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毛澤東熱——寫在文革四十週年 胡 平 1、毛澤東熱貌似民間自發,實為官方誘發 毛澤東和希特勒、斯大林是二十世紀的三大暴君。雖說今日中國的毛澤東熱到底有多熱 不無爭議,但是,既然在第三帝國覆滅後的德國沒有希特勒熱,在蘇共二十大後的俄國沒有 斯大林熱,而直到毛澤東死去三十年後中國卻還有毛澤東熱,可見毛熱確實是獨特現象,是 需要我們分析和解釋的。 其實,我上面的敘述就已經暗含了答案的線索。第三帝國是被盟軍打垮的,希特勒戰敗 自殺,德國被盟國佔領,納粹的罪惡受到徹底的清算。赫魯曉夫代表蘇共否定斯大林,斯大 林的屍體被遷出紅場火化,斯大林的錯誤受到雖然不徹底但也十分猛烈的批判。而在中國, 毛澤東卻被中共當局作決議七三開,繼續奉為偉大領袖,對毛的公開批評剛啟動就減速就剎 車,此後就是對毛的頌揚(儘管調門有所調整)。毛的畫像至今仍高掛在天安門城樓俯視眾 生,毛的遺體至今仍安放於天安門廣場中央供人瞻仰。中、德、俄三個國家的政治氣候是如 此不同,無怪乎有毛澤東熱無希特勒熱無斯大林熱。 不錯,正如陳小雅指出的那樣:「在毛去世以後的,最早把毛澤東再次請上『神壇』的, 並非他的『家臣』,而是南方的公共汽車司機。他們掛出毛像,看中的是毛的『命硬』。在 他們的眼裡,毛一生大起大落,凶險無數,仇家如蟻;自家人損之八九,同道也皆無好下場; 但他居然得以壽終,死在自己的病床上,從迷信的眼光看,實在是冥冥之中,自有操控的命 運。」 但必須補充的是,這裡的「命硬」,是要把毛死後的命運也包括進去的。斯大林也橫行 霸道,也壽終正寢,但死後卻被焚屍揚灰,於是威風掃地,神光褪盡。按說,鄧小平是被毛 兩次打倒的人,理當比赫魯曉夫更赫魯曉夫;事實上,鄧小平在許多政策上(尤其是在經濟 政策上)的非毛化要比赫魯曉夫的非斯大林化走得更遠,可是鄧小平們卻還是要繼續供奉著 毛的神主牌位不敢動,這豈不更加證明了毛的「命硬」?設想,假如毛死後的命運和斯大林 一樣,也被斥為暴君全盤否定,也被焚屍揚灰,舉國上下深揭狠批,再加上老婆被抓,侄子 被囚,毛該受到何等的嘲笑啊!在那樣的政治氛圍下,還會有多少人歎服毛的「命硬」,把 毛視為天下無敵的神靈呢? 由此可見,毛熱的興起,看上去是民間「自發」的,其實卻是被官方誘發的。九十年代 初興起的毛熱不是官方有意製造的,它並不是官方有意圖行為的產物,但確實是其副產物。 2、對毛的崇拜是對權力的崇拜 公車司機把毛視為平安與財富的守護神,這說來實在荒唐透頂。普天下的統治者,沒有 人比毛更見不得老百姓平安過日子發財致富的了。為什麼他們不拜別人要拜毛呢?就在中共 領導人中,鄧小平不是比毛澤東更有理由被視為他們平安與財富的守護神嗎?其實,毛澤東 之所以特別受到這些人的崇拜,不是因為他生前最保護人民的平安與財富,而是因為他擁有 最大的權力,君臨天下,作威作福(按:「作威作福」一詞的本意是,一切權力統統歸「王」 所有,一切恩惠唯有「王」才能施予)。毛獨攬生殺予奪的大權,人民的安危禍福全仰仗他 老人家的意願,所以必須頂禮膜拜。 公車司機掛毛像這件事反映了中國一種傳統的迷信方式。在這種迷信裡,一個人或一個 神被崇拜不是因為他善良與公正,而是因為他強大,因為他厲害。崇拜實際上是巴結,是諂 媚,是行賄。例如過去的拜龍王。在中國神話裡,龍王從來不是善良或公正的化身。神話裡 的龍王多半是凶暴的,任性的。祇因為它掌握著既能造福又能為禍的水資源,所以老百姓才 不得不求它拜它。 為什麼有毛熱而無鄧熱?那當然不是因為毛比鄧更善良更公正,那是因為毛比鄧更厲害, 因為鄧祇是毛的下屬,因為在權力鬥爭中,鄧是毛的手下敗將。對毛的崇拜無非是對權力的 崇拜,而且是最純粹的權力崇拜。這和毛時代——尤其是文革期間——對毛的崇拜還有所不 同。毛時代對毛的崇拜畢竟還包含有對毛思想的認同。那時,人們不但掛毛像,唱毛的頌歌, 而且還讀毛著讀毛語錄,表示要用毛思想武裝頭腦,照毛的指示辦事,做毛的好戰士。而上 述公車司機掛毛像這一類毛熱則無此內涵。他們之崇拜毛,僅僅是因為毛的赫赫權勢而已。 在權力崇拜的迷信者的心目中,那些在人間顯赫不可一世的大人物們死後會成神成仙, 他們生前支配人們命運,死後仍然能夠支配人們的命運。這和宗教信仰大不相同。宗教信仰 大都相信因果報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既然毛澤東生前作惡多端,那麼,不論毛死後在 人間還受到如何的尊崇,但是在信徒們心中,毛一定已被罰入地獄飽受無盡的煎熬。宗教信 仰是對人世間不公正的矯正,而上述那種迷信卻是對人世間不公正的繼續與延長。 祇要中共官方還在繼續崇奉毛,迷信者們就會繼續視毛為神化的偶像。李志綏寫完《毛 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後不久突然死於家中,就有流言說李志綏是遭了報應。這個報應可不 是宗教信仰的因果報應,因為它不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恰恰相反,它相信的是那個主宰 中國人生死命運的暴君在死後依然擁有這樣的力量,暴君生前不可冒犯,死後也不可冒犯。 3、要消除一種對權力的崇拜,唯有消除那種造成崇拜的權力 因為權力崇拜是以權力為轉移的,所以要消除這種對權力的崇拜,唯有消除那種造成崇 拜的權力。像現在這樣,對毛的清算與批判還祇能在海外進行,在國內則祇能零星地出現在 非主流媒體,那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對毛的崇拜是對權勢的崇拜,這種崇拜是不問善惡是非 的,祇要死去的毛還被後來的權勢者們繼續尊崇有加,我們對他的批判就不大可能動搖毛在 那些崇拜者心中的地位,有時說不定還會引出相反的效果(這當然不是說我們就不應該批判 毛)。那些崇拜毛的人會想:毛真是太厲害了。他幹了這麼多壞事,死了這麼多年,別人還 是拿他沒辦法,不管你們怎麼揭露批判,還是不能撼動他的神主牌位。不服行嗎? 在八九民運中,三個湖南人向天安門城樓上的毛澤東像扔雞蛋,六四後被判刑(不是以 損壞公物罪,而是以反革命罪),刑期竟比那些民運領袖還長。這表明在中共當局心目中, 褻瀆神像是頭等嚴重之事。如今參觀「毛主席紀念堂」的人仍然絡繹不絕。中國歷史上的一 些暴君,生前不可一世,人莫予毒,為所欲為,可是死後不久,甚至死後多年,被反叛者掘 墓鞭屍,那以後,圍繞著暴君的神聖不可侵犯的光環就煙消雲散了。由此可見,為了消除那 些迷信,我們常常需要消除那些象徵物。這也就是我們為什麼要呼籲將毛遺體遷出天安門毛 紀念堂,摘除天安門毛像。當然,僅僅是消除象徵物還不夠,重要的是要消除被象徵物所象 征的那種權力。這就是說,我們必須消除由毛澤東所開創的共產黨專制政權。 4、惡的致命吸引力 不錯,在今日中國,大多數崇毛者恐怕未必象上述公車司機那樣迷信,以為死後的毛仍 然擁有超自然的神力。但是他們對毛的崇拜也同樣是出於對權力的崇拜。 在《讀李志綏醫生回憶錄》一文裡,我曾對崇毛心理略加分析。其中寫道:「人生一世, 誰不願意給社會、給歷史留下深遠的影響?這就是為什麼在今天,在毛的罪行已被日益揭露 的今天,仍然有一些人對毛崇拜的原因之一。因為他們從毛身上看到了人追求不朽的強大沖 動。至於說毛的作用是好是壞,那對於他們倒是第二位的事情。更何況,大奸若忠,大惡似 善。現代暴君都穿有一件理想主義的斑斕外衣,崇拜者總可以從暴君身上找出某些合理或正 確的東西。問題就在這裡:一個人,如果他不把善惡之分列於首位,如果他不珍視自己也不 珍視他人的自由,如果他對暴君的罪行沒有憤慨以及對暴政下犧牲者的苦難不抱同情;他就 很容易被暴君的巨大身影和輝煌成功弄得眼花繚亂,轉而向暴君認同,並從這種認同中自視 高人一等。」 眼下正好有一個例子,簡直像是為我上面這段話作圖解。王安憶小說《遍地梟雄》裡的 「大王」就是這樣一個毛的崇拜者。《遍地梟雄》寫到三個劫匪,為首者大王愛讀書,肯思 考,出口成章,頗具性格魅力,對人生對世事有自己的一套見解,雖然干的不過是攔路劫車 的小勾當,手下祇有兩個小嘍囉,卻心雄萬夫,豪情萬丈,指點江山,志在天下。大王平生 最看不上眼的是藝術家,說那是彫蟲小技。哪比得上人家帝王,帝王祇須玩泥巴(修長城, 挖運河),就在地球上畫下了溝壑。大王感慨道:中國好啊!好就好在泱泱大國,國和民講 的是普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崇尚一個大字,這個大字是指 氣象。美國也很大,可是總統是選出來的,一點王氣也沒有了。四面八方談判,討論,分選 票,再數選票,國不國,君不君。天下就是要打出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天經地義。大王 最崇拜毛澤東,因為毛一身霸氣,什麼都不放在眼裡。從山溝溝裡巴掌大一塊地方打出個紅 色江山。這就是氣象。大王帶領兄弟們驅車北上,最後要到北京,首先第一,就要去毛澤東 紀念堂。 歷史學家高華在談到毛熱時指出:「毛是歷史上那種『超凡魅力型的領袖』,兼思想家 和政治家於一身,所謂『君師合一』也。毛一生打平天下無敵手,即便應對世界超強蘇美兩 國的領袖,毛也是游刃有餘,他可以在中南海游泳池畔穿著泳衣會見赫魯曉夫;在自己的書 房等待尼克松的覲見,此正適合中國人根深蒂固的『英雄崇拜』和『華夏中心』的心理。中 國農民不理解,也不會接受華盛頓,但肯定敬畏毛澤東。在中國歷史上的統一王朝的許多情 況下,統治者越強硬,統治手段越凌厲,百姓反而越佩服皇帝(當然有一個底線,即不能搞 到官逼民反的地步)。因為中國人祇崇拜強者,勝者,王者,毛的巨大的事功,毛的統治風 格正好滿足了民眾的這種心理需要。」 其實,英雄崇拜,偉人崇拜,對王者氣象或霸氣的崇拜,都並非中國人或中國農民所獨 有。按照黑格爾,人甘冒生命危險,追求純粹的聲名之戰乃是人的最基本的特性。用毛澤東 的話就是「與人奮鬥,其樂無窮」。人類之間的戰爭絕非祇是為了生存。動物之間是生存斗 爭,人類不是。人不僅是為了生存而戰,更是為了榮譽,為了驕傲,為了顯示自己比眾人優 越,有的乾脆就是為了稱王稱霸。這種為了承認而進行的鬥爭每每訴諸暴力,常常充滿血腥。 正像福山在《歷史的終結與最後一人》裡所問到的:「為什麼為追求象徵價值、聲名或認知 而樂於殺人或被人殺的人,比那些接受挑戰也願意讓步,並將自己的要求提請和平仲裁或審 判的人,更有人情味呢?」就因為前者出生入死,最能體現出人克服其動物性生存本能的偉 大力量;就因為前者追求的是稱王稱霸,最能使自我意志得到淋漓盡致的充分實現。相比之 下,在奉行「你活我也活」原則的民主社會裡,權力受到諸多限制,個人追求聲名或權力無 需再冒生命危險,但因此也就使爭鬥少了你死我活的驚心動魄,不復有贏家通吃的血色輝煌, 個人意志無從盡情任意發揮,那豈不是很不夠勁很不過癮嗎? 5、我們是怎麼轉變的? 如前所說,甘冒生命危險,追求不朽,追求承認,這本是人的最基本的特性。它是人性 的,非常人性的。它超乎善惡之外,就像那句老話——「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 年」,它可為大善,也可為大惡。問題在於,那種你死我活的追求獨霸天下的鬥爭的結果每 每導致專制獨裁,導致一個人君臨天下而億萬人淪為奴僕。由此我們就可以發現,對獨裁者 表示崇拜是出於怎樣一種可笑的角色認同:你崇拜獨裁者,是因為你把自己想像成獨裁者或 獨裁者的寵臣。為什麼不把自己想像成獨裁者之下的犧牲者呢?成為後者的可能性不是要大 得多得多嗎? 正是在這個問題上,毛時代過來人——尤其是當時的年輕一代——的教訓刻骨銘心。想 當年,我們也曾熱烈地崇拜過毛澤東。一來是崇拜他的偉大,二來是以為在如此偉大的時代, 人生的價值將獲得更充分的實現。文革狂飆突起,毛鼓勵青年學生造反,一大批十幾二十歲 的年輕人突然被放在政治舞台的中心受到萬眾矚目。這就極大地激發起年輕人的野心或曰雄 心,激發起他們的表現欲亦即要求得到承認的衝動。當紅衛兵們宣誓「沿著毛主席的足跡前 進」,高吟「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和「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時,那既表明他們對毛 的追隨,又表明他們以毛為榜樣的自我期許,同時也表明他們自以為生逢其時,已經得到歷 史承認並將得到更大承認的驕傲與展望。可是沒過多久,這一代就從飄飄欲仙的雲端上重重 地栽了下來。我們終於意識到,毛的隨意揮灑的巨人氣象,是以他人不得隨意揮灑為前提的; 毛成為巨人,是必然要以把我們都壓縮成侏儒為代價的。梁啟超批判君主專制時說:在君主 專制下,一夫剛而萬夫柔。黑格爾也說過,在古代中國,祇有皇帝一個人是自由的。毛時代 則把這一點發展到登峰造極。毛澤東君臨天下凡二十七年,七億人祇准有一個頭腦。毛澤東 一個人霸佔著中國這塊大舞台把戲唱足唱夠,害得其他人都枉過一生而輪不上任何獨立表演 的機會。單憑這一點,我們就該徹底否定毛澤東。 就這樣,對偉大領袖的狂熱崇拜就轉變為對專制暴君的無比痛恨。1976年四五天安門運 動就是這一轉變的最確切的證明。在四五運動中,最振聾發聵的一個口號莫過於那句「秦皇 的時代一去不復返」。我們知道,秦始皇是一個多義的符號,他常常被當作暴君的代表,但 也一直有人稱之為偉人,稱之為「千古一帝」。毛澤東自稱是「馬克思加秦始皇」。不過在 四五運動的那個口號裡,秦皇無疑是被當作暴君、當作大獨裁者的符號。這表明一種根本性 的立場轉變:當人們提到毛澤東或秦始皇這類大獨裁者時,他們已經不再把自己認同於大獨 裁者或獨裁者的寵臣,而是把自己認同於暴政下的犧牲者。在1979年全國13所高校大學生社 團聯合主辦的文學刊物《這一代》的發刊詞裡寫道:「真的,很難設想,如果沒有四五這一 天,我們的子孫後代談起這一代,將會說:」他們交了白卷!『一張祇代表恥辱的白卷,遮 掩了這一代人堅毅的面容。「可見,這一代痛恨毛澤東的最大原因不是別的,而是他們的自 由意志和人格尊嚴遭到抹煞(」一張祇代表恥辱的白卷「)。 也正是出於這一點,我們開始理解了自由民主制度。自由民主制度並不否認人有追求聲 望追求優勝的衝動或曰野心雄心,事實上,自由民主制度的建立正在於給所有人追求承認的 衝動提供最廣闊的舞台。正是在自由民主的制度下,人們才可能最大可能地發展自我,實現 自我。自由民主制度並不否定人的野心和抱負,它祇否定專制獨裁,也就是說,它防止個別 人意志的無限擴張從而堵死了其他人伸張意志的機會。它用野心制衡野心,用權力制衡權力, 這就為其他人施展野心和抱負保留下足夠的空間。毛一度被稱作偉大的詩人。其實,毛詩詞 的最大特點就是氣魄大。民主的政治領袖中也不乏文采飛揚之士,如伯利克裡、傑弗遜、丘 吉爾,但是你從他們那裡讀不到象毛詩詞一樣的大氣魄。正如同民主政治領袖常常做不出專 制暴君所能作出的那種大手筆的功業。但是,那對於我們大家不是更好得多嗎? 毛時代的過來人,經歷了從對毛的狂熱崇拜到對毛的深切痛恨的轉變過程。祇要我們把 我們的經驗充分地傳授出來,至少可以使得以後的幾代中國人產生免疫力,不至於再為獨裁 者的巨大身影而傾倒。可惜的是,由於中共當局壓制對毛的徹底批判,繼續維護毛的偉大領 袖地位,頑固地拒絕民主改革;九十年代以來,中共還通過多種方式宣揚毛的所謂豐功偉績, 再加上文學和影視中大張旗鼓的帝王故事,這就引誘一些人——尤其是那些不甘平庸、野心 勃勃的年輕人——重蹈覆轍。 6、借鍾馗打鬼 有一幅廣為流傳的照片:東北地區的國企工人遊行請願,高舉毛澤東的畫像。 我們知道,今日中國的毛澤東熱主要是普通人搞起來的。一種流行的解釋是,因為普通 的工人農民從來不是毛澤東政治運動的打擊對象,特別是工人,他們是毛澤東政策的受益者。 而在改革開放的今天,他們又淪為最大的利益受損者。所謂毛熱,就反映了他們對毛時代的 懷念和對現狀的不滿與抗議。這種解釋不是沒有根據,但不完整,不深入。 本來,在任何時代,總有一些人是既得利益者。相比之下,在毛時代,尤其是在文革期 間,毛澤東幾乎把中國社會各階層的人都挨個得罪了個遍,以至於到頭來居然找不出哪一種 人可以算得上既得利益者,那在歷史上倒真是很少見的。「四人幫」被打倒,舉國歡慶。全 國人民——不分種族,不分階層,不分職業——都歡欣鼓舞地告別文革,可見文革之不得人 心,可見普通人也不喜歡文革。 再者,一般人在對某一事物作價值判斷時,並非僅僅根據一己之得失,那還要看它是否 符合公理,是否符合公正概念。如果人們意識到自己的幸福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他們 就不大好意思炫耀自己的幸福。我並不想誇大人性中的公正傾向。我祇是說,除非人們能對 自己的既得利益予以合理化,否則,他們就很難僅僅因為自己是受益者這一點就去理直氣壯 地維護那種運動或體制。希特勒搞政治迫害,發動世界大戰,其受害者主要是猶太人和外國 人,相當數量的德國人並不是受害者,其中不少還是希特勒政策的受益者;可是在二戰後的 德國,卻並沒有多少德國人公開表示對希特勒的懷念。原因就在於,德國人承認希特勒犯下 了嚴重的反人性反人道的罪行,因此他們認為,即便自己是希特勒統治下的受益者,也不應 該為之唱頌歌。 在《中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書裡,於建嶸提到他和安源工人的幾次深入交談。不少工人, 尤其是老工人,確實懷念毛時代。因為「在那個時代,誰要提到自己是工人,都有一種自豪 感,現在呢?人家一頓飯的錢,就是我們一年的工資,而且我們的工資還沒保障。」老工人 說:現在的生活確實好一些,但是社會不公平,我們工人沒地位。一般年輕工人並不願意回 到毛時代。其實,那些老工人也未必真的願意回到毛時代。對於他們,毛是表達不滿的符號。 現在有種普遍的誤解,以為在文革期間工人的日子過得很好。事實並非如此。連林彪 《五七一工程紀要》也講到「工人(特別是青年工人)工資凍結,等於變相受剝削。」文革 期間,股市全面下跌,工人股也不例外。祇不過相比之下,工人股跌幅最小而已。 老工人對現狀的不滿是不難理解的。對那些老工人來說,他們在年輕力壯的時候,在最 需要自由的時候,他們被剝奪了自由;到如今,他們年老力衰,最需要保障,偏偏又失去保 障。毛時代實行低工資制,這等於強迫大家買高額保險,後來搞改革卻輕易地把工人解雇, 這等於吞掉人家的保險金。許多工人至今仍不肯拋棄工人是領導階級是國家主人翁的神話, 不願意把自己僅僅視為僱傭勞動者。這看上去是對市場經濟的牴觸,其實有它的道理。因為 當年共產黨搞公有制計劃經濟,企業屬於集體或屬於全民。然而在後來的經濟改革中,共產 黨官員們卻利用手中權力把公產據為自己私有,形同搶劫,工人當然不接受。工人們有理由 質問:如果我們工人不再是領導階級,你們共產黨憑什麼還是執政黨?如果我們工人成了打 工仔,你們廠長書記的憑什麼就成了資本家?在今日中國,工人沒有言論、結社、集會的自 由,他們進行集體抗爭要冒很大風險。他們抬出毛的畫像無非是借鍾馗打鬼。 7、懷舊情緒與商業品牌 前些年,《紅太陽頌》的歌曲磁帶一度風靡大陸。這不足為奇,就連海外民運人士開會 聯歡唱卡拉OK,許多人也是唱的革命歌曲樣板戲。因為他們沒有別的歌可唱。因為那些歌曲 陪伴他們走過了青春歲月,因此當他們回顧過去的時光時就免不了要想起這些歌曲。半個多 世紀以來,中國一直變動不居,其變化的規模之大,令人身不由己;速度之快,讓人目不暇 接。由於變化來得太猛烈、太頻繁,它使得昨天都顯得極為遙遠和毫不相干,而人又是那樣 地不願意失掉過去,所以在中國,懷舊之風就很盛。當年毛澤東運用政權的力量,採用各種 方式,從文字到音像,給中國人生活的各個方面都打下深刻的烙印,使之成為國人集體記憶 中的重要部分,所以當人們回顧以往的時候很難擺脫它們。這種懷舊又因商業化的力量而如 虎添翼,但是它未必說明多少政治問題,因為這種懷舊祇是出於情緒。它很可能會隨著時間 的流逝而淡化——畢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記憶。當毛時代的人過去了,那種帶有毛時代特 征的的懷舊情緒也就過去了。 應該說,當今中國的毛熱,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商業化的產物。商業講究品牌,講究知名 度。當今中國,還有比毛更出名,更適合做招牌或品牌,更便於廣泛吸引顧客的的麼?韶山 的農民說得很明白。他們說:以前,誰知道我們韶山呢?如果不是毛主席,特別不是因為文 革韶山走紅,我們今天的韶山還是個偏僻的小山村,我們這裡的農民平均一人四分地,如果 我們不利用毛老鄉搞旅遊商業,我們韶山的農民就要受窮的呀。陝西的農民說,翻身全靠共 產黨,發財全靠秦始皇。我們韶山不也這樣麼,翻身全靠共產黨,發財全靠毛澤東嘛。希特 勒比毛澤東更出名,用希特勒作商標,把希特勒的故鄉或故居開闢為旅遊景點,想來一定很 賺錢。但是沒人把希特勒做品牌招徠生意,因為那樣做勢必會引發強烈抗議,甚至會遭到禁 止或取締。這再次證明,誘發毛熱的主因還在於中共當局,在於中共當局對毛的維護和對批 毛的壓制。 8、小結 把希特勒和毛澤東作比較頗有啟發意義。希特勒和毛澤東都是魅力型領袖,他們都曾經 贏得人們的狂熱崇拜。在改善普通人的生活方面,在建立強大國家一雪歷史恥辱方面,他們 都曾經取得過驚人的成就(在這些方面,毛不如希,甚至遠不如希——想想大饑荒就夠了)。 他們的名字一度都成為國家和時代的象徵。他們都是暴君,殺人無數,害人無數。但不同的 是,希特勒殺的害的主要是外族人外國人,毛澤東殺的害的主要是本族人本國人。毛澤東一 生殺死害死了至少六千萬以上的無辜蒼生,其中本族人本國人起碼占95%以上;還不是在戰 爭時期,而是在和平時期,不是在打天下的時期,而是在坐天下的時期,不是對荷槍實彈的 反叛者,而是對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包括自己的革命戰友。既然在德國都沒有希特勒熱,在 中國更不應該有毛澤東熱。其實,德國人並不是沒有崇拜希特勒的,也許還不止一小撮,但 他們多半在暗中,不會太張揚。在德國沒有希特勒熱。在中國卻有毛澤東熱(注意:中國的 毛熱產生於九十年代,也就是六四之後)。於是我們又回到本文一開始就提出的論斷。是的, 對德國無希特勒熱而中國有毛澤東熱這一點來說,除了用中德兩國政治氣候的不同來解釋外, 還能有什麼別的解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