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恐懼 井蛙(北京) 天氣零下五度。是這一年第一個零下五度,我們都很冷,北京復興路老長老長,迷迷糊 糊的天加上濕濕的馬路,使我的心情更加荒涼。我怕下雨,尤其是冬天的雨,如果一個人的 話我會哭,慶幸現在是倆人走在馬路上,而且我們還有目的地——尋找地鐵站。 一個胖乎乎的純北京女人大著嗓門告訴我們路就在不遠的地方,她像在跟兩個小孩兒講 故事。我們只好往不遠的地方走去。背後好像有人跟著,像武俠小說裡會輕功的高人那樣跟 著我們。 記不住是「青年記者賓館」還是反過來讀。總之黃蜂已經在大堂等我們了,大家都在一 陣雪白的煙霧中吐出幾句久違的問候。但是,會輕功的高人也到了賓館門口了,而且湊過來 聽我們講話,黃蜂說那是安全局。我嚇壞了,我說他們會把我們幾個逮起來嗎?! 這個剛跟我結婚的傢伙王一梁得意洋洋地說: 「用我的護照登記吧,最好我們的」紅 PASS「也用上。」不過他很快就失望了,前台服務生把紅色的結婚證給還他說不需要。沒派 上用場。不過他說不要緊,今晚安全局肯定會來查房的,否則他們不是沒事幹了嗎?好像他 領結婚證就為了等人家查房似的。 我們剛到房間的時候,黃蜂的手機響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很憤怒地跟對方說: 「你們是不是現在就來抓人?!貝嶺沒回來!!」 「誰呀?」 我這個沒見過世面的人問黃蜂。 「地方官唄。他們警告我不要亂來,問我貝嶺是不是在北京?!」雖然生氣,他和一梁 卻開心地大笑起來。哇,好從容不迫!佩服! 房間很高級,有一個很大的浴室。這一年到處旅遊,也開始喜歡上賓館了。不知道這種 喜好是不是很變態。 「我先洗澡,你們自便吧。」 嘩啦啦的水流中有一陣細微的敲門聲響,我的心一陣狂跳,會不會是安全局或是公安局? 我連忙把水關掉,不是,是他們的朋友葛洪賓到。還好,否則他們趁我洗澡的時候把黃蜂和 一梁逮走了,我可怎麼辦?上哪兒找他們去?不行,我心想:要像貼身保鏢那樣跟著他倆。 呵呵,真成女俠了。繼續洗澡,我放心地把水開到最大,可是不到幾分鐘,又有人敲門,我 又立即把水關掉,原來是一梁的另一個朋友王炎到。 哎,這樣下去,我遲早心臟病發作! 中午黃蜂請大家吃火鍋。晚上我們請王炎、老葛(一梁的國語很蹩腳,讀成:老狗), 害得我也跟著叫他老狗。 隔壁那一桌客人好像很面善——在哪兒見過呢?是北大的朋友嗎?是小林的同事?是誰 呢?吃了半隻烤鴨之後,對!我想起來了,就是今天跟在我們背後的高人安全局!不過,這 下慘了,王炎和老狗喝得差不多了,一臉醉態。一梁也開始胡言亂語起來了,哇,我一個怎 麼保護三個呀?但是安全局似乎沒有要對我們動手的意思,雖然偶爾會向我們投來恐怖的一 瞥,他們好像蠻享受豎起兩隻大大的耳朵聽人家說話的樂趣。我以為一梁他們早已經發現了 隔壁有埋伏,所以他們才故意表現出無所畏懼的樣子大談六四大談老毛如何老鄧如何的。 其實不是,老狗興奮得站起來乾杯,還走過一梁身邊說悄悄話。隔壁安全局就對老狗大 聲吼:「幹嘛?!說話這麼大聲!」 老狗很禮貌地說對不起。但是他們不罷休:「你不能貼著我耳根兒說呀!」說完,其餘 四個同夥好像要站起來的樣子,準確地說是要打架的樣子。 我急了,如果跟安全局打起來就慘了,一梁的墨西哥之行就泡湯了!他們肯定會藉機找 碴給我們一個什麼罪名或者把我們逮起來慢慢折磨。我額頭直冒汗。 「對不起,我們要回去了。你們倆慢慢喝吧。」我膽戰心驚地跟王炎、老狗說。 「不行,我們兄弟多少年沒見面了?」 「可是我們是新婚呀。」聰明,懂得急中生智。我說。 他們終於讓我們回去了。我拉一梁回賓館。擺脫了真舒服。但是,剛到賓館門口就有兩 個穿大衣的老頭一臉微笑地迎向我們,一個跟另一個說:「老闆,回來了!」 從電梯出來的時候,我看見我們隔壁房間門開著,我好奇地往裡一看,四個人坐著沒說 話,眼睛向我們看過來,房間裡有兩台手提式電腦,電視機也開著。 「不會吧,他們不會在房間裡監視我們吧?開著錄像啊?那我們洗澡他們也看得見 了?!」我一連問一梁好些問題。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一點兒也不好玩。房間裡一舉一動都 被安全局監視,那跟裸體在街上跑有什麼不同?噁心,幾乎要嘔吐出來了。 「不要去想它,否則怎麼活下去?!不過我們很快就擺脫這個噁心的世界了。我們很快 就自由了。我們現在就是在向著自由奔跑! 」他沒醉,他比沒喝酒的時候更清醒。 「是的,還有兩天。明天就去墨西哥大使館簽證,辦好之後你就自由了。我也可以回到 自由的地方了。我在上海受到的恐嚇已經很夠了。以前讀廖亦武他們的文章,不覺得安全局 就在我眼前,不對,在眼前又舒服一點兒,是在背後。他們喜歡跟在別人背後,很恐怖。我 不喜歡人家在我背後鬼鬼祟祟的。」 「我會到美國,之後你就跟著來團聚。這段時間你好好地寫你的犛牛寫你的雪山吧。」 他說。 可我聽到這一句話,眼淚已經掉下來了。我悲傷,時至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的命運 還掌握在別人手裡!筆桿子怎麼能跟槍桿子比呢,裡頭裝的又不是火藥。 九點鐘,劉曉波來電話,我們會在香格里拉酒店見面。但是時間卻是半夜12點。 照片上看到的劉曉波很帥,筆挺的鼻樑,銳利的眼睛。可是眼前這一個卻顯得有點兒滄 桑。他臉上的滄桑使我在夜半的冬雪下感到一份莫名其妙的暖意。是的,我忘了他是我們筆 會的大哥。 他說只要我們的一舉一動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就安全了,我說我們在上海的家裡已經被警 告過被威脅被恐嚇過了。但我還是很怕。 我們談杜導賓談將要舉行的墨西哥大會上的發言,談陳邁平談貝嶺,談了很多筆會的事 情。忘了說,我們不在香格里拉大酒店,不到一分鐘就轉到另一個很小的大排檔了。所以結 算的時候才10塊人民幣。 回到賓館已經是凌晨幾位數了。門口有人等我們,隔壁房間也在等我們回來。我們就在 恐懼和疲憊中度過了北京的一夜。 第二天黃蜂一大早幫我們折騰複印件的事情。臨走的時候,他給我發短信:「小心,一 路上都有人跟著你們!」 到了墨西哥大使館,就被門口的中國秘書擋住了。說籤證要兩個禮拜才能取。我們說這 是墨西哥大使同意簽的,而且我們的會議三天後就舉行了。我想起邁平說要大使館的工作人 員給我們打電話的話來。他不管,你自己打電話給大使吧。 回到賓館,折騰了一個中午才打通給大使的電話,他叫我們四點鐘去取簽證。臨他們下 班還有15分鐘。 第三天早晨,我們興奮地向著自由奔跑,可是北京機場的海關官員把一梁攔住了。我們 的自由被剝奪了。我們又重新回到原來不自由的地方。那是2003年冬天的故事。 (2004-11-25感恩節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