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與朋友——讀廖亦武《證詞》隨感 舒 崇 記得在60年代,中國上映過一部意大利電影《警察與小偷》,講的是一位警察奉命去抓 一個小偷,可是,當這位警察與小偷接近後卻對小偷的處境深表同情,和小偷成了朋友。雖 然到最後,警察不得不執行命令把小偷帶走,但同時,這位警察承擔起幫助小偷的家庭的責 任。 1、是警察,也是朋友 後「六四」時代充滿荒誕,其表現之一是軍警獄卒和政治犯和異議人士的關係。不止一 位異議人士告訴我,有些軍警獄卒後來成了他們的朋友,當然,是很奇怪的朋友,很特殊的 朋友。 在《證詞》一書裡,廖亦武寫到一個他稱之為童政府的獄卒(為什麼叫童政府?因為在 獄中,監獄管理人員代表政府,對犯人講話動輒以政府自居,所以廖亦武們把獄卒都稱為政 府,例如張政府李政府),這位童政府有時要和廖亦武一塊討論國家大事。 童政府不是沒腦筋的那號人,這和我們原來習慣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情況 很不一樣。童政府這個「兵」還專愛找廖亦武這樣的「秀才」談話,他大概是把廖亦武這種 文化人當作知音,若是對一班沒文化的犯人,他還嫌你「沒水平」,「對牛彈琴」,「有理 說不清」呢。 童政府居然和「六四」重犯一起討論「六四」平反的問題——童政府說:「六四肯定要 翻案,但翻案之後,國家又會怎樣呢?」憂心忡忡,溢於言表。 廖亦武答:「學蘇聯。」 童政府委婉地反駁:「中國沒有戈爾巴喬夫,趙紫陽想當,但缺乏魄力。」 廖亦武說:「毛主席早就說『黨外有黨,黨內有派』,現在蘇聯就已分裂為中央、民主 和保守三派,老戈居中調和。」 童政府繼續發表高論:「這無法長期平衡。」 巧得很,當天傍晚就傳來了蘇共保守派發動政變的消息,然後又是政變被粉碎,蘇聯解 體,戈爾巴喬夫下台。你看,這位童政府還很有點見識呢。 在這裡,獄卒和犯人平等地、坦誠地討論敏感的政治話題,甚至明確表示「六四」一定 會翻案,不怕被說「劃不清界限」,不怕被說「思想反動」。放在過去,像這樣同情反革命, 贊同反革命思想,傳到上司耳裡,那一定是要受罰的。這也許是特例,是童政府相信廖亦武 不會去告密,所以才放言無忌。不過恐怕也不盡然。鄧小平應該知道,政府裡同情民運的人 很多很多,他不能把這種人全都清洗掉,否則連幹事的人都找不齊了。他必須使用這些「有 錯誤認識」的人,祇要你能「公事公辦」,「忠於職守」就行。觀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站 在哪一邊,你為誰幹事。這是「六四」後的一個極其荒誕的現象:很多政府官員在私下裡談 話,其觀點和我們異議人士幾乎沒有什麼兩樣。那怎麼他們還把我們關在監獄裡呢? 有的軍警獄卒退職後還來找廖亦武聊天,聽他吹簫。用作者自己的話,這些軍警獄卒 「在沒有朋友的時候像是朋友」。朋友怕受牽連不敢找廖亦武,獄卒敢找廖亦武是因為他們 不會受牽連,所以在廖亦武的生活中,獄卒取代了朋友的位置——這又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荒 誕。問題是,倘若下次廖亦武犯事,這些「像是朋友」的軍警照樣去抓去管,「公事公辦」。 獄卒成為朋友,這已經夠荒誕得了;更荒誕的是,成為朋友後,獄卒還是獄卒。 一位吳科長,在廖亦武出獄幾年後與廖亦武乍然重逢,像老朋友一樣又是握手又是祝福, 但這並不妨礙吳科長照樣率幾位部下跟蹤廖亦武,掌握廖亦武的所有行蹤及其細節並向上逐 一匯報。這是何等的諷刺與荒誕!卡夫卡想像得到嗎? 2、是朋友,但依然是警察 下面這段對話就更精彩了:廖亦武寫道,一位姓卓的警察,在他出獄後固執地邀他下館 子,廖亦武固執地拒絕。 「老卓竟慨然扒掉警服道,『這樣行了吧?都是老百姓。』席間,卓頻頻勸酒,『實際 一點,瞅機會撈錢,別那麼熱血好不好?政治嘛,就是人耍人。』『你執行公務也這麼想?』 『也這麼想,不過人還得抓。』『滑稽。』『小人物都滑稽,你我都是小人物。』『萬一有 一天上級命令你把自己抓起來呢?』『也抓。』卓順口應道。旋即大笑:」你這個瘋子。 『「 老卓簡直是廖亦武的知己——「別那麼熱血」。他知道,廖亦武們的問題就出在「熱血」 上。 讀到這樣的對話,真不知是應該感到安慰還是應該感到更大的恐懼。軍警獄卒在私下相 處時能表現出人性,在執行任務時卻能夠心安理得——「警察就是吃這碗飯的」。河南艾滋 病人上訪被警察抓,有警察乾脆說:「我們是政府喂的狗,讓咬誰就咬誰,全聽當官的。」 我們這樣做「祇是職業需要。」這套理由很庸俗,但似乎也很實際很堅固。如果他說他當軍 警當獄卒是為革命,為解放全人類,為保衛人民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為國家強盛社會安 定人民幸福,你還可以反駁他,啟發他,教育他,似乎因而也就可能改變他。因為當一個人 舉出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為自己的行為辯護,實際上也就把自己置於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的 支配之下,把自己置於一種必須服從真理的立場,把自己當作一個對自己的行為負有不可推 卸的道義責任的人:我這麼做是因為它是對的,意味著如果是錯的我就不那麼做了。現在倒 好了。現在,軍警獄卒可以在執行公務和混碗飯吃的理由下「理直氣壯地」把個人的一切道 義責任推得一乾二淨,把自己僅僅當作別人手裡的工具,「心安理得地」承認自己是被收買 被豢養的,為了一口飯可以做任何事,不管它多麼傷天害理。你若勸他不這樣做,那就成了 砸人家的飯碗,倒顯得是你不厚道了。當軍警還在用官方編造的意識形態謊言作為自己行為 的理由時,專制者難免不擔心一旦謊言被戳破軍警們會不會反戈一擊。現在好了,軍警們已 經從有道德自主意識的人變成了喪失道德自主意識而唯主人之命是從的狗,橫豎讓咬誰就咬 誰,從此專制者可以徹底放心,高枕無憂了。 軍警獄卒們以工具自居。注意,這和當年劉少奇提倡的「做黨的馴服工具」還不一樣。 當年劉少奇號召人們做黨的馴服工具,其前提還是認定黨是偉大光榮正確,這就是說,如果 黨不偉大不光榮不正確了,你也就不應該做黨的馴服工具了,因而對這種馴服工具,你依然 是可以爭辯,可以開導,可以啟蒙,可以指望他反戈一擊的。像現在這樣,做工具做到了自 覺地全然不問是非善惡的地步,並且將此當作自己的謀生手段,你還能對他們說什麼,抱什 麼指望呢? 這使我想起38軍軍長。想當初北京市民堵軍車,苦口婆心勸說軍人不要對民眾開槍,多 少軍人內心翻滾,天人交戰:一方面是如山的軍令,一方面是神聖的良知。結果是,有的人 聽從了良知,有的人聽從了軍命。到後來,奉命殺人者固然沒有得到輿論的讚揚,但至少從 上級那裡得到了實惠;拒絕奉命殺人者不但被整肅被壓抑,而且似乎也被遺忘。良知遭到空 前的嘲笑和踐踏。該有多少軍人,當初猶豫不決的,暗地裡想:老天!幸虧當時我沒敢聽從 良知的召喚。以後就祇管服從命令吧,管它是朝壞人開槍還是朝好人開槍! 「六四」屠殺標誌著中共統治合法性的徹底喪失,也標誌著支持中共政權的傳統信仰的 徹底喪失。自那以後,中國就面臨兩個選擇:要麼,進入人權、自由、民主的新秩序;要麼, 淪陷於赤裸裸的暴力統治。《證詞》一書所揭示的事實之所以令人不寒而慄,就因為它指出 了後一種演變的可怕趨勢。 3、真的是無可選擇嗎? 我們知道,專制統治者幹壞事,一向是借助於龐大的嚴密的國家機器,脅迫眾多的人共 同參與犯罪。作為這個龐大鎮壓機器中的一份子,常常會覺得自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常常會認為自己對自己做的事可以不負什麼責任。事實上,要讓單獨的個人挺身而出正面反 抗龐大的國家機器好像也確實不大現實。但是我要強調的是,即便是置身於整體的犯罪機器 之中,你們每個人依然是可以選擇、必須選擇、而且事實上總是在進行選擇的。勇敢的,可 以公開站出來反對;不勇敢的,可以採取不合作的立場。縱然是那些膽小的人,也可以用消 極的態度去應付鎮壓的命令。叫你去抓人,你可以在抓得著和抓不著之間選擇;對於抓到的 人,你可以人道地對待他們,也可以野蠻地折磨他們。至少,你可以做到不在法外施暴,而 且還可以勸阻別的同事法外施暴。如果有的軍警不能明以大義,至少可以對他們曉以利害, 勸他們別把事做絕,給自己留條後路。如果在整個專制機器中,有越來越多的部件採取反抗、 不合作、抵制或消極怠工的態度,那麼,這部機器的力量就越來越弱了。一旦時機來臨,龐 大的鎮壓機器頃刻之間就土崩瓦解。我們每一個人現在就應該也可以為此目標而不懈的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