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後又見李海 樊百華(南京) 這裡的話幾年來一直想說,今年暑假中見到李海後說了不夠,還要說而且要公開說。寫 下題目不自覺地給李海打電話,他睡晚了還睡意朦朧著,也猜出是我的聲音(我一年衹與他 通兩三回電話)。問過李海父母好,給自己的母親打電話,母親也還是一下子聽出「是老四 啊」。 1993年冬天,我去北京參加「中國超常教育15年國際研討會」,說是「國際」參加者都 是兩岸三地的學者。我那時是流浪漢,作為臨時工幫江蘇《現代特殊教育》編輯部創辦《中 國超常教育》,得以記者身份參加該會。與會的中國人民大學附屬中學劉彭芝校長說我挺能 干的,聽到誇獎我悲涼的心隱隱掠過一絲溫暖。我熱愛的劉校長不知道《中國超常教育》試 刊成功後,我就被「大蓋帽」趕出編輯部了。 那一次與李海去尋找老同學張鎖明。鎖明曾在我的退團事件發生後提出轉系與退學,大 學畢業後我一直牽掛他的,1990年他曾利用出差之便來南京看我,勸慰與同情溢於言表。他 雖然無染於「政治」,也過得不如意。我曾在大學畢業分配的時刻說:一畢業同學之間的平 面關係就成了階梯狀。學長吳曉農是一位富有詩人氣質的思想者,文革中曾坐過牢,因為哲 學系領導不喜歡他,畢業分配很糟糕,很快病逝。鎖明分配比我好一些,但也頗不順意。與 李海兄趕了很長的路到了鎖明家的小區,卻因為沒帶上鎖明家的門號,寒冷中在小區裡轉了 個把鐘頭,終無功而返。為此我一直對李海兄懷著歉意。 我流浪到外地山溝時,李海兄來南京找我不遇。不久他便再入囹圄,一去九年! 李海是我的學長,除了去年冬天到南京與「民運人士」剛聚即被趕走,他大學畢業後多 次來南京都要與我見面的。李海是學校的長跑名將,認識我時,他正熱衷於研究人類思維的 「離異現象」(這個詞是我基於朦朧印象的概括),例如「同一個『實踐』、『真理』人們 使用得大相逕庭」。後來我知道李海早在南京大學時就與例如民運理論家徐水良先生訂交, 而我直到1997年底才與徐水良見面(已與水良兄同居南京18年)進而真正開始瞭解到一點 「民運」。我至今未能有機會與李海深入切磋哲學,更未獲便問李海為什麼要與我做朋友。 在我的眼中李海衹是一個生活儉樸、不修邊幅甚至有些邋遢、不善交往的書生,一個可以有 所作為於哲學探究的思想者。李海總是言談中時不時脫口而出一段詩詞,表明他喜歡文學且 有好的記憶力,而我除了樸實的正直和一點思辨能力之外,真的是孤陋寡聞、學識淺陋,於 人太少補益(直到40出頭才開始改觀)。 李海在獄中的時候,我曾思考「李海適不適合從事職業民運」的問題。這思考決不限於 李海。徐水良先生到美國後,我也思考水良兄適不適合從事職業民運的問題。我思考的結論 是,民運人士的首要素質是道德品質要好,否則,他(她)會糟蹋民主運動,越是有才華有 能力有名氣越多糟蹋。其次,民運人士必須有基本合格的社會理念,並且其行為應當充分出 之於理念。第三,民運人士必須有(相對於其當下的角色地位)夠用的實踐才能,尤其要有 出色的對他人為人的判斷力,創造有效影響的能力,面對分歧(一做事分歧即紛至沓來)時 恰當的、韌度優良的親和力、決斷力、整合力。第四,我特別強調「量力而行」、「有度奉 獻」,例如連自己的生存都保證不了,不合適;坐牢後妻兒老小苦不堪言,給家人親友帶來 太多的牽扯(例如十分病弱),不合適。等等。對於民運領袖級人物,我想還應當有更高的 要求。李海呢,欠缺多多,我想他衹能像我一樣,做一個普通好人或者普通的好知識分子。 可不是麼,李海與我見過多次面,卻從來不與我談什麼政治呀、民運呀,是我不配他對 我說什麼嗎?是李海並沒有多少民運意識嗎?如果李海早時跟我介紹一些民運,我應當在 1989年之前就很瞭解中國了。 中國這個社會固糟糕,例如每每有草莽梟雄、土匪強盜成就霸業,但對社會賢達的無形 要求卻極其苛刻,比我上面說到的要苛刻得多。 考其就裡,第一要求讀書、學識、才華、著述上上;第二則察其出身和人脈淵源;第三 更估摸其社會實勢,「來頭小」者則很難得到多少賞識。是故,加之一貫勢利眼的權勢政治, 久而久之,中國的所謂賢達便有了其隱形傳統——「著」而優則賢,你若為權利抗爭吃盡苦 頭,對不起,賢達不聞,欲求聞達,拿文章著述來;你若慕名登門,必先得到同檔次賢達的 薦引,否則,即使你有足夠人格可靠的「社會證據」,勉強開了門那氣氛也多有隔膜;於是, 中國的賢達衹窩在各自的熟人圈子裡面,甚至衹窩在皇城根下,即便今日,鮮有道義至上的 「非身份社會聯結」。我不止一次地說到,如果電工瓦文薩在中國,難免自生自滅的厄運; 哈維爾那樣的社會名流,要在中國是斷斷不肯與普通工農在同一張抗議書上簽字的。是的, 對於一些民眾的抗爭事件,賢達們都有明快的立場,但你很難看到他們夠得上「社會表達」 的持續性的呼應。民眾們有「社會本能」,遇到利益傷害會主要依其「社會本能」的發作程 度,表現出相應的抗爭力度,但賢達們的「社會本能」雖質無二異,通常卻總是遠離或避開 民眾的抗爭十分知趣而上檔次地「獨自」表現。李海是誰?寫過什麼重要文章?……中國什 麼量人的尺子都有,諸如「以貌取人」、「以文取人」、「以權勢取人」、「以錢取人」、 「以名取人」……唯獨沒有無差等的社會性的「以義取人」!由是,中國便走不出道義上的 沙聚狀態。 我曾給李海的家人多次說:中國更需要李海式的知識分子,但李海不適合從事民運;中 國需要民運人士,尤其需要有影響力、公信力的各界名人,站出來有效推動民主化運動,但 任一項職業民運的工作都非李海力所能任。他的家人或者深表贊同,或者默默無語。為了慎 重,我也利用今次暑假在京的機會,很隨意地就此徵詢了友人的意見,沒想到認識李海的朋 友還挺多,都贊同我的意見,或說「李海實誠到家」、或說「李海是民運打工仔」、或說 「李海根本做不得」,沒有一個說李海適合如往繼續奉獻下去的。 在北京三天,已經見到一些珍貴的朋友。住處青年朋友很忙,便想利用回寧前的空隙多 見仨倆友人,有的新近聯繫過的電話卻奇怪地被告知「空號」或「已停用」,李海倒順利聯 繫上了。難得到北京,12年長別自然要見李海。南京大學哲學系1978年以來的畢業生中,頑 強、鮮明、持續、公開追求中國政治民主化的,印象中衹有李海與我兩個。李海是「民運」 中公認的「樸實勤雜工」,付出了比我大得多的代價:即將到手的北京大學哲學碩士文憑、 順理成章的學者安逸、10餘年的牢獄、20餘年(乃至餘生?!)的世俗生活……而我出入 「民運」一年後基本上行走在「民間公共知識分子」的小路上。 李海說有要緊事先去見趙昕,問我聽沒聽說過趙昕,我說「何止聽說」。李海問我是不 是先與他到趙昕那邊碰頭,我說「不要,我寧肯到你家等你回來。」我這樣回答,都是故意 的,我是要拖李海離開「民運」。我不認為他真的有什麼「要緊事」。後來知道他是應趙昕 要求過去商量:「有人將新西蘭某人給任畹町8萬元錢的事公開出來了,怎麼辦?」從頭到 尾,李海都沒有參與運作,錢來不來、消息的任何擴散都不干李海的事,何須李海當著「要 緊事」? 第一次見到李海父母,父親半聾不多言,瘦小的媽媽比多年來電話中的印象要樸實得多, 就是這樣的老實父母養出來一個「民運差事棒頭」。我像是多次來過的老熟人,並不多問哲 學家李河(李海幼弟)和其他兄弟的情況,甚至也不問父母什麼,稀稀落落地問問父母身體、 日常起居等,等李海回家。這些天北京桑拿氣候讓老人們更顯出人生晚景,也讓我衹顧端詳 他們不想多說。 一會兒李海打著赤膊出現了。原來他回家先到樓上他的「狗窩」。外表看還是老樣子, 握手很有力,憨厚的微笑、熱情的「十年了吧」,邊說邊拍打我,那泰然自若的樣子好像坐 牢的不是他而是我。我不忍這種無由的輕鬆,直入正題:「今天我要當父母的面剝你學長的 面子,教導你離開民運。你知道朋友們說你什麼嗎?民運打工的,不拿一分錢的義工。你是 父母養著的,蠻好一個讀書人,這樣幾十年,讓父母受累,不孝順。」「慢慢,老朋友別這 樣,我也是沒辦法。……」這李海說起話來不伶俐不精彩,甚至有些咬牙齒,一開腔就拉拉 雜雜沒完,什麼人各有志啦,什麼國難當頭啦,總要有人跑腿打雜,我不幹也得有別人干啦, 就這樣也挺好啦,衹能對不起父母啦,我要求一個問題一個問題談,我先說他後說,他才停 下來。我說:「第一個問題:什麼叫民運人士?他得影響甚至動員別人,這需要哪些條件和 能力呢?需要……」李海很尊重地請求:「我能不能插一句。」當然能啦。「什麼事都是學 著干、慢慢幹得好起來的;能力有大小,各盡所能唄……」我跟李海談話使我發現一個哲學 道理:「任何一個問題老好人都能夠給出老好老好的答案。」幸虧李海絕對不會把我當著 「庸人」,更不會當我是共產黨派來洩氣松勁的。……談了一個多小時,我的一個個實實在 在的問題、要緊事,李海都承認是問題、是要緊,但他的具體回應沒有一句正對著、緊貼住 了我說的問題與事情。 沒注意,居然是李海讓媽媽大熱天上街買了滷菜來,媽媽堅持給我下餃子,我更堅持煮 稀飯,媽媽說稀飯倒是早熬好了,不知夠不夠。我想起媽媽是上海人,這樣的天氣我們蘇南 通楊人,習慣喝稀飯。 我衹用一點鹹菜喝完兩大碗稀飯,滷菜我不需要。跟李海兩人先吃,彷彿我也成了李家 兄弟。衹是我來的心願也像稀飯一樣被我自己喝下去了。我到廚房偷偷給媽媽500元錢,是 對她多年來辛苦和養這麼大白吃兒子的安慰,媽媽推拒的力氣大得驚人,一點也不比堅辭我 支助的一位青年貧困學者的氣力小。我不願意弄出任何響動來,就跟李海去到樓上他的「狗 窩」。這是媽媽在李海出獄前剛剛花錢裝修過的,有窗戶但李海「怕影響前面樓上的人」把 窗簾合得緊緊的;有空調但李海說「有電風扇很好啦」,把電風扇對住我猛吹;有床,但被 子鋪在地板上,似乎有些嫌厚。寬大的電腦桌上擺滿了李海「混亂而有序」的物品。我想利 用去火車站前的半小時繼續談話,但李海的「小靈通」響個不停。似乎「要緊事」真的很多 呢。我看看李海的書架,把500元放在了電腦前,隨意翻著書聽他與人說一件件事情,不問 話也不插話,我以為職業民運眼下沒什麼要緊事,不值得問他什麼。我卻想,如果李海在這 書房裡做出不比李河差的學問來,適當寫一點關注現實的文字,該多好啊!尊敬的李河兄弟, 你在哪裡?你跟大哥李海交流嗎?你為什麼不想方設法讓李海「歸其所歸」呢?李河的哲學 文字我是讀過一些了,知識豐富、學理精審、語言明暢、文風嚴正,如果李河汲汲於名利, 他的文名當不在任何一個中青年文章名家之下(我曾經在國內一家刊物上評論過他的《失樂 園,得樂園》)。李河有如此不懂得任何轉彎的哥哥內心一定有很多話不足與外人道的,可 惜我也許今生都聽不到了。看李海弟媳的照片,善良的樣子,也美麗。更讓我不僅為煢然一 身的李海生出良多人生感慨來。 匆匆向媽媽告別,李海送我直到進站、沒入人群。一路上,我一想起李海響不停的小靈 通,便沒有了任何說服他的意志,衹想到與李海近30年的友情。近些年來,我把每一次難得 的相逢(不衹是對友人)都悲觀地當作最後一次,例如這次旅遊東北的所經處,又如昨天對 女兒說:「在北大校園與女兒散步,此生就這一次的。」我希望李海的其他朋友不要讓他的 小靈通那麼忙,我甚至要請求那些朋友放李海一馬,不要再為民運的事情找李海了。請誠實 地告訴我:李海是從事民運的料子嗎? 我之所以寫這篇文章,主要的原因還在於目前「民運隊伍」日益複雜了,看到一些老實 的正直人,越來越處於多重被「玩」的境況。我看不得,衹能以我的朋友李海為例,說些心 裡話。我期待李海能夠找到一點文化工作以為謀生,像貧困而大氣、樸實而有見識的王天成 那樣,多少過上一點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