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公山下的再教育 ——文化大革命中的1969-1970年 方勵之 今年又教廣義相對論,不禁又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歲月…… 1969年5月到8月之間的三個月,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個間歇期。清理階級隊伍的高潮剛 剛過去,新的高潮尚未到來。 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一開始(1968年夏),我就被隔離在科大。直到1969年5月才被准予 回家。我的小兒子是在我被隔離後的第九天出生的。在我回到家時,他也快滿一歲了。我還 是第一次看見他。這三個月裡,我雖然仍是無產階級的專政對象,但生活不無逍遙。正值暑 期,我們全家的日常活動之一是下午四點以後去頤和園游泳。當時頤和園的遊人極少。深水 區水也淨潔。我們大都是最後幾個游完上岸的人。向回走的時候,除了偶爾看到一兩個船工 在收船外,整個頤和園空蕩蕩的。從知春亭西望,夕陽正在玉泉山後緩緩下滑,塔影延伸到 昆明湖面上,半隱半顯。燕京十六景之一——玉峰塔影,祇在此季此時才可以真正地看到。 這三個月裡,算是我們一家最長的團圓期,其後的二十年(1970-1990)裡都是分離的, 或一分二,或一分三,再也沒有長於一個月的團圓期。 下遷 新的一輪風暴始於1969年8月末。當局發佈命令(即所謂林彪第一號命令):所有北京 的大學都必須南遷, 因為蘇修要入侵了。北京的大學遷出北京,在歷史上有過一次,是 1937年,當日本即將打入北京的時候,大批學校遷往西南,那是戰爭所迫,是逃難。文化大 革命的大遷校,更主要是出於共產主義的一條意識形態原則:和平會使人變成修正主義,斗 爭和戰爭才使人永葆革命的「青春」。 首先是北京大學宣佈,將遷往江西鯉魚州。1969年8月29日,李淑嫻首批被遣離北京去 江西。一家的團圓生活就此結束。 中國科學技術大也要遷出北京。 不像北大,清華兩校有過南遷的經驗,逃難也頗井井有條。科大則像只沒頭蒼蠅,向北 京之外亂撞,沒有目標。科大接到遷出北京的通令後,有三個月遷不出去,原因是找不到一 個地方願意接受科大。當時,科大曾派人分頭去四川、河南、山東等省聯繫外遷,都失敗而 回,沒有一個地方歡迎科大。當然,北大,清華也不是去什麼好地方,他們的新「校址」— —江西鯉魚州,原來是個血吸蟲疫區,老勞改農場。 祇有諸葛亮的老家河南省南陽縣,還有一點尊重智者的遺風,表示歡迎科大來諸葛亮的 茅廬辦學。可惜,一個茅廬容納不下整個科大,作罷。在那三、四個月裡,科大是被北京市 委無價轉讓的處理品,擺在外面,任人挑揀,但沒有人要。也不怪,毛澤東給大學的總評語 是:池淺王八多。誰還願意接收這種中國人最鄙視的動物組成的群體? 最後,安徽省接受了科大,同意遷到省會合肥。安徽以盛產王八出名。中國出口賺取外 匯的王八(現在不應當再稱「出口」和「外匯」,因主要出口地是香港),百分之八十出於 安徽,所以,王八的名聲,在安徽不算太壞。一次,我和一個同事背了一簍王八從合肥回北 京過年。在火車上,我們睡著了。忽聽一乘客大喊「誰的王八!」原來是我們的王八逃出簍 外。除了連忙道歉外,趕快到全車廂抓王八。一快事也。 於是,全校遷往安徽。搬遷過程極匆忙草率。後來統計,全校的儀器設備有一半在搬遷 中被毀壞。還沒有看到一個入侵者,輜重已經自損一半。 1970年1月,春節一過,我們物理系的一批教師和學生動身去安徽。安徽接受科大,也 並不是因為他們需要大學教育。到那時,大學停課已快四年了。到了安徽,繼續停課。大學 的任務不是教育,而是接受無產階級的再教育。 因此,火車一入安徽,並沒有送我們去合肥辦教育,而是徑直開進淮南礦區,要我們去 接受煤礦工人的再教育。我們的一隊是去謝家集第三煤礦(簡稱謝三礦)。 謝三礦位於八公山南麓。西面是壽陽縣城。古時候,有淝水流過壽陽縣城和謝家集之間, 現已淤塞。所以謝三礦正位於「淝水大戰」(382A.D.)時東晉的陣地。前秦苻堅雖兵多將 廣,但因他沒有望遠鏡,看走了眼,把八公山上晃動的草木都誤認為是晉軍,打了敗仗。從 此,苻堅被「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一語譏笑了一千多年。今天看來,苻堅也可能不是獨 一無二的。不是嗎,就是有了望遠鏡的今天,偉大的統帥不也是滿眼看到的都是階級敵人嗎。 我們到淮南時,八公山上已經沒有草、也沒有木了,是禿山一座。由於地下挖煤,造成 地面不均勻地下陷。有的地方沉降多,有地方少,形成極難看的礦沉地貌,沒有一點古戰場 的兵戎氣勢。祇是壽陽城牆還在,它比一般的縣城城牆高大,似乎可以想得到苻堅登高遠望 八公山時的驚恐神態。 礦井下的生活 謝三礦是五十年代用蘇聯的技術修建的。現在(2006)已經報廢。當年在淮南礦區中, 它是最好的幾個礦井之一。平均日產量二、三千噸,煤的質量也很好,直接運往上海。 再教育的第一課,就是下井挖煤。婦女被禁止下井。55歲以下的男性學生和教師一律都 要下井勞動。謝三礦的煤有兩層,第一層深一百多公尺,第二層深三百多公尺。坐豎井裡的 纜車,垂直降下,進入地層。我們主要在第一層回采區。在井下,由礦工帶路。開始走大巷 道,直徑約五公尺,寬敞,有路燈,類似地下鐵路的通道。進入支巷道,路燈就沒有了。除 了人人頭頂上的一盞礦燈外,沒有其他光源。路很窄,大家祇能排成一列,在黑暗中相互跟 隨。這時,最重要的是,緊緊盯住前面的晃動的燈光,隨著前面的光走,不能稍有疏忽。有 的地段,巷道曲折,不及時跟進極易迷失前人的燈光。那時,你的周圍是各向同性的黑,找 不到方向。遇此情況,決不要動,因為巷道網錯綜複雜,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走錯。如果誤 入瓦斯區,還會有生命危險。原地不動,等工人師傅回來找你。 越接近回采區,越難走。已經不是路,而是大大小小的洞,有的洞祇能容一個人俯伏爬 行。進入回采區,空間又變得寬大。那是一個用密密的鋼柱在地層裡硬擠出來的一個空間, 俗稱掌子面,高約兩米,寬約六米,二十多米長。人群沿著掌子面一線排開。挖煤。 挖煤的方法很簡單。沿掌子面,有一條傳送帶(俗稱溜子),祇要把你周圍的煤鏟到溜 子上,就完成了。煤的比重比山石小,所以,挖煤比愚公移山容易得多。在黑暗之中,除了 腳下的煤,腳邊的傳送帶外,什麼也看不到,甚至看不清近鄰的同伴。因為相互看不見,就 也極少談話。工作時,除了聽到鏟煤聲,溜子的轉動聲外,人群總是默默的。祇有一次,一 位眼睛不好的同事,不小心一腳踩到溜子上,人同煤一起上了傳送帶,向下溜。他大叫起來, 人群才被驚起。幸好他很快被下面的人從傳送帶上拉了下來,免於變成一塊煤的命運。黑暗 也保護了他,沒有人能看清他在溜子上的神色。隨後,人群復歸沉默,溜子繼續轉動。 「吃飯了!」一個聲音傳過來。工作停止,大家沿著掌子面一排坐下來。這時,一個布 袋從排頭起一個人一個人地傳過來。袋中裝有大餅,每人從中拿一個,這就是全部午飯。幾 分鐘後,再傳過來一個水壺,每人喝一兩口,再遞給下一個人,這就是全部飲料。吃飯之前 沒有洗手,礦下沒有洗手的地方,也沒有感到有洗手的必要。反正一切都是黑的,也看不清 自己的手。在一切都看不見的環境裡,人似乎會失去許多常規的反應。 上井以後,才發現全身是多麼黑的。這時,再有大餅一定不會抓來吃。礦工洗澡池中的 水也是黑色的,可以抓出煤灰來。不過,這樣的水照樣可以把身體洗淨。 幾次下井之後,就習慣了。有一次我和少數幾個人還去掘進區「賣苦力」。任務是開掘 巷道,把煤層切開,為回采開闢工作面。這裡比回采區艱難。不能通風,空間裡飄滿粉塵。 地層不斷散發出被壓抑了幾億年的熱,溫度極高,人人都是赤條條地工作。在慘淡的礦燈下, 祇隱約可見赤裸人體在黑暗中蠕動,從一個黑暗蠕動到更黑暗的前方……為但丁「神曲」作 插圖的Gustave Gore大概下過礦,不然他畫「地獄篇」不會那樣逼真地再現了礦下的場景。 臨近五一勞動節,謝三礦的井口上,掛上了許多大紅標語,『大干三十天,產量超萬關』 『五一獻禮,日產萬噸』等等。不外希望工人多勞動,多產一些煤,並無文化大革命的政治 性。按我在井下工作的瞭解,多產一些煤,不是很難的事。凡在掌子面上工作,平均地說, 每班工人在井下的八小時中,祇有三小時是在挖煤。其餘時間並不真幹活,有時一連幾個小 時乾脆靜坐等待下班,實質的怠工。祇要少怠一小時,就可以增產百分之十或更多。 可是,『當家作主』的工人階級,好像根本沒有看見礦井上的標語。下井後,照樣祇工 作三個小時,照樣靜等下班。全隊工人皆如此,沒有一點不同於往常。無產階級專政雖很有 效,但到一百多公尺的地下,威力就差了。當我也在黑暗中枯坐而不得不陷入沉思時,一個 工人悄悄地說:「一天六毛錢,就干六毛錢的活!」 這六毛錢稱作下井費,是工資之外的附加。不論何人,凡在井下工作一班就有六毛錢。 理由是,井下辛苦也有危險。當時,煤礦工人的全國的死亡率是一年約兩千人。還好,我們 所在的半年,沒遇上過井下事故。但死亡率還是高起來了。 抓516 1970夏季開始,進入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個自殺高潮。第一個高潮是1968年,科大有十多 人在清理階級隊伍時自殺,多是教師。第二個高潮,也有十多人自殺,多是學生。 新一輪的鬥爭,名叫『抓516分子』。如何定義516反革命分子,在百科全書裡都難查到。 反正,它又是一頂無產階級專政的帽子。無產階級專政下的帽子就像紐約的大街,太多了, 祇好用編號當名子,現在要抓的是第516號。1980年,我第一次到紐約,聽到一個在長島的 朋友告我,他家的電話是516-……,當時心中條件反射式地一悸。 我已經有了一頂帽子(漏網右派),一般說,不會再得到新帽子。《共產黨宣言》中有 一句名言:「無產階級祇有解放了全人類,才能解放自己」。我已經被無產階級解放了。所 以,新的一輪運動,應該輪到解放其他的人類。516號運動的目標主要是學生,特別是文化 大革命初期的紅衛兵。 我的任務仍是體力勞動。有時在礦井上,有時在礦井下。後來,我專職拉小板車。這種 車是安徽最通用的貨運工具。木製的。很像馬車,但尺寸較小,車身寬1公尺長2.5公尺,車 轅約1.3公尺,裝有兩個膠輪。主要由人力拉,也可由驢力拉。直到80年代在合肥的最繁華 的長江路上,小板車的數量仍遠遠超過貨運卡車。到處可見小板車流。我就在那種車流中生 活了一個多月。 實話說,一個人拉車上街,是一種不失愉快的勞動。因為是夏天,像所有拉車者一樣, 我們可以公開脫掉上衣,盡情地享受陽光,警察也不會來干涉。安徽丘陵地多,大街也是起 伏的,拉上坡有些費力,下坡時則可人車一起下滑,一張一弛,是一種很有節奏的運動。拉 累了,可以找街旁一個樹蔭下小憩,乘涼。渴了,可以買一瓣西瓜吃,沿途到處都有西瓜攤, 很便宜。嚴格說,凡被專政者上街買食,都應事先取得監視人的批准,但是我有信心,絕不 會有人來檢查我買西瓜是否持有批准書,因為,那些監視者正忙著抓516呢!沒有監視,沒 有政治,一身的汗水,一路的陽光,兩邊的西瓜攤,混在小板車流中,拉啊! 好不自在, 儘管祇是暫時的自在。一生裡,又有那一次的自由自在不是暫時的?我的身體,很得益於那 一段拉車生活中所吸收到的空氣和陽光。 那些暫時還沒有被專政也就暫時還沒有自由自在拉車權的同事,看到我的被中原的太陽 曬成一派古銅色的身驅,眼神裡似也有一種羨慕。他們仍在努力地抓516,一個個一副缺乏 血色的面孔,一副病態。果然,七月一到,蚊子一出現,虐疾就開始流行。有一度,我一連 好幾天拉的都是虐疾病人,從謝三礦到礦區醫院沒有公共交通,祇能由小板車運送。就拉板 車來說,拉病人是最舒服的差事。拉過板車的人都知道,裝貨太多太重的車,當然不好拉; 完全空的車,容易亂跳,拉起來也沒趣味。人體幾十公斤,對拉車來說是一個最佳重量,既 不過重,也不過輕。我雖然常常送病人去醫院,也常被蚊蟲叮咬,也沒有打預防針,但我始 終沒有得上虐疾。反動派們自嘲:可能我們身上血也是反動的,以致虐原蟲也怕。 流行病並沒有使抓516運動降溫。我雖然不參加運動,但運動的冷熱,是很容易看到的。 鬥爭更加速了。學生一個個少起來。凡是有516嫌疑的學生,一個個被隔離,就如清理階級 隊伍時我們被關在校園裡一樣。有的學生被關在謝三礦的工房裡,情節嚴重者則被押送合肥。 有一個紅衛兵,原來負責監管我們這些被專政分子,到七月,他不來管我們了,他自己 也成了被監管的對象。 一個學生,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是個很活躍紅衛兵,從謝三礦被押回合肥。不幾天消息傳 回,他從四樓跳下,死亡。 另一個學生,並不十分活躍,七月開始經常一個人無目的的出走。語言漸漸不合文法, 行為漸漸不合因果律。一天不見了,後來在運煤的鐵路上被找到,躺在鐵軌上,兩條大腿都 已被火車齊齊截斷,送到醫院,失血過多,當夜死亡。那晚我正好去送另一個病人,也在醫 院。礦區醫院的停屍間不在樓裡,而是孤零零的一間小房子,房外靠近樹林。那晚,停屍房 外一直有物理系的同事值班守衛。因為,安徽的野狗(已恢復狼性的狗)極多,它們嗅覺極 好,凡停屍間裡有了新死者,它們就會成群地聚集在近旁的草叢裡。到了深夜人靜,它們就 跳出來用頭撞開停屍間的門,去吸吮新死者的血。守衛的人就是負責趕走這些想吃鮮血的狗, 讓死者得到安寧。這是名符其實的守靈。 這個臥軌者的靈魂,得以安寧,是不多的例外。在當時,凡自殺者,均按反革命論處, 死後的靈魂也要遭到褻瀆和批鬥。 八公山下的死亡,鮮血,狗,最終驅策我走向了天體物理。祇有最深遠的天,才能避開 世間的污穢,使靈魂找到一片靜潔之地。 廣義相對論 礦區沒有書讀,除了毛書之外。因為,文化大革命中一個貫徹始終的「哲學」是:知識 愈多愈反動。這條「哲學」,多半是毛革命的首創,找不到馬克思,列寧的出處。在俄國十 月革命中,似乎也找不到示例。 倒有一個反例。1922年,俄國內戰正酣,烏克蘭陷於混戰。白軍,紅軍,無政府主義幫 派輪番上台。一天,奧德薩的數學教師Igor Tamm去郊區買雞吃,被一派懷疑為另一派的奸 細,抓了。審問者問:「你為什麼反對祖國烏克蘭?我們要處死你。」答:「不,不,我不 是奸細,我是教數學的。」審問者:「數學?那好,回答下面的問題,如果答不出來,就斃 了你:一個Maclaurin級數在第n項被截斷,帶來的誤差是多少?答!」當然,Tamm逃過了這 一劫。凡是五十年代的物理系學生,大概都念過Tamm的「電學原理」。他在1958年獲諾貝爾 物理學獎,文化大革命前還來過中國。我懷疑,如果Tamm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指為「奸細」, 那個Maclaurin級數,是否還能幫他逃過劫數。 很巧,在謝三礦的混亂批鬥中,我居然成功夾帶了一本朗道(L.Landau)的《場論》 (Classical Theory of Fields)。與Maclaurin級數類似,是禁讀的。不過,516混戰正酣, 人人自危,讀書的危險反而小了。那時,為防蚊子,每個人都有一頂帳子,放下帳子來,盡 可放心地看書。就這樣,在淮南的幾個月中,朗道這本書成了我的勞動之後的最心愛的,也 是唯一的讀物。每當暗夜降臨,一身疲憊躺在帳子裡的我,其靈魂往往就已經隨著膨脹的宇 宙去尋找那優美動人的原初奇點了。 彭加勒(H. Poincare 1854-1912)曾說過:「科學家並不是因為大自然有用才去研究 它,他研究大自然是因為他感到樂趣,而他對大自然感到樂趣是因為它的美麗,如果大自然 不美,那就不值得認識,如果大自然不值得認識,就不值得活下去……」 是的,大自然是美的,廣義相對論是最美的物理理論(朗道語),人是值得活下去的。 後來,在中國,在美國,我多次教過廣義相對論。今年,我的課又是廣義相對論。我每 每想起,是廣義相對論喚起的心靈之美陪我渡過了八公山的下骯髒、醜陋和蠻橫,渡過了39 度的酷暑、516的血腥、受虐者魂靈的呻喂……。 我通過了再教育。 (2006年4月,Tuc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