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富裕農民家作客 (河北)曹維錄 1,近些年來,中國在國際輿論和道義的壓力下,對過去關上門自吹的宣傳方式有所改 變,也在有選擇地作一些負面的報導,中央2台有一個節目叫《直面貧困》,可算這方面的 一個典型。那些經過精心編製的報導突出了如下幾個方面:一,當局對社會中存在的負面現 象不再掩丑,也在如實報導。二,極端的貧困不過是個別地區和個別家庭的現象,並壓低貧 困的標準和貧困的數字。三,黨和政府非常關心這些地方的民眾生活問題,正在努力改變這 裡的貧困面貌。四,祇有在中共的領導下才能改變這些地區和家庭的貧困。在這種宣傳誤導 下,一個十三億人口大國的基本人權問題被掩蓋了,使這裡的人們生活在社會關注之外。本 文寫作的目的是要直面中國社會真實的生活,讓人從不同的層面和角度去瞭解一個真實的中 國社會。 這是一個有著十三億人口的大國,當今世界,物質極大豐富,而在這裡,貧困卻還是困 擾人們的主要問題。更為可悲的是,由於封鎖,這裡的人們對外部世界知之甚少或一點不知, 在一個封閉的環境裡自娛自樂。我要講述的是一次到富裕農民家作客的經過,在中國農村如 果還存在一個靠勤勞富起來的「中產階級」,這個農民家庭可算是一個典型,他生活在中國 經濟最發達的東部沿海地區,在這個地區中他又是富裕的農戶,從他的生活、思想和經歷中, 我們或許可以更為深入瞭解真實的中國農村。 秋末,我受這個富裕農民的邀請,到他家去小住幾天。他叫吳昌付(化名),是我的一 個親戚,以前,我曾多次到他家作客,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是他主動邀請我去的,去了 以後,不再住低矮簡陋的小屋,而是住他新裝修好一年多的寬房大屋。 公共汽車在高低不平的路上左搖右晃,不時在田野的各個路口停下來上人下人,走了大 約一個小時,在一個斷橋前邊停下來,公路右邊有一個通往田間深處的小路,這就是我要去 村莊的路口。我從車上下來,吳昌付的兒子吳錄(化名)開著農用三輪車早就等在路邊,他 是專來接我的,我們還要走大約5里路才能到他們住的那個村。吳錄很熱情地邀我上了他的 車,車的前邊是一個連開車的坐兩個人的坐位,我就坐在他的身邊,享受著「專車」的待遇, 車一路崩崩地響著向他們的村莊駛去。 田間的道路彎彎曲曲,我們一路大聲地說著話,經過了桃樹林、棗樹林、蘋果林、楊樹 林,還經過了玉米田、棉花田。路邊的雜草在風中晃動著枯黃的葉子,未洛盡的楊樹葉子綠 黃一片片的相間,桃樹林的枝權隔路相交,遮檔著田間的道路,我們從中穿過。 忽然,吳錄問我懂不懂陰陽宅,我說不太懂,祇是知道一點,他就對我說:「你看那個 墳地怎麼樣?」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田野裡有一棵一抱粗的大柳樹,樹下邊是一個大墳圈子,裡邊 有兩三座墳。我對他說:「那棵大柳樹挺不錯的,別的我也沒有看出什麼。怎麼了,那個墳 地好還是不好?」 吳錄說:「那是我們村支部書記家的墳地,立了十幾年了,他會看風水,自己建了這個 墳地,現在是我們村最富的戶。」 我問吳錄:「他是先當的書記還是先換的墳地?」 「先當的書記,當書記後就把墳地挪到這個地方了。」 「這麼說他當書記和墳地沒有關係,倒是挪墳地和當書記有關係了?」 「是吧,」吳錄說,「可大伙都說這個墳地好。」 我們到了吳昌付的家,這是一個有三畝多大的院子,中間有三間破舊的土房把院子分成 前後兩塊,前邊的院子作了菜地。農用車從寬大的鐵門直接開進了紅磚鋪地的院子。正面看 新房,橫下裡二十四米,1米高的台階上是一條兩米寬的平台。房子寬7.5米,寬大的門窗使 屋子裡整日陽光不斷。 吳昌付聽到車響知道我到了,笑容滿面地從屋子裡迎了出來。他60歲上下,高個子,背 有點駝,滿頭白髮,白鬍子,一對長長的眉毛也白了,有點像畫上畫的老壽星。臉上是橫七 豎八的刀刻一般的紋絡,是典型的飽受風吹日曬的農民的臉,農村的風風雨雨把他塑造得比 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他走到我跟前,笑著和我說:「前些日子就想叫你來住著,事太多,這家結婚那家結婚 的,地裡的活也忙不過來,現在清靜點了,你可以多住些日子。我房子裝修後你沒來過吧?」 我點點頭說沒來過,他說:「那好,我就領你在各屋裡轉轉。她們在廂房給咱烙肉餅,一會 兒我們去吃。村子小,沒有賣東西的,聽說你來,肉是從鎮子上買來的。」 我跟著他走到屋子裡,一間一間地看了起來。這真是很不錯的一片房子,要是在城裡, 幾十萬也買不到這麼好的房。大約在中間位置上,是60平米大的一個大客庭,大理石磁磚鋪 地,白粉塗牆,木製天花板,中間留有燈池。客庭裡新式桌椅一應具全,靠窗的位置上有一 個櫃櫥,上邊放著36寸大彩電,下邊隔層放著vcd,兩邊是大大的音廂,客庭的角落裡放著 洗衣機和冰廂。客庭兩邊都是臥室,一共有六間,有一間大的臥室壘著老式的火炕,這是吳 昌付老兩口住的屋子,冬天每天燒火,非常暖和。臥室的角落上有一張桌子,上邊放著二十 寸的彩電。 吳昌付和我邊聊天邊看房子,看得出來他很高興,也有幾分得意。從改革開放到現在, 已經幾十年了,幾十年的奮鬥,他終於有了自己心滿意足的住處。房子蓋好四年多了,裝修 好一年多,住進來也一年多了。連蓋帶裝修加上給兒子娶媳婦總共花了10萬多塊錢,這10萬 多就給他幾十年的積蓄「淨了鍋兒」,還欠了兩萬多的外債,今年,他的外債還得差不多了。 一家六口人都有活幹,大女兒剛剛結婚,二女兒在市裡物業公司當文員,生活比較穩定。他 認為他的苦日總算受到頭了,祇要一家齊心努力,很快就會有一定的積蓄,使自己生活在一 個很穩定的狀態中,用他的話說是「過松心的日子」,他認為這都是由於他的智慧和勤奮。 我們看完了房子就到廂房去吃肉餅,這是他們家最好的飯食,是專為我的到來而準備的。 我們高高興興地吃完飯,他們一家下地去幹活,我在他們家看書看電視,我是這家的老客人, 不須要特殊陪同,像自己家人一樣「隨便兒」是農民待客的最高禮節。 天黑以後,他們從地裡回來,我們熬了粥,繼續吃中午剩下的肉餅。吃完飯,我們提了 幾袋從地裡揪來的棉桃,在吳昌付的有火炕的大臥室裡邊看電視邊摳棉花,更重要的,我們 倆進行了很長時間的談話。 2,吳昌付對自己現在生活很滿意,也頗有幾分得意。當我問到他在這個有三四百戶人 家的村子裡所佔經濟位置時,他說:「中等,可是外人都說我是中等靠上。當官的咱不敢比, 現在是人家的天下,就應該他們富。搞生意的咱也不比,生意有起有落,弄好了可能富得冒 尖兒,弄得不好,賠得過不了日子的也有。如果祇說土裡刨食吃的農業,我能算是個上等 戶。」我說:「就我看,在農村,你現在硐實算是個富戶,用現在時髦的說法,你是個成功 的農民,對這些你有什麼想法嗎?」 他說:「成功說不上,不過總還可以,我和父親作了一下比較:他雖然被劃為地主,給 兒子祇蓋了三間土房,我給兒子蓋了六間又高又大的正房,三間廂房;他過年才能吃上一點 肉,我不用過年過節,什麼時候祇要需要,就可以買肉吃;說不好聽一點,我的媳婦是拿妹 妹換的,我兒子的媳婦是我給他娶來的。這樣看,我比我父親不是強了一點嗎?我能把日子 混到現在這樣,最終還是個智商的問題。首先你要看準自己是個什麼材料。如果你就是個農 民的材料,你總是把自己往老闆堆裡放,今天想搞這個買賣,明天想搞那個買賣,最後什麼 也搞不成的就是你。我的三個孩子上學都上到初中,我就不讓他們上了,為什麼呢?他們不 是那個材料,白扔錢。想搞生意,我也不支持,現在搞生意要有關係、路子,要有靠山,有 對付黑社會或者和他們在一起混的野性,這些我們都沒有,那就老老實實地種地。我作印刷 廠廠長時,每月有600多元工資,我要是不離開那兒,到現在房也蓋不上,兒媳婦也娶不了。 我離開了,就對了。」 他的話我總是聽著很特別,他對任何事好像都有自己現成的看法,這些看法別人很難給 他改變。小時候失去了上學的機會,他在幹活之餘讀了很多書,喜歡和別人爭論問題。我沒 有反駁他,問:「你們家被劃為地主,許多年被管制,還因此影響了你上學,你不怨恨嗎?」 他說:「說實在的,是有點恨,我上學時在班上也是拔尖的學生,就因為成份高不讓我 上學了,我這一輩子就毀了,能不恨嗎?可話又說回來了,那時不都是這樣嗎?別人都不說 什麼,我為什麼就特殊?這是走社會,誰讓倒霉的事讓我趕上了呢,就認了吧。」 我問他:「你對現在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嗎?」 他說:「改革以來,生活是沒問題了。我最難忘的是1968年,那時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天天沒飯吃,大饑荒時我們這也沒那年苦。不滿意的就是人心太壞了,越來越壞了。說話也 就是百十來年吧,我的祖先到鎮的集市上去賣驢,說好價了對方帶的錢不夠。我的祖先讓他 找鎮上的鋪面作個保,買驢的說沒有認識的人,讓他寫個字據吧,他說他不認字。他們邊說 邊走到一棵樹下,蹲下來,拾起別人扔掉的半個破碗,我的祖先就把這個破碗一砸兩半,把 一半遞給買驢的,對他說:」下個集日我們還在這個樹下見面,也許你沒時間來,也許我沒 時間來,不論誰來,祇要拿著這個碗碴,兩塊一對上,你就給錢。'結果下個集日的時候, 買驢的把錢就給齊了,現在的人行嗎?「 「三十多年前,我們家不夠吃,我到集市上買棒子(玉米),那時私自買賣糧食是違法 的,都是手心裡抓著一點賣。我和一個人買好了,對他說:'我還要買別的東西,不能現在 就要你的棒子,先給你10塊錢,散集的時候你在大機磨等我,我把錢給齊了,弄著糧食走。 '那個時候10塊錢就能買50來斤棒子。那天我去的很晚,到大機磨後,賣糧的人還在那裡等 著,他直埋怨我,說:'我在這兒等了你兩個來小時了,你怎麼來得這麼晚?'你說現在的人 行嗎?他要是不給我糧食,我到哪去找這個人?要是現在,我也不這樣作事了。現在出門處 處是陷阱,你在街上一站,南來北往那麼多人,看著都很好,隨便找上一個人,無論男女老 少,祇要給他機會,他就坑你,不信你試試。以前的人吃苦也好,受罪也好,心裡都有一個 尺子,越過這個尺度他就不幹了。現在的人心裡沒有這個尺子了。 「前些日子,我們這兒還發生了這樣的事:一個人趕著三、四十祇羊去放,開來一輛汽 車,從上邊下來三個人,一個人攔住放羊的,另兩個人抓住羊捆上就往車上扔,扔上三四隻 羊開著車就跑,你說這不就是明搶明奪嗎?還有些人專在村子裡找那些外地收棉花的人,見 到後,就圍上來,假裝是工商所的,找你要收棉證看,你給了他,他就說是假的,罰你二百 塊錢,正是起證的價。你不給錢,他就不給你證,你說老百姓怎麼活?這是比較好的,還有 在交棉花的路上等著搶劫的,知道你剛交了棉花,身上有錢。這樣的人一般都有當官的靠山, 左一個嚴打右一個嚴打,就是越打越多。」 我問他對現在腐敗問題的看法,他說:「腐敗就對了,他們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不要 命地搶天下,為的是什麼?為的就是他們自己連同他們的子孫後代腐敗,說是為別人,誰為 別人去玩命?我沒見過一個。歷代都是一樣,搞政治的哪有什麼好人,現在說:'中國是一 個大國,不穩定什麼也搞不好。'說得多好聽,49年以前為什麼不這樣說,那時就是他們把 中國搞亂的。現在要穩定,就是要穩定地吃你、喝你,還不讓你吭聲。國民黨也腐敗,可是 國民黨和現在這個黨不一樣,參加國民黨的多數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自己本身就有錢, 也要點臉面,腐敗也是偷偷摸摸地不敢公開。現在這個黨什麼也沒有,提著空肚子來的,不 吃肥了不拉倒,公開地叫著板地腐敗。」 我說:「現在是這樣一個政治現狀,你不希望改變嗎?」 他說:「不,一個是我現在有飯吃,有房子住,我的孩子有班上,有地種,這樣就挺好。 第二我是一個草民,說了當權的也不會聽我的,白費話。你說政治改革他就政治改革了,改 革了他還吃誰去,最起碼,他吃著就沒有現在這樣順當了吧?再有,外國實行三權分治,好 是好,在中國一萬年也不會實行。道理很簡單,比如一個人他搶了你的房子,你去和他說: '這房子算咱們共有,一起住,一起管理它吧。'他會說:'我冒著生命搶房子就是為我自己, 你沒有能力守住這房子就祇能認倒霉。現在房子是我的,我死了以後是我兒子的,兒子死了 是我孫子的。'你說是不是這麼個道理?我不是在說氣話,我說的是實際。 「你講道理,現在當政的不吃,你罵他,他自己罵自己比你罵得還狠。有人罵村支部書 記是臭流氓,這個書記就說:'嘿!你怎麼說得這麼對呢?我就是個臭流氓,不是流氓我能 幹這個嗎?'對他說,你這樣對待別人,以後別人也會這樣對待你的。他就說:'好啊,我先 把你治了,將來你有了權力再來治我吧,我等著。'對這樣的人,對這樣的政權,你能有什 麼辦法?講道理不行,罵也不行,這就叫'刀槍不入',應了那麼一句話:不怕不要命的,就 怕不要臉的。看《三國演義》,都誇諸葛亮有罵死王朗的口才,他罵得死王朗,不見得就罵 得死曹操。三國裡有禰衡擊鼓罵曹,陳琳寫檄文罵曹,還有徐母罵曹,一個比一個罵得狠, 曹操被越罵越好,陳琳還把他的頭痛病罵好了。罵也要分對象,被罵的要有羞臊,懂得廉恥 才行。被稱讚的不應是諸葛亮,而應是王朗才對。」 我們邊說話邊摳棉花桃,不知不覺地到了夜間十一點多鐘了,幾袋棉桃也差不多幹完了。 每天晚上十一點以後睡覺在他們家很正常,於是我們收拾東西準備睡覺了。吳昌付讓我和他 在一個屋子住,說火炕暖和。我說既然你有這麼多屋子,我就單獨住一間吧。住在一起,說 起來沒完,誰也別想睡覺了,明天怎麼幹活?於是我被安排在一個小一點的臥室裡。 我不知道吳昌付的議論是不是代表著現在比較富裕的農民的心態,總的來說,他對自己 所處的現狀有許多滿意的地方,他們在同別人的對比中得到了比別人強的滿足;也有許多不 滿意的地方,他們對現實中那些痛恨的東西有著無可奈何的痛苦。他們怕改變現狀,並不是 處處都順心了,而是對改革沒有信心,怕改不好會更壞,倒不如像現在這樣還能免強活下去, 用他們的話說:「別治不好聾治啞巴了」。 3,第二天,我準備和他們一家一起到地裡幹點活,不到七點的時候就起來了。起來後 發現,他們的飯已經作好了,準備吃了飯就去地裡幹活。在我的執意要求下,他們同意了我 和他們一起去地裡栽樹。我和吳錄去拉水,餘下的人在地裡挖坑栽樹苗。 吳錄二十六七歲,很活波,祇是每天從早到晚地在地裡幹活,幾乎沒有多少交往。今天 我和他一起拉水,有了一個說話聊天的人,非常高興,話好像也比平時多了起來。農用柴油 車上放一個很大的塑料桶,這個桶能盛52桶水,大約有一噸多。我們坐在車上,吳錄崩崩崩 地一路開著,到北邊一個村子裡的機井去拉水。 路上吳錄和我說,他沒去過什麼地方,最遠的地方到過天津。他對那些祇在他的想像裡 存在過的地方充滿著神秘感。我和他講新疆天山和鞏乃斯大草原,講東北寒冷的天氣和鋪天 蓋地的雪原,講廣州縱橫交錯的立交橋和地鐵,講摩天大樓和北方難得一見熱帶植物,講恢 弘壯觀的珠江、洛溪大橋和江上往來的輪船。他對這些非常感興趣,聽得津津有味。他說, 本地也有人到廣州去打工,有的還去了深圳,他對這些人很羨慕,也想到那些地方去打工, 不為賺錢,祇為開闊視野,見見世面,長長見識。當然,我知道吳錄不過是和我隨便說說而 已,我們誰也不會當真。他的家教是很嚴的,初中畢業後,他曾經在印刷廠當過幾年印刷工 人,後來由於家裡缺少強壯勞力,不得已辭去了工作,在那裡堅持下來的工人,現在可拿到 一萬幾千塊錢的年薪。吳錄對父母沒有埋怨,他是那種父母讓幹什麼就幹什麼的孩子,他的 媳婦也是父母作主娶的。 吳錄說他們這裡也有好多好玩兒的,地裡什麼鳥都有,有一次,他們還用夾子打到了野 雞,長長的翎毛,非常好看,祇可惜野雞跑了,還把夾子帶走,在快到鎮子上時讓人給拾走 了。他問我,有一種和鴿子一樣的野鳥叫什麼?沒等我回答,他又說「」是叫斑鳩吧?「我 說不太清楚,他說:」這種東西我們這兒也有,有許多鳥人們都不知道叫什麼,經常在林子 裡來飛去。現在這個季節,還可以打到野兔。野兔好玩極了,它總是走它走過的路,你在它 走過的路上下夾子,就可以打到它。如果不是活太累,熬得時間太長,在我們這兒生活其實 也不錯,空氣新鮮。夏天到處是樹,一片綠,林子裡有各種叫不上名子來的野鳥,村子藏在 樹的後邊。有一次,喜鵲還落在了我的車上。「 我問吳錄,對將來有什麼想法沒有,他笑了笑說:「有什麼想法呀?農民不就是種地嗎! 以後有機會,我想學點養殖方面的知識,養狗,聽說狗肉賣14塊錢一斤,很貴的,就是不知 道我爸爸同意不同意。」 我說:「想法不錯呀,你可以往這方面努力一下,不養狗也行,可以養別的,別的地方 還有養鴕鳥的,你爸爸不同意,我說服他。」 吳錄說:「我爸爸不好說服,看看再說吧,也許我爸爸還同意呢。」楞了一下,他又對 我說,「我希望我們這兒出一個大官。」 這真是一個怪想法,我有點莫名其妙,就問他:「為什麼?」吳錄說:「要是出一個大 官,縣裡、市裡就要出錢建設我們這個村子,把我們這兒的路修好。現在沒有路,想發展什 麼都受影響。我們村經濟作物多,樹苗要運出去,收下來的水果要運出去。去年,我們家就 有三千多斤紅果爛掉了。」 水拉到地裡後,我們就放水澆樹,往每一棵栽好的樹坑裡澆兩桶水,遇到較干的地方, 還要多澆一些,三桶或四桶。說是我們兩個管澆水,其實主要的活都是吳錄干的。我在車跟 前管放水,四個小水桶倒換著用,每個小水桶大概可盛四十多斤水,吳錄兩手提著兩個桶水 來往奔跑於各個栽好的樹之間。水車就停在一個地方,有的樹離水車較遠,要跑二三十米外 去澆。放完水後,我們再去拉。 拉水的機井離栽樹的地方大約有三四公里,有這一段兒路,吳錄正好休息一下,這也是 我們談話的時候。吳錄雖然歲數不大,但也吃了許多苦。在他不到一歲的時候,剛剛改革開 放,父親在生產隊紙箱廠作業務,經常在外邊。母親一個人種承包的10多畝地,根本沒有時 間照顧他。母親下地的時候,就用一根長繩子頭繫在他身上,就跟著到地裡去幹活了,那時 他剛剛扛得動鋤頭。並不是特殊地虐待他,他的姐姐和妹妹也一樣,都是這樣過來的。爹是 親爹,媽也是親媽,都很痛愛自己的孩子,但為了生活,祇能這樣。 這一天我們拉了8車水,到第7車水澆完的時候,天就差不多快黑了。大家一商議,還是 再拉一車吧,拉一天水給機井上10元錢,多拉一車兩車不多給錢,少拉了也不好意思少給, 既然天還早,乾脆就多拉一車。吳錄沒有意見,他好像有的是力氣。我沒有干力氣活,雖然 他們都說我累,那是因為我是客人,又沒幹過農業活,大家是在和我客氣。我和他們說,我 一點也不累,既然大家都願意接著干,就再幹一會兒,我幹的那點活和玩差不多,在哪都一 樣。我們最後決定回去一個人給大家作飯,剩下的人再澆一車水,埋好樹後一起回家。一天 中,十來噸水都是吳錄一個人用手提著澆的,到回家時,天已黑得看不見人了。 吃完了晚飯,我們弄到屋子裡幾袋棉桃,還和昨天一樣,繼續坐在屋子裡邊看電視邊摳 棉花。在這天晚上的聊天中,吳錄還受了他父親的幾句搶白。吳錄說:「現在天黑得早了, 晚上也可以看看電視了,在夏天,別看有兩個彩電,都是擺設,誰也沒時間看看電視。」吳 昌付白了他一眼說:「這麼說,你是指看電視活著呀?!」吳錄說:「誰說指看電視活著了, 這不是閒說話嗎,農民不就是指種地活著嗎?」吳昌付說:「這就對了,你記住了,到多早 晚兒,好好擺弄你那點地,這才是真格的,別的都是瞎掰。」說是這麼說,吳昌付每天都看 電視,他看電視很簡單,就看天氣預報,別的可有可無。 對於吳錄,我給吳昌付提了個建議,別祇知道讓吳錄一天到晚沒死沒活地幹活,他還年 輕,以後還要自己發展。可以讓他用六成精力幹活,二成精力學習,二成精力玩、搞人際交 往。吳昌付說,這個說法對是對,可是做不到,活就在那擺著,不幹不行。再說,現在是鼓 著十成勁兒,才勉勉強強地往頭裡混,一鬆勁兒,那非要了好看不行。莊稼人,過不好日子 被人笑話。 4,儘管吳昌付自我感覺很好,總是認為自己很富裕,我還是給他潑了點泠水。去年, 吳昌付種的20多畝棉花賠了約2000塊,又有三千多斤紅果沒賣出去爛掉了,一年的毛收入祇 一萬多元。今年各方面比較順,紅果賣了2000多元,棗賣了3000多元,玉米賣了1500元,棉 花賣了22000多元,樹木賣了5000多元,二女兒5月上班,給了家裡2500元,加起來,地裡的 收穫共計36000元。如果除去一年中在農業上的投資,剩下的純收入大約也就25000元左右。 如果把兩年的加在一起,再平均下來,每年的收入大約在16000元左右。全家六口人,人均 大約是2700元。 我對吳昌付說:「聯合國公佈的貧困標準是每人每天的生活費用低於1——2美元,折合 成人民幣就是8——16元之間,你家的生活費用遠遠低於這個數,你應該是個貧困的家庭, 怎麼反到是個富戶呢?」 對我的問題吳昌付不以為然,他說:「中國農村和外國不一樣,中國農民的目標就是活 著,能活著就行,外國人他要活得好。打個比方說吧,大米一塊六一斤,白面九毛五一斤, 要讓我說,白面也是細糧,你就非吃那個大米不行嗎?豬肉五塊錢一斤,羊肉十塊錢一斤, 豬肉羊肉不都是肉嗎?你就非吃羊肉不行?螃蟹、大蝦都好幾十塊一斤,那些東西不吃一樣, 你非吃不行,錢就不夠花的。農村和那種人叫'敗家子兒',不會過日子。再有,水果這些東 西,是吃著玩的,不能當飯吃,不解飽,有的人什麼彌猴桃、芙蓉果、栗子、開心果什麼都 敢買,喝水非要喝'可樂'不行,這些東西就賣不了我的錢去,自家地裡收了,就吃點,自家 地裡沒有,就不吃。你是個農民,你是個中國農民,和外國比不了,和中國當官的你更比不 了。一句活,你沒長那個嘴來。」 吳呂付的話讓我感到有點悲哀,看起來,他的富就富在了寬房大屋和滿屋子新式裝飾上 了。假如有媒體記者來採訪,給他們家錄一個像,然後說中國農民如何富得流油,就憑庭院、 房子和屋內的陳設,你會一點也不懷疑報導的真實性。如果不是深入到這個家庭的內部,如 何知道他們的辛酸?他們的生活有兩個目的,一個是「活著」,一個是「活著給別人看」。 我對他說:「行了,我們不和外國比,就說中國吧,2004年國家公佈的全國農民人均年 收入是2622元,你們家在國家最發達的東部,你又是這東部比較富裕的農民,可是你的收入 也才剛到了農民的人均收入呀。我奇怪的是,發達地區的富裕農民才剛達到人均了入的平均 數,這個人均收入是怎麼來的呢?」 吳昌付笑了起來,他說:「說你是個書獃子,你別生氣,你就是個書獃子!要是連農村 幹部的收入一起統計,人均收入可能不會低於你說的那個數,要是不算幹部,祇說農民,連 那個數的一小半都不到。說話十五年前,我們前院那家有的錢,比我們村所有戶加起來的錢 都多,生產隊的那個副業簡直就成了他家的了。可是,那些人的收入不敢往外說,決不會統 計上去。 咱們國家的統計,是上邊給數字,下邊按照上邊給的數字填。有一年,鎮裡讓村裡抽查 十戶,統計村民收入。說是抽查十戶,其實是讓挑選十戶,收入必須到人均2000元。村裡找 了十戶富裕的,坐在屋裡算起來,當時我也在場。有一戶,算上賣的豬,賣的羊,賣的糧食 也湊不夠2000多元,會計就對他說:'你們家還賣了個驢。'那個人說:'我們家沒賣驢呀?' 會計說:'知道。,就祇當賣了個驢,上邊不是要這個數嗎?問你別的,你又想不起來。'那 人說:'行行行,我賣了個驢。'算來算去還是不夠上邊要的數,會計說:'你們家又賣了個 驢。'那個人笑了,說:'我們家不能總賣驢呀,這也太假了,咱就不能賣點別的嗎?'會計 說:'好好,賣什麼都行,祇要湊上上邊要的數就行。'那人想了想,為難地說:'我也沒什 麼可賣的了呀,該賣的都賣了。'你說,這不是騙人嗎?咱們都是經過'畝產萬斤糧'年代的 人,還是那個黨,還是那個派兒,現在他就不說瞎話了,就好了,那可能嗎?「 接著,我和他談到了國家取消農業稅的問題,農業稅是農民很大的一個支出項目,一旦 取消,農民的收入就會出現一個明顯的變化。吳昌付笑了笑,對我說:「這些年來,這個政 策,那個政策出了不少,都是變著法子騙老百姓的,經得多了,也就知道怎麼回事了。我這 麼和你說吧,我們村去年向鎮裡上交18萬元,今年取消農業稅了,上交還是18萬元,一分錢 不少,這錢從哪來?村幹部又不會印票子。他們祇會花票子。上邊讓他們自己想辦法,想什 麼辦法?還不是從老百姓身上出!」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前幾天我在別的村看到的一張傳單,上邊有這樣的話:「……村民們, 按照國家的政策,減輕農民負擔,免收農業稅。可是我們村的書記、村長等,無故把地收回, 高價向村民承包,這是一種違法行為。不光這一件,還有其它罪狀,大家看在眼裡,為什麼 不敢吱聲,為此,我們呼籲民眾團結起來,換掉這個沒有民眾選舉的支部團體。我們要上 訪。……」 我把這個傳單的事和吳昌付一說,吳昌付說:「對呀,這就是村幹部想出的完成上交款 的辦法。我們村的地也要變動,現在還不知道怎麼變,怎麼變也是老百姓倒霉。那個傳單上 寫著要上訪是吧,上訪也沒用,這是上邊支持干的,不然錢從哪來?不是'不交農業稅'了, 是'不叫農業稅'了,叫什麼?有的是名稱,農業發展基金、扶貧基金、農村財政提留、土地 承包費、統籌款、上交款……,就是有一樣不變:要錢不變。真要是打算不再搾取農民血汗 了,那就好辦了:把地一點不剩地分給農民,有願打工不種地的自己往外承包,有想種地的 自己去找不種地的戶。一時找不到的由村裡幹部給牽線搭橋,收一點中介費,還可以出農業 經紀人專作這樣的事。真要那樣,幹部也就沒人想當了。國家敢那樣幹嗎?那樣了國家的那 些官們還吃誰去?狼對羊說:從今年起我不吃你們了,我咬你們,我嚼你們,我啃你們,用 北京話說我'掂備'你們。說來說去還是吃的意思。」 吳昌付的話讓我想起了自己經歷過的事:生產隊時期,每日勞值祇有兩毛多錢。有一次 鎮裡給幹部開會,對那些勞值祇有兩毛多的生產隊提出了嚴厲的批評,要隊幹部想辦法,無 論如何勞值要提到五毛錢以上。鎮領導氣憤地說:「沒有農民就沒有革命,不能讓社員拚死 拚活,辛辛苦苦地幹一年白干,這是對革命的態度問題,是對貧下中農的感情問題。」鎮領 導給話不給錢,該上交的一點也不能少。隊幹部回來後,就從分給社員的東西上想辦法,所 有分給社員的東西——蔬菜、柴禾、瓜果、雜糧等作價一律提上去一倍多。這樣賬面的勞值 是上去了,老百姓手裡還是沒有見到錢。 我把這話和吳昌付一說,吳昌付笑笑說:「對呀,這些年他們不就是這樣胡弄過來的嗎。 其實他的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我們誰也說不準,這段時間,農資產品都在一個勁兒地漲 價,一袋化肥就漲了三十多元。農藥、地膜、種子……沒有不漲的,這是不是和取消農業稅 有關係?這個政權不會生產,也不會作生意,和外國作買賣總是讓人家騙,那個大鼻子老俄 就吃死了中國了,中國就是他的冤大頭,又騙地又騙錢,直到現在還死纏著不放。但這個政 權有一個特點,他會騙,翻開毛主席、鄧小平的書,裡邊都是說的為老百姓好的話,論說好 話誰也沒他們會說,作起來滿不是那麼回事。 「現在當官的,我說得絕對點,從上到下,沒一個好的,也許有好的?反正我是沒見到 過一個。對他們,你就堅持一條就行:不信!明明是那麼回事,從他嘴裡說出來我就不信! 他說煤球是黑的,雞蛋是圓的,日頭從東邊出來,西邊落下我也不信!這叫'你有千條妙計, 我有老主意'.可有一宗,我也不惹他,他有軍隊,有警察、有槍、有炮、有坦克,我幹嗎惹 他?我要是叫綁匪綁到山上去了,我能跟他講法律、講道理嗎?我鬆了,我認了,我不說他 好,也不說他壞總行了吧?」 這一天,我和吳昌付邊幹活邊談話又說到很晚,從他的談話裡我知道他處世有自己的一 套經驗。 5,吳昌付很注重作人的尊嚴,他拚死拚活,幾乎是把一家性命都搭上了才掙得了一點 家業。現在,他家在農村硐實可以說是個富裕戶,這不僅表現在他有漂亮、寬敞的房屋,一 應俱全的室內陳設和農用機具,還表現在他在一般用錢時能夠不費勁兒地拿出來。他執著地 把一個家庭發展到這樣,歸根結底,就是為了他在外作人的尊嚴,他怕別人看不起他。 有一個小事很能說明他的性格:有一次他到市裡辦事,恰好急需要3000元錢,就到市裡 一個親戚家去借。親戚把錢給了他,然後讓他打一個借條。親戚這個要求讓他的臉漲得通紅, 他說:「今兒個你算拿到我的短處了,我硐實急著用錢,不這樣,這錢我放下就走。你不是 要條子嗎?好,我給你打,可是你記住了,我祇要還有一口氣,這錢我就不還,你就留著那 個條子吧。我要是不打條,下次來市裡我就把錢給你了。」在吳昌付看來,讓他打借條就是 不信任他,就是怕他賴賬把錢黃了,他怎麼能是那種人,這不是侮辱他嗎?當然,最後他沒 打借條拿了錢,也很快就還了人家。如果我們撥開吳昌付富裕的迷霧,走近這個家庭,近距 離瞭解一下他的生活經歷,我們就會知道,他的富裕歷程,其實步步充滿著辛酸。 首先是超強的體力勞動:吳昌付上個世紀70年代末結婚,那時剛剛改革開放,他們家祇 有三間老式的舊土房,屋子裡有三個破鐵桶,這就是他全部的家當。妻子也是地主子女,結 婚前家裡曾三次被抄家,他們用換親的辦法結了婚。也許是由於出身地主倍受歧視,在生產 隊時總是干苦活、累活和沒有報酬的活養成了耐勞的習慣,吳昌付妻子段青春(化名)是百 裡不挑一的能幹女人,在結婚後的頭二年,每年冬天她都破凍挖土,把院子前邊墊出了一片 一畝多大的菜地。後來,她有了一男二女三個孩子,在撫養三個孩子的同時,她還承包了十 多畝地,吳昌付在村辦企業干,地裡活都是她一個人的。孩子剛會爬,她就把孩子拴在枕頭 上或者窗戶上去幹活,十幾塊地,全記在一個小本子上,每幹完一塊,就打一個小對勾。半 夜十二點以前睡覺的時候非常少。 每個孩子都在八歲就開始隨她下地幹活,直到他們一個個上完初中,家裡增添了新的勞 力,她承包的土地也逐漸地擴大到了80多畝。 上個世紀末,孩子們都大了,段青春也五十出頭了,她要蓋房子、給兒子張羅媳婦了。 那時大女兒在市裡上班,兒子和丈夫在村辦印刷廠上班。這一年的冬天,狂風捲著雪花漫天 飛舞,大地一片銀白,人們常常看到一個五十歲出頭的婦女,趕著一個小毛驢車,上邊帶著 冰鎬、鐵鍬等到地裡去拉土。這個人就是吳昌付的妻子段青春。所有蓋房子的人家都是僱用 拖拉機運土,祇有他家是段青春自己墊房基地。一車、兩車、三車,一天、兩天、三天,整 整一個冬季和一個春季,其間除了她的兩個侄子幫了幾天忙之外,所有200多方墊房地基用 土都是她用小驢車一車一車拉上來的。 近幾年來,他們家每到冬至後都賣樹桿子,砍樹桿在冬至後是有意安排的,這個季節別 的農活少,正是賣桿子的好時候。每到早上5點多,他們就起床了,吃一點東西就打著蓄電 池的電筒下地,中午在地裡吃一點蛋糕,晚上7點回來吃飯,常常是汗水濕透了棉衣。 超強超時的體力勞動,使他們過早地衰老了,身上出現了一些疾病症狀,祇是他們自己 並不在意。 其次是把生活的費用壓到最底限度:段青春在天津市裡有兩個姑姑,每過一段時間,她 就去看望她們。從她家到姑姑家有八、九十里的路程,她總是騎著自行車去,車上帶著花生、 瓜子、紅豆、大蔥、大蒜、瓜果梨桃等各種農產品送給姑姑。回來的時候,姑姑也給她好多 東西,從桌、椅、板凳到身上穿的衣服,各種藥品,糕點和肉類食品等。 在自己地裡的菜還沒收下來的時候,他們就吃自己淹制的鹹菜。直到現在,他們還是以 粗糧為主食,玉米在他們家的飲食中佔著主導地位,白面其次,大米在餐桌上難得一見。一 般人家吃玉米,都是把玉米先去了皮殼,然後再磨面,一斤玉米可出7、8兩面,而他家從來 不去皮殼,一斤就是一斤。有幾個小事很能說明他們在過日子上是多麼仔細:那天,外邊來 了個賣豆腐的,段青春弄了一碗豆子想換豆腐,我說:「我去吧,不用豆子了,拿錢買,多 方便。」她說:「不行,用錢買貴。一斤豆腐1塊2,一斤豆子才1塊3,1斤豆子能換1斤半豆 腐,用錢買不上算。」有一次,村裡來了賣羊肉的,我就出去買了二斤,回來包餃子吃,段 青春埋怨我說:「買這個幹什麼呀,11塊錢一斤,好豬肉才5塊一斤,差點的豬肉10塊錢三 斤,不都是肉嗎?羊肉有什麼好吃?」段青春是舊歷臘月初四的生日,現在的年輕人,把生 日看成天大的事,在他們心目中,其地位僅次於婚、喪、嫁、娶。段青春的生日,不要說別 人,她自己就常常忘記,就是不忘,她也不過,像平常一樣吃餑餑喝粥。她常說:「我們家 的日子是從牙逢上刮下來的。」這話說得非常貼切。 早些年,段青春的父親每年都到她們家住一兩次,爸爸年紀大了,吃飯時就單獨作好一 點的,所謂好一點,就是給他吃點魚、肉等好菜。老人不好意思放開口吃,剩下的就下頓繼 續吃,3寸大的小魚,熱了一次又一次,把魚留得又乾又硬,三個孩子誰也不動一口。 吳昌付夫婦雖然都沒得什麼大病,但小病一直不斷。但他們從來不去看門診。有一點不 舒服,他們就在家裡找一點藥吃,那些藥有些是從天津親戚家拿來的,有些是廉價藥販子手 裡買來的市裡發的勞保用藥,這些藥放了已經好多年了,早已過了保質期。吳昌付一家就是 用這些藥自己給自己看病。吳昌付的胃口不好,常常在夜裡疼醒,他就吃一點做飯用的小蘇 打。 第三是犧牲受教育的機會:吳昌付夫婦都沒有讀完小學,他們的三個孩子也祇上到了初 中,由於經濟的增長和教育的普及,現在的初中也就相當於早年的小學。和父輩一樣,三個 孩子的相繼失學也完全是由社會原因,祇不過一個是政治上的原因,一個是經濟上的原因: 早年,吳昌付夫婦因為同是地主子女被剝奪了上學的機會,現在孩子們因為生活的壓力不得 不放棄上學。表面上看,他們是由於沒考上才停止了學習,實際上是,就一般智力而言,他 們是絕不可能考上學的——沒有節假日,回家後有幹不完的活,沒有學習的機會,他們還要 利用午休的時間到地裡幫母親幹活。 三個孩子相繼上班勞動,給家裡的生活增加了活力,沒有了上學的支出。在大女兒和兒 子結婚前,他們家5口人,5個人勞動,相繼有了一點積累,這點積累蓋房子時被用光。前不 久,小女兒提出了繼續去上學的要求,遭到家裡的拒絕,家裡的道理很簡單:「你要是那塊 料兒,當年你就考上學了,你不是那塊料兒,家裡也不去花那個冤枉錢。」小女兒一肚子委 屈:「我沒考上學,還不是由於家裡?誰家像我們,一天到晚幹不完的活。」 吳昌付一家非常艱難地頂著一個富裕農民的名義,在讓人羨慕的外表下過著艱難的日子, 用他們一家——甚至可以說是苦難——的生活經歷詮釋著「中國農民脫貧致富」的神話。 6,吳昌付現在沒有外債,也沒有了需要大筆花錢的事了。吳昌付和我說,他還有一個 岳父要花錢發喪,由於岳父的幾個兒女祇有他家還算富裕,所以發喪的錢基本他出。但也用 不了多少,三千五千的就夠了。這樣看來,他將每年都有一定的積蓄。 但是,吳昌付的富裕中其實也存在著危機,他的富裕其實是很脆弱的。在談話中我和吳 昌付把話題引入了更深一層。我發現,在他的生活中,如果我們把他的生活結構稍稍地作一 點變動,他的生活就將是另一個局面。我們作了一個設想,假如現在二女兒不是在上班,而 是在上大學,那結果將會怎樣?上大學每年的費用要10000多元,再加上她大約每年為家裡 掙的6000元工資,他們家每年的收入將減少約16000元,差不多就是他家現在的年均收入。 三個子女中有一個上大學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但家裡的年收入就接近到零。如果有兩個上 大學,他的生活就難以為繼。 吳昌付說:「要是那樣,我就不給他們蓋房了,也不娶媳婦、嫁姑娘了,都由他們自己 辦。」 當然,這祇是順便說的一個事,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比如家裡出一個重病人。我對他 說:「我不是咒你,生病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人吃五穀雜糧哪能不得病,再說你們一直干 著超強的體力勞動,積勞成疾可能性是很大的。」 吳昌付說:「你說的這是實際,誰也不敢保證自己不得病,我們旁邊的一個村,有一家 挺富的,四個兒子都很有錢。結果就是因為媽媽病了,第一次每個兒子出20000,病沒治好, 錢花完了,第二次又每個兒子拿10000,這兩次,就把四個兒子都花空了。如果不解決了農 民看病的問題,不管你現在生活得怎樣,永遠不能說你脫貧了。聽說現在又要搞'合作醫療', 不知怎麼個搞法,我也想參加。我大女兒給我和她媽都入了疾病保險,但那祇是有數的幾樣 病,超出那個範圍就不管了。」 我問吳昌付:「你現在身上有病嗎?我說的是那些需要好多錢才能醫治的頑固病症。」 吳昌付說:「不知道,沒有吧?我就是胃口不好,別的沒發現什麼。」 我說:「你檢查了嗎?」「沒有,檢查要好多錢,再說,我也怕查出病來,我就這樣胡 裡糊塗地幹,什麼時候不行了,腿一蹬就得了。我不怕死,現在孩子的事都辦完了,就更不 怕了。但我也不能無緣無故地去死,那樣會給小輩兒找罪,別人會說:'這家的孩子不孝順, 把老人給擠兌死了。'這不是往小輩兒臉上抹屎嗎?你說是不是?」 他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我萬萬沒想到,一個衣食都沒有問題了,在農村是個富裕農民的 身上,居然還閃過自殺的念頭。不過細想起來,生活對他們確實沒有多少意思,他們把全部 的心思都用在為兒女辦事上,蓋房、娶媳婦、女兒出嫁,現在,事都辦了,他們倒感覺有點 空虛和失落了。現在他們一門心思都在如何為兒女保住這份家業上了。吳昌付的想法很簡單, 不去查有什麼病,假如真的有什麼大病自己表現出來了,那就到了晚期了,祇要咬咬牙,抗 幾天也就得了。吳昌付說:「我已經過了60歲了,死了也不算短壽了。」 類似的情況在他的妻子段青春身上也出現過。05年的春天,段青春的右半個頭常常疼痛, 自己吃了幾次藥也效果不大。兒媳婦要她到市裡去檢查,她執意不去。兒媳婦就給她在市裡 工作的女兒打電話,要她的大女兒想辦法。大女兒從單位找來車接她去市裡。她問大女兒: 「我這個病保險公司管不管?」她的大女兒騙她說:「我已經問過了,保險公司管,不用我 們花錢。」她這才放心地跟著大女兒去了市裡。在檢查的過程中,發現了她子宮里長了瘤, 就動手術去掉了。大女兒想讓醫院檢查一下,看那個子宮瘤是不是良性的,找她要那個瘤的 時候,她說「我扔掉了。」大女兒非常著急地說:「你怎麼扔了呢,不查一下怎麼行?」她 回答說:「查什麼呀?查出病來怎麼辦?」她的想法和吳昌付就是那麼驚人地一致。 我在吳昌付家住了7天,這7天讓我知道了許多東西。一個富裕的農民家庭,他們的生活 要靠精打細算才能維持,而他們抵抗災害的能力,卻幾乎等於零。那些還沒有富裕起來的家 庭又將是什麼樣呢?在第七天的傍晚,吳錄把我送到了公路口的斷橋邊。 我在路口等車回去,望著茫茫的原野,彎曲的田間道路上隨風滾動的落葉,田間星星點 點忙碌著的農民,我的心中無比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