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 鳴】 要求改革、捍衛權利符合人民利益 傅春雨 顏真先生在一篇訪談中,對他所稱之為的「民主激進主義」進行了尖銳批評(見《 北京之春》總第十二期)。筆者對顏先生的論點未敢苟同,且對他的批評方式本身, 也認為有所不妥。 一、「激進」與政治帽子 在探討中國的前途時,一個無可迴避的問題是:究竟中國需不需要民主或民主能 不能在中國實現?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麼,問題極為明朗,本文不擬辯論;在筆 者看來,顏先生和其它「漸進改良」論者都未直截了當地對此持否定答案。就肯定 的答案而言,接下來的問題是,應該怎樣去爭民主?以什麼樣的方式、策略、步驟 等去實現民主?對這些問題的回答,當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我認為所有關心祖國命運,崇尚民主自由的朋友們在探索中國的民主之路時,政 治見解上有分歧,甚至重大的、原則上的分歧,是在所難免的。俗話說「理越辯越 明」。對這些分歧,只有多通過平心靜氣、以理服人的討論來達成共識,或者求同 存異,一起接受民眾的選擇和歷史的檢驗。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是,絕不能對不同 的見解亂扣「帽子」,先帖「標籤」。 講到「帽子」,大家知道過去在中國,政治「帽子」滿天飛,而「扣帽子」一直 是當權者黨同伐異,壓制不同觀點,推行專制的手法。任何不同的意見,只要被似 是而非、生拉活扯地扣上諸如「走資本主義道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帽子 ,其見解不僅「不批自臭」,其當事人也在劫難逃。 八十年代以來,中國的社會面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由於顯見的原因,在政治 文化、思維、行為模式等更深層面上,中國社會的變化不如其表面那麼顯著。這種 滯後所產生的矛盾及對我們每一個人的影響是不可低估的。不難發現,時至今日, 在中國,「帽子」仍到處飛舞,「扣帽子」仍盛行不衰。不同的只是「帽子」的名 稱有所變化。稍加分析,時下流行的「大帽子」有幾項: 一曰「搞動亂」,凡要求民主者適戴。「要民主=搞動亂」,已被「引導」成一 種定式思維,一如當年「搞經濟提高生活水平=走資本主義道路」一樣,而走資本 主義道路是要「千百萬人頭落地」的!現在,一心一意搞經濟了,卻原來「資本主 義道路」走一走並不如原稱那麼可惡。真搞民主呢?會「動亂」成什麼樣子遲早也 會得到證明的。 二曰「激進」,凡要求些微政治改革者夠尺寸。要不「激進」,「與黨中央保持 一致」而已。這頂「帽子」的妙處也許在於,這邊把假定硬稱的「激進」越搞得聲 名狼籍,那邊實在穩坐的「反動」才越輕鬆自如。 三曰「不愛國」,凡主張人權標準具有普遍性,中共應順應世界潮流,尊重基本 人權者得奉送。於是,倒行逆施,使祖國蒙羞承辱的人倒是在回擊「惡意攻擊」、 捍衛祖國榮譽,理更直,氣更壯。 這些「帽子」,當然是「鄧記」公司的產品。 當我們在對政見分歧進行討論和爭辯時,應切切避免有意無意地做「鄧記帽子公 司」的義務推銷員,自覺不自覺地附和官方強勢輿論;不能因襲「扣帽子」的作法 ,以空泛、模糊但卻符號化了的概念強加與人,先拋「大帽子」把別人壓住,再來 「批判」這項「帽子」,至於這項「帽子」是否與別人相稱則略而不論。這是十分 惡劣的「文革」遺風之一。 講「民主激進主義」,其不可取至顯然。「激進」當然不好,「過猶不及」嘛! 但是,什麼樣的主張是「激進民主」?「激進」在什麼地方?則需要交代清楚、具 體,才能使人信服。比如說,要求保障基本人權,釋放因言獲「罪」的良心犯,開 放「報禁」,或者要求適時進行政治改革,擴大民眾參政,加強民主演練,修改並 切實尊重憲法等等主張,算不算「激進」?如果算,為什麼?進而再提出什麼是不 激進的,溫和可行的民主主張?是不是只有認可中共只進行經濟改革,不觸動政治 體制的方針,維護中共「權威」,支持江、李核心,肯定鄧小平「六四」鎮壓的「 正面意義」才是溫和的民主主張?為什麼?尤其是為什麼這樣的主張仍是民主的主 張——否則,反對民主即可,何必冠以「激進」二字!儘管也許顏先生在一次訪談 中沒有機會完整、全面地闡述自己的觀點,但畢竟上述這些問題是有待正面回答的 。 總之,在問題討論中,態度上應該平等、禮貌,方式上應該具體、實在,圍繞問 題本身擺事實,講道理。而亂扣帽子,甚或暗示指責別人「不愛國」,缺乏「道義 性」,在聽眾和讀者中的效果往往是負面的,也不利於說明自己的觀點。 二、「政治冷漠」不意味否定民主 顏先生在批評所謂的「民主激進主義」時,一個重要的事實依據是知識分子和老 百姓的政治冷漠,政治意識淡化。筆者同意,目前在國內,在海外留學生中,對政 治的普遍迴避、冷漠是一樁不爭的事實。但是,如何分析看待這一基本事實,如何 詮釋這一表面現象所蘊含的真實信息,卻會因論者的政治傾向而大相逕庭。而且, 也正有人在對此現象大加曲解利用,以求延續併合理化其在政治上的壟斷。因此, 對這一現象加以分析是必要的。 不難看出,顏先生將民眾政治冷漠的原因歸結為知識分子和民眾已經放棄了對民 主的追求,對之不再抱有期望和熱情,甚至暗示人民大眾對民主實際上是抵制和排 斥的。因而,他大膽宣佈「民主激進(?)主義在理論和實踐兩方面的完全失敗」以 及「知識分子的民主理想(?)主義已經破滅」。筆者認為這種詮釋是極其錯誤的, 但又具有相當的誘惑性。筆者不排除,在政治冷漠的人當中一部分以及對政治不那 麼冷漠的一些人,確已懷疑或放棄民主理念。但這絕不是政治冷漠現象的主要原因 ,更不是唯一原因,政治冷漠是另有其複雜深刻的原因的。 實際上,我們籠統所說的「政治冷漠」首先包含了截然不同的兩個重要現象:一 是人民大眾對官方意識形態、政治權威的背棄和疏離;另一則是人民獨立的政治意 識遭到大規模鎮壓被暫時壓抑。 前者並非始於新近,而是可遠朔自林彪「九一三」事件前後,人們從畸形病態的 「政治」妄熱中開始清醒。上當的感覺和慘痛的經歷使人們懷疑、厭惡那種竟相表 示效忠並自相殘殺的所謂「政治」,冷漠、迴避由是產生。這一趨勢發展到「六四 」而達到一個新的轉折並在新的形勢下繼續。所以,「六四」後官方的政治學習和 清查運動才幾成公開的嘲諷和蔑視活動,兒戲般草草地收場。這一趨勢所反映的人 民大眾的政治覺醒和特有智慧,是不容佯裝不見或曲加解釋的。這樣的冷漠和迴避 在很大程度上仍停留於直覺、本能的層次上,缺乏理性的分析引導,因而也就容易 不加區分地懷疑、疏遠一切政治概念和行為。唯其如此,這種冷漠同時也正預示了 真正民主政治的巨大可為空間。 後一現象之產生,也有其由來。人民爭取自主權利,反對集權專制的政治訴求, 伴隨前一趨勢的發展過程而孕育、產生。以「四五」和西單民主牆為象徵,幾經起 伏,發展成「六四」民運即遭殘酷鎮壓。自「六四」後,當局從未間斷鬆懈地鎮壓 迫害異議人士,高壓控制知識界,嚴格鉗制輿論……是在這種現實背景下,而非如 顏先生所稱的「民主理想主義破滅」的「心理背景」之下,「『六四』以前知識界 那種活躍的民主氣氛完全消失了」。當然,人們私下發牢騷的自由仍然存在,甚至 相比以前還要大一些。但這不是當局的開明恩典,而是力不從心——人民政治上的 覺醒或「冷漠」使得私下發牢騷不必冒「文革」中受舉報的風險。但絕不能據此否 認中國社會和思想文化界的肅殺氣氛。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民眾和知識分子已經放 棄了上述政治述求,他們只是被迫沉默。如果說一般民眾對民主政治的要求也表現 出一定的疏離、淡忘,甚至懷疑的話,那主要是因為鎮壓和威嚇,輿論控制和片面 歪曲的宣傳。離了這幾樣,中國的政治氣候和民眾的政治心態會怎麼樣?當局顯然 不如顏先生那麼有把握和樂觀。當局煞費苦心地將民運與民眾隔離的政策,某政治 老人有關一定要把「動亂」(應是民主)消滅在萌芽狀態,不能掉以輕心,不及時制 止,跟著鬧的人就會多起來的告誡提供了最有力的反證。可見老百姓對民運的疏離 、淡忘與前一種「政治」冷漠、迴避根本不是一回事,絕不意味拒絕和否定民主。 這裡,一樁決不容遮掩、轉移的事實是:是一特定的利益集團而非普通民眾在排斥 和拒絕民主。 十分有趣的是,過去當局是極力鼓勵和強迫個人「關心政治」,參與「政治」。 曾幾何時,學生的鑒定評語必有一條是否「積極參加政治活動」,現在,卻一百八 十度大轉彎要人們「不談政治」,「不搞政治」。其奧妙蓋在於當日的「政治」其 魔力讓您「擁護緊跟」,「×××揮手我前進」還游刃有餘;而今日之「政治」要 阻止你表達自由願望、爭取自主權利已黔驢技窮。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其間確有 一些什麼東西在理論和實踐上都失敗了,但肯定不是民主! 筆者認為,就民主在中國的前途而言,我們所面對的形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 。不僅今日的「政治冷漠」較之昨日的政治愚昧是一個了不起(也代價沉重)的歷史 進步;而且實際上我們已開始進入一個從「政治冷漠」走向新的政治覺醒和政治成 熟的過渡之中。一個以堅持理性、獨立,倡導公民意識,保障基本人權,實施政治 改革,建設多元文化為基本訴求的穩健民主正日漸形成共識,蔚為主流。特別值得 一提的是,在建設這一共識的過程中,國內的知識分子和民主鬥士在極為困難的條 件下作出了重大的貢獻,進行了可貴的探索嘗試,海內外的民運加強了溝通交流和 聲援配合。這表明中國人民爭取民主自由的勢力並沒有停止,而是在以頑強的生命 力,嶄新的姿態朝前邁進! 三、「政治冷漠」不表證穩定 顏先生預測中國在鄧以後也會持續穩定,且強調主要依據在民間,老百姓生活富 足,對政治沒有興趣。是不是所有的老百姓都生活富足,這裡不論。而老百姓對政 治缺乏興趣或熱情要成其為穩定的依據,除非我們把這種「政治冷漠」詮釋為:民 眾對政治沒有興趣是因為他們滿足現狀,擁護當局,根本沒有任何進一步的政治、 社會改革之要求和願望。換言之,民眾是沒有意見要表達,而不是有意見不敢、不 願表達。如果情形是這樣的話,中共的統治儘管沒有了意識形態的正統性和合理性 可言,但至少眼下還是具有堅實民意基礎的。而這一點,正是中共的宣傳和「漸進 改良」人士兩者都試圖讓人們相信的。遺憾的是:兩者又都不主張以實踐的方法檢 驗之。事實上,願不願意進行公正自由的選舉,哪怕是分階段,有步驟地朝此方向 努力,恰是該兩者自己是否相信他們的說法的試金石。 不言而喻,真正滿足現狀,贊成維護現體制和政治路線而又對政治「冷漠」的人 當然是有的,但是當我們試圖預言中國的持續穩定時,「政治冷漠」的另外一個重 要原因也是不能忽視的。 依筆者之見,有許多人是因沉重的無力、無奈感,認為社會弊端積重難返,才產 生希望渺茫的消沉心理所致的政治冷漠。對今日之中國社會,人們不是無心思變, 可善良的政治改革願望每每總是被頑固僵化卻又神經過敏的專制機器碾碎。毛死後 人們逐漸恢復的懷抱希望的政治熱情因「六四」的沉重挫折還一時難以復甦。「六 四」及其後續的高壓,窒息了整個社會正義和理性的聲音,本不受監督的權力更加 腐敗,貪污行賄有增無減,社會公正和社會風氣每況愈下,財富被極不公平地掠奪 瓜分,人民的政見無由表達,一切只能聽任強權意志。暴力崇拜,權力崇拜,金錢 崇拜,一時囂張。正如顏先生所說,中國的老百姓是現實的,「懶得過問,過問了 也沒用,還惹來麻煩」是許多人政治冷漠的真實原因。「哀莫大於心死」。這樣的 政治冷漠焉能視為一個良性社會的正常現象?又焉能無視於此而斷言中國的持續穩 定? 四、政治權利不應放棄,更不容剝奪 政治冷漠的再一個現象是單純地對政治不感興趣,忙於賺錢,發財致富或實現其 它個人價值。對這一現象,有兩個問題需特別提出。 首先,對個人而言,對政治不感興趣,不過問政治,專心其它發展是無可非議的 。個人有選擇生活方式和生活態度的權利。這種選擇不僅不能受到指責,反而還應 得到尊重和保護。在社會文明進步,價值觀和文化日趨多元化的今天,人人都關心 政治(更別說都擁護一種主義),不僅是不合理的,而且是不正常的和十分危險的。 然而,就一個社會而言,忽略政治,逃避責任,漠視權利一旦形成一種潮流或時 髦,也同樣是不正常和有害的,尤其是當這種忽略伴隨著其它的盲目狂熱或簡單的 價值趨同現象時。這種社會平均價值取向的大幅度偏離和擺動,鮮有不以社會的長 遠利益為代價的。道理很簡單,個人可以不選擇學醫,但若整個社會以不醫為尚, 輕醫為榮,則日後必遭缺少醫生的懲罰。「文革」的政治狂熱即伴隨對知識文化的 輕視忽略。其後果無需多言。今天,與經濟狂熱相伴隨的政治冷漠也非吉兆。當一 個社會對政治權利遭剝奪熟視無睹,麻木不仁,甚或主動放棄該權利,人民大眾的 整體利益,包括切身的經濟利益就會受到損害。因缺乏監督國有資產驚人流失,全 球縮減軍費背景下我國的軍費大幅增加,教育的投資嚴重不足,就只是幾個極普通 的例子。即便是個人的發財夢,也受制約於政治權利缺乏。可以提一個簡單的問題 :全民都在做發財夢,但有多少人真能發財?一種非常可能的趨勢是:真正能發財 的只是極少數,而這極少數發財的原因僅是他們與權力的接近,而許多夢想落空的 人不成功的重要原因卻是不合理的社會環境和不公平機會;半截子「經濟改革」結 果流為一場將「權」轉移為「錢」的遊戲。既然人們並沒有防止或扭轉這一趨勢的 手段和能力,也沒有建立這種能力的意識,那麼這種趨勢就極有可能成為現實。而 一旦這種現實出現,則因「物極必反」,政治訴求必然反常高漲。 需加區分注意的第二點是,個人可以選擇不過問政治,但這種選擇必須是自主自 願的。任何人不能以任何理由和任何形式剝奪別人關心政治、 參與政治的權利!不能為這種剝奪製造合法依據或為之辯護。不能因為有一部分人 放棄此權利而逼迫另一部分人也放棄這種權利。更不能因自己的觀點與官方的觀點 接近,就有特權搞政治或搞的就不算「政治」,而別人表達不同的觀點就是在搞「 政治」,就是「不甘寂寞」的「出頭鳥」,「槍打」活該。把「政治」對普通人設 為禁區,本身就專制的做法。在現當局事實上剝奪了人民的一切政治權利的情況下 ,一些「漸進改良」論者主張放棄一切政治改革的要求,無條件服從中共來搞經濟 ,在實際效果上等於一面勸說人民主動放棄一切政治權利,一面又為剝奪人民政治 權利的行為辯解,製造種種人民並不需要甚至還不配言有此權利的藉口! 由於前述各種原因,加之人民在經濟領域確實具有了四十多年來相對最寬鬆的個 人發展空間,中共現政權眼下至少在表面上的穩固和民運發展的未盡如人意等客觀 事實,目前暫時的政治冷漠現象和民運低落是可以理解的。前不久,方勵之撰文說 過大意如下的一段話:在民運的高潮時刻,知識分子倒可以保持理性的沉默,而在 民運的低潮中,則不能不站出來講話。我認為,面對今日錯綜複雜的政治情勢和人 群心態,像方先生這樣的知識分子以追求和捍衛真理為己任,不盲目追隨不問政治 的「灑脫」、「時髦」,堅持民主理念和自己的政治權利,不悲觀,不麻木,保持 可貴的獨立和主見,是令人欽佩和值得我們學習的。相形之下,一切趨炎附勢,見 風使舵,放棄獨立個性,或麻木逃避,只求功利實惠,醉生夢死的選擇皆有違知識 分子的人格良心,才應受到歷史的嘲笑。而觀注中國人民現實利益和民族前途的朋 友們,則不應在這簡單是非上糊塗偏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