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賓雁老師 (澳門)程鐵軍 第一次見劉賓雁是1978年冬天,我在社科院研究生院世界經濟系讀碩士。那時社科院沒 房,暫時借住在北師大西南樓,上課則在教三樓。一天劉老師來師大演講,談他寫作《人妖 之間》前期後後的情況。那時報告文學《人妖之間》洛陽紙貴,人民日報高級記者劉賓雁的 名字,大中學生幾乎無人不曉。階梯教室座無虛席,我們一群社科院的研究生,祇好擠坐在 圓形講台周圍的水泥地上。講座和討論進行了兩個多小時,許多同學仍然不散,圍著老劉問 東問西。我們感到,老劉從報告文學角度講授給我們的人生哲理,比充滿馬列教條的教科書 更為深刻,也更加受用。從此之後,我每逢見面,都稱他為劉老師,雖然我們之間,並無正 式的師生關係.後來的幾次見面,都是在海外。一次是八三年他訪問麻州大學,後來是訪問 我轉學之後的紐約州立大學,再後來是八九以後,他流亡海外,定居在普林斯頓,我差不多 每年都能見他一兩次,有時在普大,有時在美國東西岸召開的學術會議上,還有一次是在西 班牙一個叫丹尼亞的海濱度假小城裡.2005年夏天,我又在他普林斯頓的家中見到了劉老師。 那時他已罹患癌症多時,雖然因化療和放療導致體力不佳,常常坐不了多久,就得斜靠在沙 發上歇歇氣,但精神很好,頭腦清晰,眼光敏銳,對我們談論的農村社會轉型問題,步步深 挖,窮追莫捨。那天臨別,約好明年,即2006年召開文革研討會的時候,再來美國看望他。 萬沒想到,那次竟然是最後的訣別! 劉老師對我最大的影響,或者最令我懷念的地方,有下列幾點:一是他偉大的道德感召 力。27年前他在北師大說過的話,至今仍然縈繞在我的耳旁。他說:「因為《人妖之間》的 發表,觸動了一些腐敗份子的既得利益和敏感神經,他們肯定會瘋狂反撲和拚命報復。我己 經不止一次收到恐嚇信,有的還裝有子彈。所以,我已經做好隨時被人暗殺的思想準備。對 於我個人來說,名利二字已經無所謂.論地位,我雖然沒有官位,也是行政13級(即高幹) 的高級記者,論名譽,在百姓中的名氣也有了,我已經沒有什麼個人追求。唯一想做的,就 是為民請命,推動中國社會的改革與進步。」以劉老師的博大胸懷,無慾無私,對照其他一 些人熱衷追求名利地位,甚至不惜出賣靈魂的卑鄙行徑,其光輝形象,不是正值得我們大書 特書的嗎? 二是他念念不忘關注中國普通民眾的疾苦。毛澤東年代,曾經以「下放」作為懲罰知識 份子的手段,以「同工農相結合」為藉口,分化知識份子、製造階級和階層的矛盾和對立。 改革開放20多年,共產黨又走向另一個極端,改為用金錢和地位收買知識份子,加大其和工 農民眾的差距與矛盾。如此以來,脫離工農、蔑視工農,不僅成為社會現實,而且成為社會 風氣。在所謂專家學者中,誰要一提下鄉下廠,好像誰有神經病。這種浮躁的知識份子通病, 也影響到許多海外學者和留學生。但劉老師對此風氣給予嚴厲批評,他仍然孜孜不倦地關注 民間疾苦。因我經常回國和做農村調查,所以他常常問我許多村民和農民工的情況,比如農 民的飲食結構變化,住房變化,農民工欠薪如何討要,各地農民工的工資收入差距,珠三角 民工荒的原因等等,他都要一一詳細打聽,對某些數字還做記錄。對基層社會的瞭解,使他 慢慢轉變思想,開始對國內知識分子感到失望,認為將來中國社會轉型的主要推動者,將會 是勞工階層,而非知識階層。 三是他對民主自由與社會正義的不懈追求。為了追求社會正義,他被兩度開除黨籍,又 因此而被拒延護照,被迫長期流亡海外,因懷念故土而忍受巨大的精神痛苦。隨著對西方社 會的深入瞭解與研究,他一方面更加堅定對自由與民主的追求,另一方面也對美國社會兩極 分化的擴大和社會正義的欠缺,而深表憂慮,因此,他一度對歐洲社會民主主義開始感興趣, 並由此探索中國未來民主政治的具體形態問題.為此,我同他討論過中國土地公有還是私有 的問題.他似乎更傾向於維護土地公有,以避免在農村產生無地的赤貧階層。但我以台灣的 經驗為例,說明土地私有不見得製造更多無地農民,而目前所謂的「土地公有」,也不見得 能保護農民,防止他們被從土地上趕走。為此,我還向他推薦了秦暉先生的理論。 四是他憂國憂民的社會責任感。他的愛國情操,具體表現在對民族和故土的眷戀上,對 祖國和民族命運的關懷上,而非表現在對一黨專政的那個國家政權的認同上。不錯,他曾經 同那個政權有過某種溝通,也給某些領導人寫過信,表示回國的願望。但據我所知,他從來 沒有乞求過,更沒有在原則問題上妥協過.他所希望和要求的,祇是一個中國人本應享有的 出國權和回國權,是有尊嚴的回國,光明正大的來去自由,而不是屈辱之下的回國。如果他 不是寧折不屈,如果他可以接受屈辱條件,那麼,以他的資歷和名望,他早就可以成為統戰 對象,回國陞官發財,安享晚年,完全不必遭受流亡者所經歷的痛苦。但是,劉老師守住了 底線,保持了晚節,給有尊嚴的流亡者們,樹立了一個光輝的榜樣。 同劉老師的多年交往中,偶爾也感到他有固執的一面,有時情緒急躁,甚至幼稚得可愛, 對中國形勢的分析判斷時而過分樂觀,時而又過分悲觀.這些人性弱點或者認識局限,應屬 人之常情,但同時也反映了他作為作家,長期的寫作習慣,已經養成形象思維的慣性。我自 己因沒有學過政治學,所以從來不敢放言預測政局發展,祇能就社會演變趨勢,做有限度的 推理。我曾經勸過他,千萬不要預測政局發展時間表,那是費力不討好的事情。要想以科學 方法預測政治發展趨勢,恐怕還得多讀些政治學方面的書,否則有欠理性和嚴謹,難免失誤. 當然,這些小小瑕弊,絲毫也不影響他在我心目中的高大形象。恰恰相反,正好說明劉老師 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一面。 這便是永遠活在我心中的、可愛的劉賓雁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