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一個寂靜角落》連載 死亡將臨 (之三) 劉青 四、死囚的送行宴 北京看守所有時早上吃的是甜食,黃玉米面熬的稀粥裡放許多黑糖,原來的淡黃 色變成了紅褐色。北京看守所的玉米面總是發酵的苦面,熬成稀粥後尤其難喝,因 此放了糖後的稀粥,簡直就是瓊漿玉液,喝在嘴裡不忍下嚥。我早期獨囚一室的時 候,面對一碗糖粥,對看守所頓生不少好感,思量這是不是看守們常常掛在嘴上的 「要把犯人當人看」的具體體現。當然,一碗糖粥對人的概念的詮釋是遠遠不夠的 ,不過我知道政府是怎樣理解人的,所以有糖粥已經喜出望外。但是,後來和大號 子的其他犯人生活在一起,聽說每次槍斃人的早上,照例會出現糖粥,那些美好的 感覺頓時煙消雲散,空空如野的腸胃居然也上下翻騰。我腦子裡怎麼也揮不去一幅 圖像:那紅褐色的糖粥是人的血和腦漿調和成的,我自己的血肉說不清楚什麼時候 也會調和成這粥。 老號們對北京看守所的送行宴即瞧不上眼又有所滿意。他們說,殺人,是件正兒 八經的白喜事,共產黨統治前,死刑犯可以隨心所欲的要東西吃,就是綁赴刑場的 一路上,還可以向沿街店舖要綢要緞,披紅掛綠,見什麼吃什麼,臨砍頭前喝碗送 行酒。共產黨講改造,死刑犯也沒有貪圖資產階級享樂的特權,為的是從中體會改 造的有始有終。不過,大家雖然一致認為一碗糖粥不配稱送行宴,但對社會主義的 大鍋飯,不死也可以吃上糖粥,還是高興的。有人給以理論總結,說在這一點上, 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人道精神的理解還要正確,因為沒有哪家辦白喜事時只是死鬼 一個人的事。 不過,只給死囚一碗糖粥,即使符合無產階級改造精神,也不會是一項普遍的具 體規定,因為北京之外的地方,這頓送行宴五花八門,好壞都有。我所聽說的最好 的,要算陝西韓城看守所。在韓城判了死刑的人,立即可以受到照顧,飯往飽了吃 ,有煙抽,帳上有錢可以買想吃的食品,沒有錢可以向家裡要,實在沒有的,看守 所的王所長常常自掏腰包買一點幫助了結個心願。看管死囚的那些犯人,是絕對不 許苛扣欺辱死囚的,還負有勸說開導之責,有和死囚關係處理不好的,因此丟掉了 這份許多人羨慕的看管死囚的「差事」。最後執行前,卸去鐐銬並五花大綁好以後 ,王所長一定親自斟上三杯酒,舉到死囚的嘴邊為他送行。只是象韓城看守所王所 長一樣的人太少了,他有過死亡的經驗,可能對死亡有獨特的理解。最糟糕的看守 所,完全沒有送行宴,西安、寶雞等看守所就是這樣。在西安看守所經歷過槍斃前 一切手續的袁定之,說抽血驗明正身等等手續後,他已經完全忘記了吃飯這回事, 但是,當往日那份髒臭的劣質飯放到面前時,他感到肺腑快氣炸了的憤怒。 實際上,看守所裡的送行宴,許多人將死刑宣判之後的所有時間都算在內的,而 且不單單只是飲食,包括了一切不同於其他犯人的好壞待遇。如果按照這一認識, 看守所裡的送行宴,真應了一句俗話:宴無好宴。 對於死刑犯的特殊關照,一般總是在法院宣判以前很久就開始了,有的人甚至一 進看守所就成了送行宴的關照對象。這種關照,是由看守們向號子裡的號長紅頭等 人秘密佈置的。在有些情況下,這並不是件壞事,新號一般都要遭受的馴化和其他 折磨虐待,會大大減輕。但是,如果本人不爭氣,或是不幸遇到了一些虐待狂的號 長紅頭手裡,情況會比一般人更糟,因為將要死的人沒有機會報復也不會留下什麼 後患。 待到宣判的時候,看守所將早早的算計迫不及待的實施起來。先是拉出去宣判時 ,捆綁的鬆緊和名目就不一樣,有小綁,有大綁,有帶勒喉嚨繩子的五花大綁。死 刑犯和估計不會老實的人,一定是有勒喉嚨繩子的五花大綁。如果這一點還讓人疑 惑不定,那麼,防止聽到宣判後屎尿亂流和走不動路的措施,即將兩腿的褲腳管用 繩子扎牢,將從來不給鞋帶的鞋子也用繩子捆在腳上,就是更明確的信號了。當然 ,就是到這種時候,要被宣判死刑的犯人,大多還是願意聽到也願意相信看守們給 以希望的欺騙語言,如「哈松,宣判時好好表現,要不然你可是快要死定了。」 這最後的一點欺騙,只是為了宣判前犯人老老實實別鬧事。一旦宣判結束,犯人 即被橫豎拖走,弄回看守所裡戴三大件:腳鐐手銬和警繩——法律裡規定的拘束人 身的械具一樣不拉的全用上。戴腳鐐時,是由幾個勞動號將死刑犯仰面摁倒在地上 ,再把幾十磅重的粗大腳鐐套到腳腕子上,最後用十八磅的油錘將鉚釘砸死。這副 腳鐐將如同死囚身體的一部分,一直陪伴他到死。腳鐐戴好後,才將五花大綁鬆開 ,戴上手銬,然後從後背用繩子將胳膊捆住,不過一般捆的不很緊。這後兩道手續 ,不像砸腳鐐那麼緊張,因為不會出現犯人把頭或是身體的某部分伸到油錘下砸爛 的危險。 不過,在八三年的嚴打後不久,卻發現這麼嚴密強硬的防範措施,還不足以杜絕 激動悲憤的死囚搞出些意外死亡事件。他們不需政府費時費力,自己去另一個世界 了。但是,這種體貼卻是政府絕對不允許的。西安有一個飯店的頭頭,在他自己的 飯店裡,用衝鋒鎗打死了情婦,還有前來用食的老人和小孩等一些無故者,最後將 槍塞入自己的口裡扣動了扳機。他肯定已經腦死了,至少是再也沒有出現過意識, 醫生對堅持要讓他活著受刑的警察說:他再托生一次時也許醫學可以做到了。可是 警察做到了,他們在一天之內完成了執行死刑所需的一切法律手續,由幾名警察架 著根本看不到面目,但也許還沒有僵硬的飯店頭頭,開著大卡車在西安鬧市遊街, 並且再一次用槍把他打死。華縣的女警察何麗說,這樣做才特別有意義。 為了這很少有人鬧得清楚的意義,警察們琢磨出了死囚床,以保證死囚不出意外 的等待槍斃。這死囚床到了犯人們的口裡,被叫成釘鋪板。這一改變,不僅生動形 象多了,還糾正了一點語詞上容易產生的誤導,因為釘過死囚床的人,有的後來改 判活下來了,有的根本就不是死囚,而是看守所的懲罰措施。叫許多人談虎色變的 死囚床,只是一塊單人床的鋪板,不過在鋪板的四角挖了洞,固定下四副手銬,將 被釘鋪板的人的手腕腳腕大字形的銬在鋪板上。與死囚所戴的三大件一樣,死囚一 旦釘上鋪板,只有到死或是不死了,才會被卸下來。有一些人就這樣在鋪板上釘了 兩三年。進食是由看管死囚的犯人喂,排泄則在臀部方位的鋪板上挖了一個洞,也 由看管的犯人幫助腿下褲子,約束四肢的手銬有些活動空間,使死囚可以坐起來, 排泄到鋪板下面的屎尿盆裡。 發明這一死囚床的,究竟是哪方人傑地靈的看守所,不得而知,但是在陝西,卻 像是從寶雞一帶開始的,並很快在全省推廣開來。初釘上去的人,不像有些刑罰那 樣立刻使人痛苦的受不了,只是時間長了以後,四肢無法彎曲挪動,想側側身或翻 個身,如想翻天一樣難,那份酸痛麻痺,只是與日俱增,一些脾氣暴躁的人,說恨 不得砍去自己的四肢。就是小小的虱子,也可以將高大的漢子搞的吼聲震天,卻徒 喚無奈。在背部的虱子,還可以靠用力蹭鋪板起些杯水車薪的止癢作用,在前身的 虱子,卻只有聽憑奇癢難熬的感受,在全神貫注中愈發難熬難受,那癢直癢進心裡 。 釘死囚床的痛苦,只有與看管犯人關係良好時,死囚才可能少受許多罪。八三年 嚴打之前,還沒有死囚床,但人們對死囚既有一份敬畏也有一份同情,據我所知, 看管死囚的人都是帶有服務性質的。待到八三年之後,死囚被釘到床上的猥瑣可憐 的摸樣,可能將看管者的敬畏和同情也釘住了。所以,給死囚捉虱子止癢這類生活 中的事,必須有這份人情或是早已在看守所裡形成了這樣的勢力,那四位老爺式的 看管犯人才會屈尊服侍。 在華縣看守所,王憲平和賈繼樁就是能夠得到服侍的死囚。王憲平在西安的閒人 盲流中是頗為有名的紅頭,到了有數千勞教人員的蓮花寺,又打成了八面威風的後 山王,落到華縣看守所後,硬是領著一夥蓮花寺勞教兄弟,用惡打和混攪,鬧得看 守們束手無策,把個華縣看守所的秩序和風氣全改變了。所以,當他因為在看守所 裡打死人而判死刑,並被釘到死刑床上後,依然虎死不倒威,看管他的犯人不敢不 服侍他。賈繼樁儘管也是華縣一方霸主,當然遠沒有西安的閒人惡煞,之所以被釘 到死囚床上也受到滿不錯的服侍,更多的是他人緣不錯和陝西重鄉黨關係的緣故。 但是,同樣被釘在死囚床上的王智紅和楊亮寬,處境就糟透了。他倆在華縣也只是 無名小卒,犯的又是看守所裡不大待敬的花案,加之經驗處世本領沒有超出本鄉本 土那點拿不上盲流檯面的農村二賴子習氣,因此,釘在死囚床上,不僅很難得到服 侍,而且倍受欺凌,簡直有求生無路求死無門之恨。事實上,楊亮寬後來還是摸到 了求死之門,自己撞了進去。對於他們這樣釘在死囚床上的人,真有一些人盼望干 脆早點收到死刑帖子算了。 死刑帖子就是正式法律文件所說的死亡通知書,在執行前三天通知死刑犯,要他 簽字畫押。一般接到死刑帖子後,改變死亡的機率微乎其微了。所以,死刑帖子一 下達,看守所的院子裡二十四小時有警察值班,晚間值班的還有幾十塊錢補貼,而 且有肉香酒香四溢的夜餐。但是,對於死刑犯來說,這七十二小時極難平靜,有痛 哭不止的,有神智錯亂的,有癡呆麻木的,有絮絮不休的,有亢奮不眠的,世上眾 相應有盡有,而難以入眠幾乎是所有的死囚的通常狀態。看守所對待這七十二小時 也各有高招,如寶雞看守所就是注射安眠鎮靜劑,使死囚昏睡七十二小時。寶雞有 一名死囚被強行注射時,不滿的說:「別打的太多了,我在共產主義那一站是要下 車的,錯過了天堂,我為社會主義所添的磚瓦豈不是白幹了嗎?」一個喜愛詼諧的 看守保證到達共產主義之前叫醒他。三天後,這位看守輕輕的在這位死囚的耳邊說 :「醒醒,醒醒,再睡就錯過共產主義轉回資本主義去了。」 這種讓死囚昏睡的辦法,剝奪了死囚最後思維的機會,使他們難以清醒的告別世 界給親屬留言。當然,許多死囚並不等最後時刻才給親屬留言,我看到商洛地區的 亢俊義在判決書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給母親的留言,而他根本就沒有接到死刑帖子 ,上訴後就改判了。不過,這仍然不是一回事,因為在最後時刻想說的話,與還有 些時間並有可能改判時說的話,肯定有許多不同之處。但是,我這麼細分也許毫無 意義,因為這些東西可能根本到不了親屬手裡。不錯,每一個死刑犯在執行前,都 會被問到有無遺言遺物要轉交家屬,並信誓旦旦的保證會轉給家屬。但是,在華縣 看守所幹過勞動號的王永成說,人一槍斃,那些死者用幾個月的不眠之夜琢磨出來 的給親人的歉意或是最後的囑托,還有費盡心思想留給家屬的遺物,像丟棄的屍體 一樣,沒有人重視,尤其是遺留的書信,全隨著一把火灰飛煙滅——顯然,一顆消 逝的心靈是應該消失得徹底些的。 所以,有些自知不保的死囚,對遺言遺書不存多少幻想,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見 親人一面。但是,這是極其難以做到,許多死囚不停的乞求、抗議甚至絕食,但總 是撞到棉花牆上似的被軟軟的推回來。一般的不會強硬拒絕,而是說向上級反映請 示,或是說和死囚的家屬談談,瞭解一下家屬的心情和必要性。任何一個說詞,一 拖就是數十小時過去了,而死囚只有七十二小時,其中還有不少時間被各種各樣的 為他死亡所必備的手續所佔去。自然,也不是所有的死囚全都和親人一面難謀,單 是華縣看守所,就有好幾個死囚得到了向親屬下跪和相泣無言的時刻。西安有一個 在蓮花寺勞改的年輕犯人,越獄逃跑後犯了大案,抓回華縣看守所又與王憲平一起 打死了別的犯人,所以判了死刑。他的搞個體戶掙了不少錢的父親從西安趕來華縣 ,對許多有權勢的人說,只要使他兒子不槍斃,送兩萬塊錢。看守李改潮挨著號子 頗有感慨的說:這兩萬塊錢,敢掙嗎?所以犯罪也千萬別犯到死刑的份上,否則爸 爸就是銀行,也沒有辦法用錢堆回來你們的小命。不過,錢雖然堆不回來小命,大 約還是可以堆條通道見一見小命難保的兒子,不然就難以理解這個外地來人何以能 夠在死前見到了兒子。 在死囚的最後時刻,不用安眠藥的看守所,也有自己的三字經:哄騙、不理和收 拾。在北京看守所的死囚筒道裡擔任過勞動號的魏榮齡說,死亡通知下達後,看守 們總是說,這並不是最後的決定,還可以申訴鳴冤,而且按照每個人的情況,說些 死囚中意的似是而非的話。如對一個十七歲的殺人犯說:他媽的,往上告,你這麼 年輕,憑什麼給七老八十的老棺材囊子償命。那位深諳階級鬥爭之道且出身不好、 而且就是因為受不了街道居委會的階級管制憤而殺人的小伙子說,他不怕死,他不 指望這個政權會有公道。看守翹起了大拇指,說:對,死有什麼可怕的,槍斃一點 不疼,一聽到響聲人就永遠睡過去了。但是,年齡大一些的人,也有根本不聽這些 ,只聽憑感情一味的喧洩。華縣看守所的趙春娥收到死亡通知書後,哭了三天三夜 ,警察始則勸,繼而罵,最後只好忍受這聲音不理不問了。就是遇到性格暴烈的死 囚,什麼世面都見過的警察,也絕不手忙腳亂。北京看守所是將有危險傾向的死囚 四馬倒攢蹄銬起來,頭上戴個不怕亂撞的坦克帽,再把人鎖在水泥地面的鐵環扣上 。這是極其痛苦的刑罰,經受過這種刑罰的人說,與它相比,挨頓警棍皮鞭,就像 舒背按摩時那點疼痛一樣算不上什麼了。我相信這話,我猜想嘗到這種送行宴的死 囚,生命的最後希求,就是政府開恩早一些槍斃。 就是槍斃,其中的名堂也是滿多的。對於人比較老實,或是其案情雖可殺,但是 對在人情事理上還有可憐憫之處者,劊子手可能只在他的頭上鑽個眼,讓他死得有 臉面。如是可惡之人,不論是性格可惡作案手段可惡還是劊子手瞧不對眼了認為可 惡,就要將他整個頭打爛。這對劊子手是十分簡單的事,只需要把執行用的子彈不 停的在鞋底上蹭,打出去的子彈就可以將整個臉掀開。在經濟主宰一切的今天,死 的是否有臉面,聽說已經不是個感情問題,要看死囚的家屬捨得花多少錢了。 執行死刑給人的最強烈感慨,就是一聲槍響劃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重視。槍響之 前,死囚是警察不眨眼監視的中心,死囚任何一點微小的舉動都會引起警察相對的 反應。就是萬頭攢動瞧熱鬧的人群,也像有根線抻著似的,腦袋瓜全隨著死囚轉來 轉去。這時的死囚絕對是中心,他將付出的慘烈代價,值這麼多。然而,一聲槍響 ,除了極少數大膽好奇的人還會上去看一看,再也沒有人注意了。九一年底我和妻 子到陝西勉縣,在公路邊發現一個趴著的人,妻子說怕是有病暈倒的吧。但是走近 一看,赫然發現白的腦漿塗染著鮮紅的血,旁邊打著叉子的死刑牌上寫著「故意殺 人犯劉信」。四周空曠無人,只有瑟瑟顫動的草,還有捲過去的陰冷的風。 多數情況下,死囚的送行宴到此就結束了。不過,有些時候,還有飯後餘興節目 。我南京的一個同學,八十年代時腎病威脅到了他的生存,槍斃人的警察萌發好生 之德,只要了我的同學五千塊錢,就把腦漿還冒著熱氣的死囚的腎臟挖出來,送給 我的同學用以換下他不中用的腎臟。也不僅僅官方懂得廢物利用,民間也有人到死 囚的身上割些藥材,治療那些怪症頑症。還有些人相信吃肝補肝、吃腦補腦的民間 傳說,就會把個死囚割得七零八碎的。 晉代詩人陶淵明說,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東山阿。作為 死囚,想托體東山,怕也難。 五、其鳴也哀 死對任何人都不是一件小事,包括行將就木的老人。以解救人類為己任的毛澤東 ,死前所關心的也只有一件事,還能不能活。即將被他人強取去性命的死囚,當然 全部神思都圍繞在自己的生死上,不是琢磨如何逃生,就是思考怎樣按照自己的方 式去死。很奇怪,不相信死,或是疑生懼死的人,卻會用心深遠的神鬼難測的為自 己設計死。這樣的人我見過好幾個,華縣看守所的吳渭華就很典型。 吳渭華大約始終就沒有相信自己真會死。他的案情很重,他的家成了華縣男女青 年們解除性飢渴的場所,作為地主,他也會分到一杯羹,這從法律中倒看不出來是 什麼罪,但按照八三年嚴打的標準,卻是要殺頭的重罪。有時,吳渭華也說自己可 能判死刑,可是別人說了這話,他不僅不以為然,而且刻骨銘心的恨,他說別人在 咒他死。在吳渭華是受欺負的檻頭子時,他對咒他的人咬牙切齒,後來熬成紅頭, 那些說過不中意的話又還和他關在一起的人,他一個也沒饒,使那些人只怨老娘生 自己時多生了一張嘴。他認為自己不會死的理由也還有說服力,他父親是老紅軍, 渭南地區掌實權的大官,不是戰友故舊就是部下,再說,他有坦白自首的情節,按 政策也該寬大處理,何況,他一直認為自己的罪行沒有什麼,不就是有些男女跑到 他家睡覺,他佔了些便宜嘛。 我想,吳渭華說自己可能判死刑,是一種提升在號子中地位的謀略,他是一個很 有心計的人。但是,後來有件事,卻又使我的看法動搖了。我有一次需要針,有一 根木刺深深的扎進了手裡。刺小或是扎的較淺時,我們常常咬去點皮,將刺擠出來 ,但是這回的刺大扎的又深,針是唯一解除它的利器。但是,想要根針用很難,就 是在看守們高興時,也要等到星期天。我被這根刺搞的心煩意躁,難受的程度越發 增加了。是吳渭華幫我解了難,睡覺的時候他推了推我,從帽子的硬舌頭中取出了 不知何時藏下的針,是一根縫被子用的粗大的針。 刺很快就挑出來了,只流了一些血,還有一點怪舒服的輕微疼痛,我實在挺感謝 吳渭華。他並不要感謝,只要我為他保住秘密,不要告訴別人他藏有針。他看看我 ,進一步解釋說,他是為最後時刻準備的,他用那根針指在自己的心頭部位,說只 要將整根針扎進去,就可以結束一切了。吳渭華學醫,我相信他所說的方法可以致 死,我也在什麼書中看到過類似的情節。讓我不理解的,是他為什麼如此處心積慮 的為自己設計死。矛盾的是,吳渭華仍然說這種準備,並不意味了真相信自己會死 。他說只是為了萬無一失,因為他絕不讓母親掏槍斃兒子的子彈費。 吳渭華的這一心情我能理解。槍斃人後,有的看守曾經說某死囚打了五槍,只收 一槍的費用,這就叫一槍之罪,政府絕不多收錢的。在看守所漫漫的時光中,我也 有過吳渭華同樣的念頭,雖然我也像吳渭華一樣不相信自己會死。不同的是,儘管 我想出了好幾種死的方式,但沒有繼續走下去,像吳渭華那樣做實際準備。這些看 似古怪的念頭,是被槍斃人卻要家屬付子彈費嚇出來的。我們有太多的時光想像和 體味,在被人捆著打碎頭後,母親還要給警察付殺兒子的費用,這裡面的殘酷、屈 辱和惡毒的份量。 十分遺憾的是,吳渭華藏在帽舌頭裡的針,被同號的人告了密,警察洋洋得意地 把針搜走了。因此,吳渭華不相信的死亡降臨時,他只能憤怒地等待那顆要打碎頭 的子彈飛來。我後來聽說,已經不再向家屬要子彈費了,從何時開始的卻不知道, 內心很希望吳渭華的母親遇上了這一仁慈時代。 其實,面對兒子的死刑判決,尤其是八三年許多莫名其妙的死刑判決,不必等到 收子彈費,有些母親也難以控制感情的。有的母親震驚而昏厥,有的母親不敢涉足 宣判大會,也有的母親會狂怒猛吼。八三年嚴打中寶雞的一次數萬人宣判大會,就 有母親震撼全場的怒吼。被判死刑者的姓名我沒有記住,這裡姑且以小冥代之吧。 小冥是一次打架斗歐中的主犯,嚴打前已經決定勞動教養三年,嚴打一開始突然成 了死刑。宣判是在寶雞體育場進行的,小冥的母親坐在體育場外圍高高的台階上, 兒子的死刑使她異常震怒,她突然的吼聲顯出全場格外靜默。她叫著兒子的名字喊 :「媽在這呢,別怕他們,把頭抬起來,真是胡殺起來了,這把媽的是什麼世道? 」一群強健的警察撲上去,才制止了她的聲音,但可以看到她飄散的頭髮,和拚死 的掙扎。 宣判後拉回看守所戴三大件時,由於死囚太多,人手和油錘不夠用,死囚需要排 著隊等。不知是怎麼一個疏忽,使小冥得到了一個衝往牆腳的機會,他將自己的頭 猛撞在堅實的磚楞上,光禿的頭上,半個頭皮掉下來蓋住了臉。他並沒有死,只是 流了大量的血,縫了數十針,整個頭被白白的紗布包了起來。看守對他說:死又死 不了,槍斃也沒有什麼痛苦嘛,何苦給自己找這些罪受。看管他的犯人也說他犯了 錯誤,想撞死自己,是不能撞牆腳的,牆腳只能撞掉頭臉,搞的血肉模糊,必須把 頭頂撞在平實堅硬的牆面上,把天靈蓋撞碎,才能達到死的目的。小冥卻說,他並 非要撞死自己,要撞的就是血肉模糊,在槍斃前遊街的時候讓全城的人看看。 不過,也有人在死刑明確後,宣判前緊繃的弦反而鬆弛下來,人倒變得豁達、坦 蕩和誠信起來。寶雞三大神偷之一的馬寶利,綽號馬五的,就是這種情況。偷盜和 說謊是孿生兄弟,神偷馬五更是將兩者融為一體了。據說,有一次馬五被抓後受到 了嚴厲對待,他不撂點真實罪行休想過關,於是交代了幾件有案可查的罪行,有時 間、地點、被偷盜的對象和準確的錢數,警察核實正確無誤。但是,到法院審判的 最後時刻,他將一切又推翻了。一般的說,這是無法辦到的,只要確有被盜的事實 ,「賊娃子有口講不清」,不是也是了。可是,馬五拿出了充足證據,證明那幾件 偷盜案發生時他不在現場,他是被逼不過,把聽說的一些偷盜罪行拉到自己身上了 。這次成功的謊言,叫警察恨得牙癢,但馬五卻安度難關,警察後來抓不住真憑實 據,還輕易不動他了。平時生活中,馬五也是如此,沒有人知道他說的話有哪句是 真的。但是,這次死刑落實後,馬五卻開始講真話了。當時看管他的犯人張祿漢, 是石油大盜劉春鳳一案中的第二號人物,他聽馬五講述自己的偷盜生涯,平實的口 氣中充滿了溫馨和懷念。馬五說自己家境貧寒,一飯難求,不足十歲便開始偷錢包 ,經歷過無數失手、毒打、艱辛和磨難,終成這一行中的佼佼者。馬五愛回憶小時 候在冬季清晨的嚴寒中瑟縮成一團,在寶雞車站轉來轉去,等待客車載來他稱為銀 行的大批旅客。他的自豪是天生就有偷的才能,並且盡情發揮自己的才能,使老大 一家人和自己過上了富裕享樂的日子。他對如何富裕笑而不答,但是看守所的人全 知道,他家在寶雞市豎起了一座寬敞漂亮的三層小樓,八三年時可以稱為巨富。說 到享樂,他滔滔不絕起來,天底下能夠吃的他全吃了,能夠玩的,不論是女人還是 其他強烈刺激富有快感的,他亦盡情盡興受用過了,最大的仇恨報復得痛快淋漓, 雖說不能講活夠了,但敢說死而無憾。 馬五被判死刑其實有些意外。馬五雖是陝西赫赫有名的神偷,但在閒人盲流的社 會裡有一個致命的弱點——怕打。寶雞有一股剛竄上來的閒人盲流,吃準了馬五這 點,三天兩頭將馬五打得東躲西藏,要他交巨額貢金。一次,馬五到他新結識的女 娃家,又被他們發現了,馬五躲到床底下,還是被他們搜出來,塞進麻袋裡。這次 的開價是一千,陝西行話叫一墩,不給就把麻袋丟到渭河裡去餵王八,給不夠留下 兩隻耳朵。在押解下,馬五跑遍寶雞才籌夠八百,又進行了無數的乞求和保證,始 允許他三天內將餘款補足,否則生死無怨。馬五雖然怕打,但在寶雞也是祖師爺輩 的人物,而且用錢結交了原來寶雞最能打的李青海等人,這次的屈辱丟人終於惹惱 了他,決心不惜一切代價報復。馬五從西安請來了綽號黃狼等成名閒人,又使不願 意打這場架的李青海不得不對他有所支持。馬五說:只管打,別出人命,什麼醫療 休養賠償的費用,他全包了。他們擬定了要打的幾個人,討論哪個應該卸掉胳膊, 哪個必須打斷腿。他們籌劃的很周全,甚至借來了雙筒獵槍,唯一沒有料到的,是 初出道的劉洪武這個毛頭小伙子,掩至敵對一方的鄭夢瀚身後,頭一棍子打碎的卻 是頭。 馬五被槍斃那天,幾十輛押著犯人的刑車在寶雞市浩浩蕩蕩轉了一圈。馬五這一 案有三人被槍斃,是馬五、黃狼和劉洪武,馬五排在最前面。馬五家的三層小樓, 是殺人示眾遊行的必經之路,馬五知道會看到家人。帶著家人的悲慟和最後的互視 ,去陰曹地府也是沉重的。但是,事情的發展超乎了所有人的想像,馬五一家將刑 車攔住了。他們是突然出現在刑車前面的,男男女女跪了一地,老到耄耋之齡的祖 父輩,小到牙牙學語的子侄等,一片呼天搶地高喊冤枉的悲鳴。馬五掙扎著想說什 麼,卻被武警勒緊喉嚨按下了頭。順眼角,他仍可以看到無數的警服撲向跪著的人 群,扑打聲和哭叫聲瞬間響起。馬五閉緊眼,渾濁的淚從眼角直落在刑車上。人間 迷茫,塵世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