,最引人注目的並不是他們的物質成就或經濟效益, 而是他們的拚命苦幹精神,並且總是無謂地採取最笨重的方式。解放軍是全國人民 的學習榜樣。三八作風成了各行各業的共同箴規。許多基層,包括學校,都設立了 民兵組織,不時地開展軍事訓練——雖說所謂軍事訓練,大體上只是扛著空槍或木 棒不停地練習列隊和一二三而已。 當然,革命化的最突出表現,是階級鬥爭觀念的泛化和強化。據說「筷子頭上也 有階級鬥爭」。大事小事動輒上綱上線。當時有部電影《奪印》,講的是一個「階 級異己份子」,用「打進去、拉出來」的辦法篡奪了基層政權。多少可視為對當年 的階級鬥爭理論的一個圖解。報紙上常常登出材料,說某某地富份子窩藏'變天帳」 。在思想文化領域,「火藥味」尤其濃烈。例如對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抨擊,對紅 與專關係的辯論。還在高一時,學校就組織我們批判電影《北國江南》、《早春二 月》,以後又批判《林家鋪子》、《逆風千里》。此外,還有對「合二而一」論的 批判,對「中間人物」論的批判,對「讓步政策」論的批判。不勝枚舉。當姚文元 在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十日《文匯報》上發表「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時,大 多數人都沒有感到有何異常,因為此前我們早已對這類批判見慣不驚了。 142、時代意識的塑造 乍一看去很奇怪,「文革」之前的大批判,雖然日甚一日,但並未立時導致萬馬 齊喑的文化蕭條。相反,在那幾年,中國的文化界似乎還顯示出一派新的熱烈景象 。 首先,在這段時期出現的文藝作品,數量就相當可觀。其中不少都引起過廣泛的 轟動。譬如長篇小說《歐陽海之歌》,風靡一時,被譽為社會主義文學的空前傑作 ;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膾炙人口,其氣勢、其效果,既使得以前的類似作 品相形見絀,也使得以後的效仿之作難以企及。還有不少出名的作品,像小說《艷 陽天》、泥塑《收租院》、歌劇《江姐》等等。革命現代戲開始出台,此刻正給人 耳目一新之感。為毛澤東詩詞譜寫的歌曲也已經普遍流傳。經過多年的積累,如今 的「無產階級文藝」已經不像原先那般粗陋,或者說已經有了自己的一套路數。新 的時代意識又刺激了新的創作靈感——這和那種時代意識本身的真假是非並不直接 相干。例如《全世界無產階者聯合起來》這首歌,雄壯莊嚴,甚至有幾分深沉,儼 然新時代的《國際歌》。可以想見藝術家創作時的激動和真誠,自以為與時代,與 人民溶為一體。 更重要的一點是,這段時期的文化活動,規模都極為宏大。共產黨把讀小說、唱 歌曲、看電影都搞成了群眾運動。這種集體性的閱讀、歌詠、觀賞,正好和那些作 品體現的集體性美學原則相輔相成,營造出一片熱烈、壯觀,使個體意識消融於整 體情緒的強大氛圍。 所謂集體性美學原則是指,這些文藝作品所傳達的意象或情感是非個人化的,是 集體性的。即使它採用獨白、獨唱一類形式。例如情歌(阿妹愛阿哥)和頌歌(翻身農 奴熱愛毛主席)之間的區別。兩者都表達對某一個人(阿哥或毛主席)的愛。我們唱同 一首情歌,但我們心中的對象是不同的,我們表達的感情是相同的但決非共同的。 頌歌則不然,我們的對象是同一的,我們的情感也有共有的。所以情歌是個人性的 而頌歌是集體性的。集體性美學原則還有一層含義。像《國際歌》,寫來就是給大 家一起唱的。哪怕你一個人哼哼,喚起的感覺也是集體性的。有些東西正相反。它 們永遠指向單獨的個人。哪怕是萬人同唱萬人共睹,一旦入了境,你也會覺得周圍 人似乎不存在或是顯得不相干。當年的社會主義文藝大都體現了這種集體性美學原 則。當它們表達於集體性活動時,無疑會使你產生小我消失、融入大我的感覺;就 算你處於離群狀態,它們也會使你感到自己屬於集體中之一員。所以,這些文藝作 品的大量出現,不僅裝飾出一付社會主義文藝欣欣向榮的外貌,而且在塑造人們的 觀念情感、使之適合於所謂時代要求方面,發揮了遠比乾燥的理論說教更大得多的 作用。 143、朦朧的疑雲 一首歌曲,越流行便越流行。一套意識形態,一旦控制了相當廣闊的空間,它就 會迅速地佔據其餘的空間。除非你自覺地進行抵抗。然而,自覺抵抗的前提是你對 自己的思想確有把握。這一點其實很難做到。畢竟,一個人的思想不僅產生於自己 的頭腦,還產生和他人的交往。唯有借助於交往,你才可能使自己原有的感覺獲得 確證,從而也才可能使之形成明確的見解和信念。當時,我們從社會上聽不到什麼 不同的聲音。我們從自己的內心也聽不到什麼不同的聲音。不錯,我們原先有過的 某些觀念和新的流行觀念不盡相同,多少可算作不同的聲音。可是在新觀念的巨大 衝擊下,這些原有的不同觀念,雖然沒被否定、沒有放棄,但已被淡忘,被推擠到 心靈的角落。與此同時,新觀念挾其鋪天蓋地之勢,有力地加之於我們心上。縱然 我們沒有接受、沒有相信,至少也逐漸習慣。於是,我們的思想,尤其是在自覺的 意識層面上,便只能是官方灌輸給我們的那些思想。充乎其量,在這些思想的下面 ,還潛伏著若干被忽略的不同意見和一大堆不成形的疑團。 比方說,我認真地閱讀那些優秀的社會主義文學作品,可是很難獲得期待中的那 份激動。我積極地參加各種集體活動,但不時地會滋生單調沉悶的感覺。我以為這 些感覺是不對的,但還是不能有效地克服它。我不甘心在革命化的潮流中落後,然 而革命化所提出的種種要求、種種標準,顯然不是每條都引起我的興趣。我覺得我 是無比熱愛這個時代的。不過,當我看到團支書昂首闊步,自自然然地唱著「我們 這一代,革命豪情滿胸懷」時,我發現我缺少他那種如魚得水的開朗愉快。如此等 等。假如說在這些比較抽像的問題上,我對自己的不滿、失意以及和周圍環境不協 調的情緒還把握不夠清楚的話;那麼,隨著畢業日期的臨近,更近切、更具體的問 題擺在面前,這些情緒也就日益明顯地浮現於心懷腦際。 144、畢業前夕 六六年五月下旬,學校舉行畢業考試。我像過去一樣認真應考,大概也像過去一 樣考得相當出色。不過在此時,我對於考分的高低已經不像過去那樣關切了。隨後 ,同學們依據志願分成理科文科兩大班準備分類複習,迎接七月初的升學考試。 在一間貼滿全國高校招生廣告的教室裡,我信步瀏覽。我早就決定了報考理論物 理專業。科大、北大看來是毫無希望。找來找去,只有蘭州大學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比蘭州大學檔次更低的學校就沒有理論物理專業了。然後我又選了幾所普普通 通的師範院校。當時許多同學都不大瞧得起師範院校。多年教育革命的結果,只是 使得一個具有深厚尊師傳統的國家,教師的地位江河日下。我對教師職業倒一向有 所偏愛。別的不說,當一名物理教師,便意味著你可以一輩子和物理學打交道。有 這一點也就夠了。 我一邊考慮著如何填寫升學志願,一邊卻又懷疑自己的這番考慮是不是徒費心機 。在上一屆高考中,「黑五類」子女被錄取者已屬鳳毛麟角,其中,直系親屬被共 產黨處死者則聞所未聞。我相信我能考出很優異的成績。我也相信老師會給我寫下 一個很不錯的鑒定——在一般人心目中我畢竟還不失為一個好學生。我可以想像, 如果我落榜,同學老師都會替我惋惜,但,沒人會感到意外。 大學錄取率很低,通常都把高中畢業後參加工作看成是一條很正常的出路。大部 分同學想當工人。認真考慮下農村的人看來仍舊不多。我也不得不考慮到升學之外 的各種可能性。正是在這時,我尤其強烈地意識到我對學校生活是多麼的眷戀。雖 然十九中的三年生活並沒有給我留下幾件美好的記憶。在那些日子裡,我頻繁地夢 見學校、夢見課堂、夢見讀書或考試,醒來後想到這種生活恐怕將永成過去,心中 不免一陣惆悵。 其實,在此刻,我心中唯一明確的不滿對象,仍然只限於所謂階級路線。和三年 前一樣,我明確地感到不公正,但我找不到造成不公正的明確的責任承擔者。如同 卡夫卡小說《審判》中的主人公K。找不到明確的責任承擔者,不滿便無法轉化為抗 議,而只能淤積為抑鬱。我的抑鬱要比三年前沉重得多。因為它包含了更複雜的因 素。我一時間還不能把這些因素梳理清楚。我只是覺得自己有力無處使。我只是覺 得我和社會不那麼協調。我知道我決不會消沉。我知道我仍會奮鬥。但是,我確實 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如果你現在問我,在我過去四十幾年的生活中,哪一段時期 最迷茫。那麼,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這一段。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