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造反——國王與民眾的結盟 謝選駿 文化大革命和歐洲現代民族國家出現前幾十年的「國王——人民的聯盟」十分相似,而 且也有其「三部曲」:(一)人民強烈不滿並反抗貴族的橫行霸道;(二)國王利用人民的 不滿來打擊貴族,同盟形成;(三)貴族收斂了凶焰,人民運動逐漸具有獨立的傾向,國王 開始擔憂人民的力量,於是聯合殘存的貴族鎮壓了人民運動。 運動過後,君權確立,貴族和民眾同樣元氣大傷,但卻為即將到來的第三等級的革命 (「資產階級革命」)開闢了道路。在這種意義上,文革及其過後的改革,客觀上就是在准 備一場中國式的「資產階級革命」。但改革的主導者鄧小平卻對中國建立民主自由的共和國 充滿恐懼,因此用馬列主義的術語抨擊民主自由的中國為「資產階級共和國」。凡此種種, 都可以追溯到其不幸的文革經歷。 ——作者題記 今年是文革四十週年,談論「文革」的人多,觀點也不一致。但有一個共同點是普遍存 在的:許多人不是在客觀討論問題,而是在憶苦思甜,在扮演滿身創傷的受害者角色,懷著 形形色色的義憤,從事著事後聰明的假設。所以,也就很自然的,人們不約而同地把文革的 結束,定於毛澤東的死亡及其工作班底的分裂——部分毛黨如華國鋒、 葉劍英、汪東興禍 起蕭牆,幹掉了其他毛黨:甚至毛的侄子毛遠新、毛的遺孀江青,也遭到其「接班人」華國 鋒的暗算,這次政變被叫作「粉碎四人幫」。然而,這種以宮廷政變來劃分歷史階段的做法, 其實是以偏概全。我們認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並非延續到毛澤東死亡,它實際上結 束於1969年的中共「九大」「團結起來」的口號中——文革派與走資派團結起來,共同鎮壓 了毛澤東利用完了的革命群眾。 一、 文革的進程 1966年5月16日發表《五一六通知》開始,到8月老毛親自下手「煽風點火」,到年底, 各級黨委垮台,造反運動第一階段結束。 1967年,軍方介入群眾運動,以「支左」名義拉一派、打一派,造成廣泛的流血衝突。 1968年,老毛以「最高指示」來挽救黨的危亡,通過「轉移鬥爭大方向」,施行「釜底 抽薪」,撲滅了即將發生的群眾自主革命。 1969年「九大」以後,黨內文革派與走資派在毛澤東的撮合下「團結起來」,下壓群眾 自主革命,外罵「美帝蘇修」以轉移視線。 比較一下:1966年8月—1968年8月間的「清算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向黨進攻)和1969 年—1976年間的「實現革命的三結合」(清算群眾)這兩個時代,就知道前者激動人心,充 滿懸念;不論你認為它好它壞,它都是積極動盪、緊張亢奮的;那時,社會激烈運動,消息 靈通,實現了共產主義制度下從未有過的新聞自由。它的口號是:「對無產階級無密可保!」 後者則是消沉窒息、迷惘頹唐的。社會表面一律、情緒低落,新聞被嚴格封鎖,共產黨官員 一天到晚忙於「搞政治調查」、並不斷「追查政治謠言」。 簡單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前後兩個階段的特徵,就是被毛澤東煽動、利用、直接支 援的學生和群眾,通過「踢開黨委鬧革命」的方式,奪取了基層政權;而後又被毛澤東聯合 黨政軍尤其是軍隊內的走資派一手鎮壓下去。用「清理階級隊伍」(1968年)的名義,甚至 把革命群眾淹沒在血泊之中;用「一打三反」(1970年)、「清除五一六分子」(1971年) 的名義,徹底報復了一切曾向各級黨委造反的革命群眾。而在此之前後,毛澤東及其文革派 黨羽已經用「革命的大聯合」剷除了異己,並把廣大學生以「接受再教育」的名義流放到窮 鄉僻壤,受到非人的折磨——由文革派和走資派聯合組成的黨中央和毛澤東稱此為「上山下 鄉很有必要」。這樣的大流放之後,被人民革命(「造黨委的反」)沖毀了的黨的機器,再 次以「革命委員會」的名義建立起來,並一個一個嚴厲清算參加造反的人民,毛澤東及其黨 羽稱此為「人人過關」。 老毛的這種出爾反爾,與鄧小平在1979年利用「西單民主牆」 摸打民意牌和利用黨內 民主派清除凡是派,而後翻臉不認帳,關閉民主牆、清除精神污染的做法,真是「有其父必 有其子」,如出一轍。有識之士說毛公公曰:「過河拆橋」,鄧公公亦如是也。「工宣隊」 的赤膊、「軍宣隊」的膠鞋,佔領了學校,也就攪亂了學校,為毛澤東這位不安心圖書館工 作的前圖書管理員,出了一口年輕時代殘留下來鳥氣——這就是文革的落幕。 毛澤東送給工宣隊的那顆芒果,就是所謂「人民文革」的死刑判決書。「九大」的開幕 和林彪「無限忠於」、「要準備打仗」之類的聲嘶力竭,乃是為文革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 續革命的理想」所開的一場追悼會。「繼續革命」在老毛的主導下變成了「繼續鎮壓」—— 十七年的黑線開始復活。 二、革命階段與反動階段 革命是自下而上的造反,鎮壓是自上而下的整肅。革命與鎮壓的不同基調,構成了文革 的兩階段:1966年-1967年的革命階段與1968年-1969年的反動階段。 在事情的另外一面,這兩個階段並不是自然發展的,而是被老毛控制的。當學生們在 1966年受到毛澤東的愚弄,而不明真相地向他老人家賣弄風情時,他老人家一定在刻毒地嘲 笑這些少不更事的笨蛋正在落入他布下的天羅地網。但學生們在1967年唱起「抬頭望見北斗 星,心中想念毛澤東」的思春歌曲時,他們的衝動其實也並不是來自所謂「絕對服從毛的權 威」,而是試圖塑造自己心目中的反對壓迫的人民英雄。 但是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和「上山下鄉運動」以後,一直到1976年毛澤東死亡之間 所發生的主要社會政治事件,性質就完全變了。不但不屬於上述的「無產階級理想」,而且 與之背道而馳。這七年之間的一本血淚帳,不是革命,而是清算革命——充滿了宮廷的陰謀 如「批陳整風」、「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大小黨棍之間的傾軋,戲劇性地體 現在毛的左右手之間——坐在毛左邊的林彪、四人幫和坐在毛右邊的周恩來、鄧小平。他們 的鉤心鬥角絕不是無產階級的。這些蠅營狗苟,既無文化意義,又無革命價值,是對「無產 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理想」的絕妙諷刺和清晰說明。 這些蠅營狗苟的故事,只是在文革遭到毛的鎮壓、毛的許諾已經完全破產後,在百無聊 賴又不甘寂寞的宮廷中,所上演的一幕幕「關河空鎖祖龍居」罷了。它可能擁有的積極意義, 在於加深黨的分裂、社會的無政府狀態,開創了整個共產主義運動史上第一次出現的「指揮 失靈」的神經癱瘓症。它的後遺症也是「視而不見」的:激起了瀰漫全中國、輻射全世界、 從此將與共產主義運動伴隨終身的懷疑主義思潮。沒有這樣的「文化革命」,就不會有1980 年代出現的「思想解放」。 按照上述觀念,「文化大革命」只有短短兩年時間:1966年8月——1968年8月,再加上 一年掃尾時間。1969年9月以後,「文化大革命的主力軍——紅衛兵小將」本身都被驅逐干 淨,這時,還說這場革命「在繼續深入」,那麼就是毛澤東式的聲東擊西,指鹿為馬了。嚴 格意義的文化大革命,不同於今日濫用的「文革」一詞:它起源於「造黨委的反」,結束於 「忠字舞」的奴性表演。 這兩個時代流行著完全不同的精神:革命與反革命。應該這樣說:「文化大革命的革命 階段」開始於1966年,結束於1968年;「文化大革命的反動階段」開始於1969年,結束於 1976年。 綜合起來可以說,主導文革的毛本人,一人就變臉扮演了三個角色:1、雅各賓黨人 (1966-1967年);2、熱月黨人(1968-1969年);3、拿破侖(1969-1971年)。 例如,文革中北京五大造反派頭目(北京大學哲學系黨總支書記聶元梓、北京師範大學 政治教育系學生譚厚蘭、北京地質學院學生王大賓、北京航空學院學生韓愛晶以及清華大學 學生蒯大富),1971年後都被毛派當局隔離審查,而在1979年以後,又被鄧派再度逮捕懲罰。 可惜老毛這個「背叛了文革理想」的「中國的熱月黨分子」、「中國的拿破侖」並不敢 打出國境,只敢在邊界上和蘇修搞搞磨擦,小打小鬧。兩年後(1971年)因為聽說蘇聯可能 要收拾往日的僕從國家(中華「人民共和國」),毛因此恐慌,不得不向美帝跪地求饒。而 對此天翻地覆的變化存有疑慮的副統帥林彪,也就像抹布一樣遭到了無情地拋棄。1972年乒 乓外交之後,毛更是放棄了所有的「無產階級理想」,向西方全面投降,比早年的「抗日英 雄」袁世凱晚年向日本屈膝投降,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惜這個「中國的拿破侖」並不敢打出 國境,只敢在邊界上和蘇修搞搞磨擦,小打小鬧。兩年後(1971年)因為聽說蘇聯可能要收 拾往日的僕從國家(中華「人民共和國」),毛因此恐慌,不得不向美帝跪地求饒。而對此 天翻地覆的變化存有疑慮的副統帥林彪,也就像抹布一樣遭到了無情地拋棄。1972年乒乓外 交之後,毛更是放棄了所有的「無產階級理想」,向西方全面投降,比早年的「抗日英雄」 袁世凱晚年向日本屈膝投降,有過之而無不及。 回頭一看,林彪-四人幫的垮台,何嘗不在1968年他們夥同周恩來代表的黨機器一起鎮 壓革命群眾(「一打三反」、「清查五一六運動」)的時候,就注定了。不需「徹底擦亮眼 晴」,就能看破老毛「變臉遊戲」的此中分際。 三、文革的動力 不理解中國事務的人們,往往把文化大革命看作「一場人為的災難」,同時,把它的動 力看作毛澤東和他的小集團。我們說,這種看法是膚淺的。毛澤東和他的小集團,不過是在 特定的時刻點燃了導火索而已;至於那個遲早要爆炸的炸藥包(它的標籤是「中華人民共和 國」;它的內容是空前激烈的階級壓迫);卻是那些「文革的主要受害者們」與毛及其小集 團一起製作的;至於炸藥——被壓搾得一窮二白的人民長期醞釀的憤怒,則是中國一百多年 來屈辱的國恥和嚴酷的革命歷史,逐漸積累的。 正如許多其他的歷史事件一樣,文化大革命的歷程和結果,大大出於它的「發動者」 (即「玩火者」)的圖謀和預料之外。因為革命的真正動力——人民的普遍情緒——在革命 爆發之前是很難測定其強度的;在革命爆發之後則難於操縱其方向。 人民的不滿針對共產黨的「十七年黑線專政」而發。這種情緒由來已久,只是在等待一 個爆發的時機罷了。毛澤東及其「中央文革」只是利用了這種情緒,把它引向自己的政治欲 望所需要的方向;但並不是無中生有地製造了這種情緒。否則,毛澤東後來還可以繼續挑動 群眾互毆,也不至於無法繼續其政治遊戲。然而即使毛澤東自己也清楚,對1949年-1966年 的十七年黑線專政,毛本人也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他和革命群眾之間的蜜月,其實 是難以持久的野合。 1968年以後,一方面,文化大革命終於遭到鎮壓,使群眾不滿的問題沒有得到合理解決, 社會制度的改良也無從說起;同時,由於文革造反「衝擊」的人過多,進一步積累了新的怨 恨、製造了新的問題。 另方面,文化大革命不僅讓人民付出沉重的代價,而且它的許諾卻始終無法兌現,「破 而不立」的結局,使中國社會陷入持續性的、「制度化了的混亂」。 這兩面壓力,使中國的社會問題進一步複雜化了。同時它也使得原先分散的對立情緒, 逐漸集約化到毛自己身上,並在民間逐漸凝聚為一個完整的認識:「老毛不死,國難不止」。 幾年以後,這個認識終於在1976年的天安門廣場化為憤怒的吼聲:「秦皇的時代一去不返 了!」不難理解,1976年10月上節慶祝「粉碎四人幫」的人們,其實是在慶祝毛的死亡。這 都是因為,毛澤東作為共產黨的獨裁者,1968年以後就撕下了「人民保護神」的假面具;所 以,對他的「個人崇拜」逐漸消退,在1971年以後也就煙消雲散了。 如果我們深入一層,增加一點尋根究底的意志和弄清真相的慾望,就不難發現:除了人 民群眾對黨的統治的厭惡,外部世界對中國的壓力,也是文化大革命的一個重要動力。 文化大革命也如中國現代史上一連串的革命一樣,是中國社會竭盡全力適應外部世界壓 力的表現。文革的行為模式因此很像二十世紀歐洲最流行最時髦的行為模式:不是十九世紀 的民主主義,而是布林什維主義和法西斯主義、納粹主義。這表明中國社會的滯後性,六十 年代重複蘇聯三十年代的大肅反。 總結一下文革的動力分析:(一)兩股合力的社會分析:A:僭主耍陰謀;B:人民要伸 冤。 (二)兩股合力的心理分析:A:「社會的精神病」;懷疑狂以「革命」為護身符,結 果導致互相迫害;B:壓抑下的人性:從被迫造反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文革的動力形態決定了其有斗批改有「斗」、「批」而無「改」的歷史命運;其結果造 成了「文革拖延不決的『改』最後演變成了鄧小平的改革」這一歷史的滑稽戲。而作為其中 間環節的、初步結束文革的「清理階級隊伍」(1968年),不過是使社會初步回到文革前的 整肅階級敵人的模式中去了。 四、文革的象徵 什麼是「文化大革命的無產階級理想」? (一)打倒特權階級、消除官僚壓迫;(二)在經濟領域的無產階級革命完成之後,消 滅了人剝削人的資本主義現象,進行上層建築的無產階級革命,消滅人壓迫人的政治制度。 (三)創立一個「讓群眾自己管理自己、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的新型社會。 這樣的「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的理想是否非可以操作?這是另一回事。但它 通過授權人民造反的煽動,提供給文革以巨大的動力。要知道,當八百萬學生1966年秋天分 批雲集天安門廣場接受毛澤東「檢閱」時,他們不是來向各級黨委的領袖致敬的,而是來感 謝毛澤東把他們從共產黨工作組的迫害下解放了出來。要不是毛澤東《我的一張大字報》, 這些學生將重蹈1957年右派分子終身流放、牢底坐穿的厄運!難怪當時的黨委幹部攻擊學生 造反是「形左實右」,「類似右派向黨進攻」。至於在1966年8月—12月「向黨進攻」(它 的高潮是「打倒劉少奇」)之前流行的「破四舊」、痛打死老虎即迫害已被打倒的「地富反 壞右」勢力的活動,是由黨委高幹子女們帶頭幹下的「自上而下」的鎮壓行為,這和後來火 燒黨委、炮轟書記的「自下而上」的造反行為,具有「向黨進攻」的性質,方向完全不同。 所以造反派據此指責保皇派「犯了方向性路線性錯誤」。 在這樣的理想下,文化大革命的象徵物是什麼? ——不是紅衛兵。因為他們主要是「毛主席」的沒有獨立意識的應聲蟲,「其興也倏, 其亡也忽」——正是其命運的寫照,他們的興亡是操在他人手中的水月鏡花。當他們的獨立 意識剛剛開始萌芽之際,他們的脖子就被毛澤東無情地扭斷;因為自由與獨立注定不屬於紅 衛兵們的範疇,他們注定只是黑夜墓地裡的鬼火。 ——不是造反派。作為群眾的無意識衝動的傑出代表,造反派當然推動了歷史的前進; 但是他們並無真正的組織、綱領、行動方向,更無哲學、藝術、精神方向。除非,在下一個 決戰的回合中,構成造反派基礎的那種「被壓迫力量」——受命於一種新的哲學、鼓舞於一 種新的藝術、規範於一個新的組織,並為一個新綱領而戰。只有那樣,「造反派」才能肩負 新的命運,成為歷史的象徵。 ——不是毛澤東。因為不是別人,正是他本人,把「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撲滅在人 民的血泊之中。如此看來,他的「親手發動」實在是一個「始料不及的失算」,是出於「僭 主與人民」之間常見的那種「歷史的誤會」;甚至,是命運對這位不可一世的「老造反派」 開下的一個毀滅性玩笑:「自爾得之,自爾失之,又何怨乎!」所以,1969—1976年間他力 圖重挽頹勢的一切努力,均以失敗而告終。野心和怯懦的反向,撕裂了人民心中最紅最紅的 紅太陽。 ——不是各種各樣的「受害者」。因為他們是屬於過去年代的;只有在「被政治風暴清 除掉的垃圾和渣滓」的意義上,這些過去時才可能在一起湊成一個可憐的整體。他們的受害 並不是出於殉難,不論是主動的獻身還是被迫的犧牲都算不上,而是由於即使低頭認罪了也 要被窮追猛打直到死亡的毛式「群眾專政」的壓力。這種廢墟式的苦難因此無法開出原野裡 的生命之花;而能否開出生命之花,正是「殉難」與「受害」的區別所在。 ——不是「廣大人民群眾」。因為這樣的東西並不存在,隨風搖擺的「群眾」在毛的股 掌中,已經墮落為一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應召女郎,一個政治上的小太監。 既然如此,那麼,「文化大革命的象徵」又是什麼呢?我們說,是一種近乎無恥的實用 主義,近乎麻木的頑強,姑名之曰「仙人掌精神」。仙人掌生長的地方,是哪裡?是荒漠。 是廢墟。是那一切東西,都必須低於毛澤東的地方。 文化大革命像一座粉碎機,把中國大陸上的一切存在,無論其為「物質」或「精神」, 都包舉以內而粉碎之——迫使他們「低於毛」,毛成了最高的,那還有什麼不是廢墟呢。那 時的中國,真是沒有立錐之地可供任何一人「遺世獨立」,即使亡靈也無從逃此劫難的。 「粉碎一切」所造就的,除了廢墟和荒漠外,還能是什麼呢?所幸的是,生命並沒有停 止:看啊!在廢墟和荒漠中,生命除了表現為一股雖生猶似、雖死猶生的「仙人掌精神」外, 還能表現為其他什麼呢? 無與倫比的仙人掌精神!這是一種專為沙漠生活的嚴酷考驗而誕生的新精神!它無知者 無畏。它堅韌不拔、百折不撓。它熱愛沙漠風暴,甚於喜愛田園風光。它之愛鬥爭、愛苦難, 甚於愛和睦、愛幸福!一片廣袤無垠的沙漠——天空是沙漠般的鉛色,地土是沙漠般的死寂。 這就是我們的祖國,立體的沙漠!窒息時間的四維沙漠!唯一與它為伍的,就是我們的仙人 掌精神!我們唯一剝奪不掉的財富——自然的本能與生生不息的肉體!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 活生生的象徵。頭上長角、渾身帶刺的仙人掌——正是「文革」留下最重要的歷史遺產;未 來的中國統治者,不論其背景如何,都將為此頭痛之至。因為連他自己都是這一野蠻無恥無 知無畏的仙人掌精神的產物。 五、毛澤東的「政治三P」 文化大革命多少和歐洲現代民族國家出現前夕的「國王——人民的聯盟」相似,有其 「三部曲」:(一)人民強烈不滿並經常反抗貴族的橫行霸道;(二)國王利用人民的不滿 來打擊貴族,同盟形成;(三)貴族收斂了凶焰,人民運動逐漸具有獨立的傾向,國王開始 擔憂人民的力量,於是聯合殘存的貴族鎮壓了人民運動。 如果沒有人民的不滿與反抗作前提,國王又怎麼能利用人民呢?所以,後文革時代(鄧 小平改革期間)的御用文人,一味強調「毛澤東一手發動了文革」,這種說法其實是害怕承 認自己「十七年壓迫人民的罪孽」。 漢人社會的可悲在於:會兩千年沒有貴族傳統了。所 以文化大革命的性質就變成了:僭主(毛澤東)與人民的暫時聯盟,以反對共同的敵人—— 「叫花子出身的暴發戶」。按當時術語,這些叫花子出身的暴發戶叫做 「走資本主義道路 的當權派」甚至「黨內資產階級」。由於1911—1965年之間中國已經經歷了綿延不斷的革命, 所以中國並沒有歐洲式的「國王」、「貴族」、「第三等級」,而只有「僭主」、「走資 派」、「群眾」在有其實而無其名的鬧劇中盡情表演。 這就是我們發現的「毛澤東的」政治三P「(3 Persons):1、毛本人;2、黨的組織; 3、革命群眾。 這種「一龍二鳳」的遊戲並不是後現代的發明,而是五四青年們十分熱衷的活動。老毛 對此當然也不會有絲毫的陌生。所以他一會兒拉群眾打黨組織,一會兒拉黨組織打群眾,翻 手為雲,覆手為雨,性之所致則乾脆「截斷巫山雲雨」。 (一)如果人民(革命群眾)沒有受到黨組織的壓迫,造反派的口號「十七年的苦弟兄, 聯合起來」就無法發揮動員作用(人民如果不怨恨貴族,國王的陰謀煽動就沒有著力點)。 例如1971年林彪事件以後,毛澤東的種種煽動就再也發揮不了任何作用,1976年老毛煽動否 定周恩來,結果激起了第一次天安門事件。 (二)人民(廣大群眾)如果不怨恨貴族(毛的幹部),國王(毛本人)再想利用他們 來攻擊政敵也沒有機會。這個政治三P也就無法進行下去。例如,1969年以後,毛和走資派 重新修好,聯合起來把學生流放農村,說明「毛的政治三角遊戲」已經暫時宣告結束。造反 派被逐出三角遊戲,三P變成了怨偶之間的無性婚姻。 (三)顯然,只是因為毛和走資派(分別扮演國王與貴族)之間的共同利益更多,革命 群眾不過是毛澤東臨時玩弄的野花——雖然家花不如野花香,但開起夫妻店的時候,家花卻 要比野花可靠。因此,鎮壓革命群眾便成為毛的必然選擇。 毛澤東的政治三P雖然相當無聊,但卻有一項意外收穫:使得文化大革命具有歷史意義 的,不是「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的繼續革命」的運動幌子,不是毛澤東為人民的苦難所流下 的鱷魚的眼淚;而是它使民眾在歷史上第一次動搖了共產主義官僚體系的鐵腕統治。要知道, 這在蘇聯老大哥及其他共產 僕從國家那裡也是沒有先例的。文革的價值因此不在於文革的 自我意識,不在於文革的那些自命不凡的權術、口號;而在於文革使得中國最終脫離了蘇聯 的政治控制。儘管在思想體系和政治制度上,中國的獨立迄今還只在「行」的層次、沒有在 「言」的層次完成。 政治制度雖與文化、風氣,心理等意識形態頗有關係,但畢竟是直接由文革這樣的社會 動靜中擇要總結而成的。儘管,中國從蘇聯模式下獨立出來的傾向在文化大革命結束時,還 是羞羞答答、半遮半掩的,不敢公開揚棄外來的「主義」,但「逆轉」已經開始,渦流無法 終止。中國終將通過一場資產階級革命即第三等級的革命,來建立一個現代憲政國家。而後 人會認識到,中國脫離馬列主義獲得思想和政治獨立的時代,是從文革的劫難開始的——這 就是所謂「物極必反」的道理? (2006年5月16日 紐約城) 〔本文取自謝選駿正在撰寫的新著《兩個中國——第二南北朝的發現》的第十四章,特 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