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園】 上海行 (成都) 柏 樺 一九八八年深冬,我同詩人鄭單一去了一趟上海(他當時剛從北京參加完「今天」 詩歌獎為多多頒獎的活動來南京看我)。一下火車,我們就趕到上海音樂學院找到陳 東東,在他的安排下我們住在詩人胡岡處,接連見到眾多上海詩人不在話下。而我 對上海的嚮往(並非城市而是幾位詩人的嚮往)是從一九八五年秋天的一個下午開始 的(當時我住在重慶北碚西南師範大學校園內),一個政教系學生李康送給我一本上 海的油印詩集。那時我正準備研究生考試,很少關心外界,除複習功課外,只偶爾 留心於自己的詩藝,生活乏味而平淡。可就在那個下午我感到生活好像出現了什麼 新鮮的東西,這新鮮的東西就在這本詩集裡,我在裡面讀到一首陸憶敏的詩《對了 ,吉特力治》。在這之前我讀過她發表在老木所編的《新詩潮詩集》中另外幾首詩 。當時我在這些詩上停留了好長一段時間,認為這幾首詩寫得不錯,乾淨、利落、 技巧嫻熟;但仍覺得還存有一點小毛病,我用心挑了幾處,其實是幾個字(詩中所用 ),這幾個字很搶眼,使我立即聯想到美國女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這位詩人後來 我不太喜歡,而最初她的「高燒」和自我毀滅卻讓我迷狂;她的詩中劇烈的破壞力 幾乎要崩斷我的神經,我承受不了她的尖叫),也許陸憶敏並未受其影響。 的確,後來一切都變了,吉特力治向我迎面而來,那個下午我在花園裡漫步、遐 想、享受著寧靜和一首詩。我吟詠這首詩,對它讚歎不已,這是一首臨空而降的詩 ,一首一氣呵成的詩,一首速度飛快但以優美的節奏催動我血液流動的詩。我感到 了作者的呼吸、放棄和寬懷(「寬懷」是作者愛用的詞,也是她詩品的核心)等轉瞬 即逝又地久天長的情懷,我為此深深感動了一個下午。這首詩我已無法重述,但有 一句卻永遠銘記於心:「對了,連空氣也是教條」,難道不是嗎?我從小到大感到 的就是如此——我週遭的空氣、我的環境全是教條,多麼準確、細膩、有力的生活 寫照啊。除了震驚,我便無話可說,唯有不斷喃喃自語地體會著這一行詩,彷彿我 將從這一行中甩掉「教條」的空氣,舒展我自由的心靈。我情不自禁地談論著、迫 不及待地告訴我所有的朋友,叫他們認真注意這位遙遠的上海詩人。我當時的詩歌 圈子(核心圈子)是張棗、歐陽江河,我幾乎以強迫的口氣要他們立即接受陸憶敏的 詩歌。不久又讀到貝嶺、孟浪編選的《75首詩》,其中陳東東的詩我非常喜歡,他 在詩中展現中國、吟詠古代,個人與山河溶為一體,大漢風夾一點小洋味,讓我在 欣喜中倍受刺激。我對王寅的認識是從他的《朗誦》開始的,「謝謝大家冬天仍然 熱愛一個詩人」感人肺腑的最末一行,使我想起一個冬天,俄羅斯的冬天,想起費 特、蒲寧或契可夫的冬天。在冬日的火爐邊、外面下著大雪,費特的吟頌讓老托爾 斯泰流下熱淚;而在蒲寧式的寒冷而又鋒利的星光下,一個詩人的朗誦讓我感到中 學時代的隆冬或新年前夜的歡樂;感到雅爾塔的冬天,契可夫在他的海邊別墅一邊 輕聲朗誦一邊飲下一小杯櫻桃酒……朗誦,冬日的朗誦,一代又一代,我聽到了王 寅的「朗誦」,高貴、寒冷、瘦削……在多年以前。而八八年冬天我在上海見到王 寅時,他的形象正好吻合了我的想像,他的趣味、他的風度、他的不屑、他的無言 都那樣恰切適度、流暢優雅、充滿冬意。 我還記得初到南京時,在同韓東閒談的一個夜晚,我非常好奇地向他打聽王寅的 一切。他告訴我王寅很矜持、有點高傲、不愛說話、一說話就有點逼人。他還告訴 我:「陸憶敏八五年和王寅來我家,王寅和我說話,她在書架上發現了一本《精神 病學辭典》。以後五天裡,邊讀邊作筆記直到離開。」 八八年深秋我在南京見到了第一位上海詩人陳東東,我們相互傾慕。一道流連南 京的山水,愉悅人生。與這位洋溢著古風的詩人在南京見面確是最美好的了。他是 我所見過的為數不多的真正知識分子詩人之一。他同西川、駱一禾在精神上是相同 的,他們也是相互引為同道的詩人,只是陳東東氣質上更具舊式文人的閑雅,就像 有人告訴我:「陳東東雖稟存超現實主義或希臘詩風,但氣質上是一個中國六朝文 人……。」西川、駱一禾卻更融洽於西方古典精神。 連續幾天,我們一邊遊玩(雞鳴寺是我倆愛去的地方,香茶與素面、憑窗閒眺、秋 趣橫飄;後來他寫過一首《雞鳴寺》的短詩,此詩堪稱中國風景當代短詩的傑作, 有潛在的極大的精神繁殖力,可開此類詩一代新風,可惜不能憶起並錄於此),一邊 聊天,我反覆對他談起他詩中的「風景」特徵,這一特徵在中國當代詩中很少見, 幾乎沒有,用詩來寫風景是一件極困難的事。從他的風景詩,以及與他的交往,才 知他酷愛遊歷的秘密,在不斷的出遊中,觀看、體察、欣賞風景。他所居住的城市 上海缺乏「風景」,而他就在這個大城市幻想著風景和他剛剛去過的山川,他就這 樣用文字創造了一幅幅令人驚歎的「海落見山石、獨坐載酒亭」的畫面。其間話題 自然又轉到上海詩人。從陳東東那裡我才知道王寅、陸憶敏和他都畢業於上海師範 大學中文系,而且還是同班同學,王寅寫詩早於他倆,並在早期給予一定的幫助, 他還談到一個我聽起來很奇特的派別「撒嬌派」,一個叫京不特的學數學出身的詩 人,他後來去雲南邊陲某寺當了和尚,常穿著金碧輝煌的袈裟行走於鬧市,實在有 趣得很。 我的思緒在南京的山水間一下倒回到八八年六月。那時我住在成都鐘鳴處。記得 六月的某一天我同鐘鳴去了一趟峨嵋山,我們一到山下就去瞻觀寺廟,在報國寺度 過了一個愉快的應該說是幸福的下午(這種和諧、無礙的下午在人生中也是很難常有 的)。我們談了許多話,其中一個我們心愛的話題就是陸憶敏的一首詩《避暑山莊的 紅色建築》。我們在寺廟的迴廊或坐或走,非常悠閒,而寺廟的建築正是血紅一片 。我們都認為這首詩是天才之作,也是偶然之作。一首幾乎不可能的詩,但它是一 首詩,而且這詩行猶如報國寺的血紅建築一一呈現在我們眼前,令我們正視、吟頌 、熱愛。 在交談中,陳東東告訴我陸憶敏的樣子很像林鳳眠畫中的女性形象,還有人說過 陸憶敏從人到詩很像張愛玲,我想這總是有點道理的。我後來在上海見到了陸憶敏 ,她的確如此。也如她自己在一則自述短文中所說,她「心敏如菌,但敏而不銳。 」她從人到詩「碎蹄偶句,叩階之聲徐徐風揚」(《墨馬》)顯得曠遠而清新。 她的詩是那麼輕盈,那麼迅速(迅速中懷以柔情,海子的詩在迅速中帶著烈火), 那麼幸福,那麼寬懷(寬懷中滿含感恩的清淚);她所嚮往的景色是那麼飄渺、那麼 美麗,那是唯一的女性才具有的飄渺和美麗。是的,她是一位立刻發生的詩人,一 位「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詩人,一位被王寅稱之為愛讀《紅樓夢》和醫書的詩人, 一位在寧靜的室內幻想和旅行的詩人;她在上海天青色的屋簷下,在天鑰二村她的 居所寬容了自己、寬容了我們、寬容了這個世界。 一九八九年五月,我已第二次來到上海。上海象全國所有城市一樣,這時正進入 它青春年少的「四月風暴」,「風暴」在經過五月向六月搖晃過渡…… 這「風暴」讓我回想起這一年一月我在北京時見到剛從英國回來的北島的情景。 他當時看上去很焦慮,那種焦慮之情是我以前沒有見過的。他一邊同我交談,一邊 顯得很不安,他告訴我一件「神秘」的事,「一位印度(佛教)大師預測中國今年八 月將出大事。」他覺得中國很亂,感到有些不能適應。我那時想叫他出面來辦一個 全國性的讀書會,他對我講現在誰還讀書呢?看得出他無心於此事,心事重重,像 一個圍棋手陷入長考。我從北京回到南京後不久得知他已在這個初春發起文學界和 知識界簽名釋放魏京生的運動,直到那時我才想通了他當時憂心忡忡的神情。而現 在這個「風暴」正向一個極端刮去,我所在的學校已經停課,南京的學生正在以紅 軍長征的形式北上,他們甚至打出「長征是宣傳隊,是播種機……」這樣的毛主席 語錄。 我借此機會再去上海拜會詩人。我在詩人宋琳所在的華東師範大學目睹了熱潮洶 湧的校園,集會、宣誓、痛哭、演講……從學生到老師,那場面使我想起了我的《 瓊斯敦》這首詩。宋琳作為中文系青年教師的代表,也以他英俊的理想主義形象投 身於這個「風暴」,接連幾天遊行隊伍從華東師大出發,長途步行去外灘,我跟著 長長的隊伍走著,看見了成千上萬歡樂的人流……一種驚人的「美」在第二次鳴鑼 開道,我彷彿重返童年,置身於一九六六年夏天。 我作完最後一次「空前的幻美散步」之後,帶著一整天「歡快的」疲勞來到陳東 東家休息,而休息在這個夜晚被推向一個前所未有的真實新聞鏡頭。我在高度緊張 、專注、激動中看完了一幕幕珍貴的歷史畫面——中央電視台實況轉播中國領導人 會見學生代表。在此我不對每個畫面作具體的描述和分析,只想談一點個人對王丹 和吾爾開希的形象感受。 直覺告訴我,王丹的形象具有包容性、抒情性,會贏得廣泛的好感,他溫文爾雅 有濃厚的中國文化傳統的意蘊,使人想起古代或「五四」時期有理想有抱負的書生 ,這種青年書生猶如目前的王丹流露出漢族學生特有的靦腆、羞澀、含蓄、禮貌、 甚至聽話、從不譫狂,雖有許多內心糾葛但講究個人的承諾和責任感,這一切內向 性格並未減弱他的魅力而反襯出他通過這種內在性所流露出的另一面:頑強的韌性 、集體主義精神、對家庭和國家盡忠心的儒家風範(漢族的本制不是自由的,從來是 反對自由的,尤其是西方式的自由,它所提倡的乃是「精忠報國、兼及天下」的「 忠」、「孝」、「仁」、「義」)。王丹正是以這種典型的漢族儒家精神的形象出現 在整個接見中,他說話很少也不帶鋒芒,力量從斯文中漸漸透出。而吾爾開希與他 完全相反,他是新時代的產物,也是西方精神的產物,他的形象具有國 際性(就像他那非漢族的名字一樣),梳著時髦的中分頭,毫不懼怕權威(而儒家是講 權威的),振振有詞、魅力四溢(這個魅力是性感而不是政治的,更談不上中國政治 ),他是一個真正的明星,這種激進的明星可以隨意出入於韓國、法國、美國、意大 利這些學生運動頻繁的國家,他更適合於成為這些國家的學生運動的領袖。理所當 然,吾爾開希作為一個背景模糊的明星很快被人遺忘了,他當時所表現出的美只在 一些非常西化地區(如香港)或西方國家流行一時,而王丹卻作為一個背景可靠的傳 統人物被人記住了。可以想像,他這種形象注定將在具有中國精神的華人世界留下 回味無窮的好感,他們會在他身上找到過去中國歷史上某個青年的影子。 我在吾爾開希那裡看到了一套或許是新的話語,但那是否適合於中國?他已被中 國所淹沒,像一顆一閃即逝的慧星消失在茫茫黑夜裡。 毛澤東式的抒情激情在一九八九年六月終於耗盡它最後的元氣,也作完它最後的 表達,文化革命似乎經歷了二十三年才終於結束。九二年初鄧小平「南巡講話」翻 開了歷史嶄新一頁。 而那一夜,在陳東東家看完電視轉播的那一夜,我想到了許多……王丹、吾爾開 希,前者是中國左派,後者是國際左派;我或我們全處在同一個形式、同一曲頌歌 、同一首詩中;我有一種無頭之馬的感覺,那無頭的馬群也不知奔向何方,繼續向 左嗎?……第二日黎明我收拾起這種感覺乘車返回南京。(本文選自柏樺的回憶錄《 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