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 題】 美國之音的紀念六四特別節目 劉章 整理 【編者按】一九九四年六月三日,「美國之音」向中國大陸播放了該台製作的「 紀念『六四』五週年特別節目」。在該節目中,沈彤、李祿、熊介、戴晴、程翔等 ,對「六四」事件發表了他們並不相同的看法。本刊現發表這個「特別節目」的錄 音整理。這個節目很長,整理時為節省篇幅,刪去了記者對紐約、舊金山、香港等 地紀念「六四」活動以及紐約華人工商界和人權組織對最惠國問題看法的報道等。 為保持原話的準確,一些口語上的語法錯誤和不通之處本文在整理時也予以保留了 。 「美國之音」記者:今天,我們在美國的華盛頓DC的記者和駐香港的記者共同現場 主持「美國之音」紀念「六·四」五週年特別節目。今天我們請來了幾位當年親眼 目睹、親身經歷了這場政治風波的歷史見證人,請他們談談當年這場運動,談談中 國今後的進步,中國今後的前途。 正在我們播音室的兩位,一位是美國紐約大學國際政治系的熊介教授,另一位是 當年的學生運動領袖沈彤。另外通過長途電話,現在北京的前《光明日報》著名記 者戴晴也參加我們的討論。戴晴女士曾因六四事件而被政府關押過。另外一位八九 學運領袖李祿,也通過長途電話在紐約參加我們的討論。香港《當代》雜誌總編輯 程翔先生,正在我們香港的錄音室裡。程翔先生曾在「六四」前擔任香港《文匯報 》的副總編輯。 各位聽眾,五年來,中國乃至全世界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冷戰結束了。不少人 覺得,今天中國的經濟形勢還不錯。不久前,江澤民曾說,如果當年沒有採取所謂 的斷然措施,中國就沒有今天的穩定的局面。下面我們想請戴晴女士談談,您認為 江澤民這個話說得對不對? 戴晴:六四時政府采應該取斷然措施 戴 晴:我覺得,在一定程度上說,他是對的。就是說,應該採取斷然措施,結束首 都的混亂狀態。但是,如果採用流血鎮壓的措施,我覺得是不對的,是說不過去的 ,不應該把這兩個概念含混起來。 記 者:戴晴女士,我想順便問一下,您覺得北京現在的氣氛怎麼樣,我們有報道說 ,政府採取了嚴密措施,防止有人進行紀念活動。還有報道說,有幾百人聚集在天 安門廣場附近,但是被阻止在廣場外面。 戴 晴:天安門廣場的情況我不知道,因為這幾天我沒有到街上去。但在這幾天裡, 我覺得政府調動了它的最大力量來維持首都的秩序,我認為這樣做是對的,我是同 意的。 記 者:我想請問在香港錄音室的程翔先生,您對戴晴說的五年前應該採取斷然措施 ,以及前面提到的江澤民的說法,是不是同意? 程 翔:江澤民的說法很壞。說得輕一點,他還在刺激老百姓,因為經過「六四」, 老百姓已經很傷心了,他還在刺激人們;說得重一點,作為共產黨的領袖,他根本 沒有好好總結,為什麼發生六四鎮壓,為什麼蘇聯、東歐會垮。如果當年採取斷然 措施是對的,中共應該很高興啊,老百姓也應該很高興啊,可為什麼每年一到紀念 日,北京就要進入一種非常緊張的狀況?而且我們每天、每年都聽說鄧小平身體怎 麼樣了,十二億人民的命運,交給兩個老人的長壽競賽,那麼你說會有穩定嗎? 熊介:北京已吸取了不少教訓 記 者:熊介先生,您看中國政府從六四事件當中吸取了哪些教訓,現在五年已經過 去了,對中國這五年的發展,有沒有什麼積極的正面的意義? 熊 介:我認為發生天安門事件有很多原因,最主要的,是改革不改制的問題導致成 的。而在這個問題上,我覺得北京到今天為止似乎並沒有吸取教訓。但他們在其他 方面吸取了很多教訓,也採取了很多措施。例如制止通貨膨脹。改革產生了新的財 源,很多人有大把的錢沒地方花,現在可以買股票,這克制了通貨膨脹。官倒貪污 是當年很大的問題,這五年來,北京也採取了很多措施,如改良價格雙軌制,出現 商業法和新的稅法,再加上強調廉政等,這一切都證明北京是採取很多具體措施的 ,吸取了當年的某些教訓。 記 者:沈彤先生,如果說六四事件對中國經濟發展有一定的正面意義的話,那麼您 認為它對中國的經濟發展有那些負面的影響? 沈 彤:我並不認為「六四」事件對中國經濟或者宏觀發展有什麼正面的影響。實際 上,六四事件本身在中國宏觀經濟發展上沒有什麼決定性的影響。過去五年的經濟 問題,是與六四前的十年改革中出現的問題在本質上性質是一致的。它包括中共體 制內改革的深度和廣度的不夠。現在虛假的繁榮和改革,是依賴於大量外資輸入, 而且伴隨著嚴重的通貨膨脹和社會問題。 記 者:「六四」對於中國在政治上的影響,李祿先生您有什麼看法…… 戴 晴(打斷記者的話):記者先生,關於經濟,我可以反駁一下沉彤的話嗎? 記 者:當然可以。戴晴女士,您請說。 戴 晴:關於「六四」對經濟改革的正面和負面影響,我覺得都不是這個運動本身。 這個運動實際上是打亂了、並且阻礙了鄧小平原來的經濟改革設想。幸虧鄧小平是 一個出色的改革家,雖然發生這麼大的社會動亂、政治動亂,但他還是堅持把他的 經濟改革維持下去了。所以我們才有了今天的局面。我覺得今天的繁榮不是虛假的 。雖然有高通貨膨脹,社會混亂問題,但是今天發生在中國社會,是更深刻的、從 社會基本單位發生的變化。如中國以前集中控制的那些大型企業在沒落,中國個體 企業,如果不是用非常苛刻的標準來要求的話,它在很健全地成長。在社會的底層 ,每一個人的個體的、獨立的意識在成長,這是社會最可貴的變化。它對共產黨的 極權統治和那種大一統的集中化統治是一個最大的衝擊。 「六四」對中國政治有什麼影響? 記 者:我們換一下話題,現在談一談六四事件對中國政治局勢的影響。我想請問李 祿先生,現在很多人認為,「六四」使民主力量受到了打擊。「六四」之後,很多 人認為,在政治上控制是更嚴了。從這個角度看,您怎麼看當年的這場民主運動對 中國民主進程的推動? 李 祿:應該說,「六四」確實使中國的民主力量遭受了很大損失。特別是數千名普 通的學生和市民死在中共的坦克和機槍之下。但是八九民運對中國社會內部的進步 和中國民主力量的重新塑造,對中國歷史轉型都有不可忽視的長久影響。 首先從短期上看,「六四」前國內有各種矛盾,尤其是官倒腐敗已十分尖銳,才 導致八九民運。共產黨採取的是屠殺了信使,保留了信息。實際上鄧小平是部分地 採納了八九民運中人民提出的意見,所以才有今天這種局面。 從長期上看,八九民運實際上是共產主義陣營第一次如此大規模、長時間的學生 和平請願運動,它迫使中共獨裁的殘暴本相暴露了出來。實際上,影響也超過了國 界,它直接導致了柏林牆的倒塌,共產主義陣營的瓦解和冷戰的結束。 而且六四屠殺使中國民主力量有機會重新檢討自己、重新塑造自己。在「六四」 後,在國內國外都出現了很多有組織的民主運動,成為世界民主運動的一個重要組 成部分。而從更長期的角度講,這次運動鍛煉了一代人。這一代人是在中國最黑暗 的時代,即十年文革中出生的,在中國最開放的十年改革中成長,經過了八九民運 的洗禮,在八九民運中又表現出自己獨立、完整的勇氣和智慧。他們在八九民運之 後檢討了自己,開始投入到其他行業,特別是職業階層和商業階層。他們和以前的 民主運動有很大的不同,他們不再把奪取政權、爭取權力作為主要目標,而是將保 護自己的最基本的法律權利作為主要目標。權力與權利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它表 現了一種全新的領域。我相信這一代人的理念才會代表著中國的未來。 戴晴:八九年那件事不是民主運動 戴 晴:剛才李祿說的那些溢美之詞,前面一段我是完全不同意的。我不認為「八九 」是一個民主運動。我也不認為當時的那些激進領袖是中國的基本民主力量和民運 人士。 八九年六四前後發生的「這件事情」,給中國的最大教訓,是使得不但是中國的 知識分子,包括中國的老百姓,都對激進主義的政治手段絕瞭望,也就是說,對用 革命的方式來改朝換代、來換班換馬這種事絕了望…… 李 祿(打斷戴晴的話):那麼您是認為大家對於共產黨用坦克機槍鎮壓普通市民和學 生的和平請願是接受的? 戴 晴:我在前面已經說過,使用機槍坦克是中國政府的一部分激進派、頑固保守派 對中國平民百姓犯的一筆罪。這筆罪行除了中國政府應該承擔的一面以外,也是把 學生和平民百姓組織到廣場,根本不接受別人的勸告,讓他們一直留在廣場,把他 們作為自己的政治資本,作為自己的政治人質的一小批野心家,要同樣負責任的。 沈 彤(插話):我想戴晴女士把兩個重要的問題混同一談:一個是中國現在的深刻的 社會變化;一個是所謂的共產黨的功德,即所謂鄧小平的設計師。實際上中國過去 這十五年發生的深刻變化,正好是一個相反的過程,即共產黨和鄧小平所領導的改 革派不能夠面對中國全面的深刻的社會改革,而社會的發展是超前的。 記 者:現在我們把討論轉到香港的播音室。程翔先生您原來是親中國的《文匯報》 副總編輯,是當時非黨人士中在中共新聞機構中擔任職務最高的。「六四」時,《 文匯報》的社論頭一次開了「天窗」,出現「痛心疾首」四個字。因此「六四」後 您也離開了這家報紙。那麼您怎麼看六四事件對中國政治的影響呢? 程 翔:「六四」把中國本來正開始出現的一個老百姓敢講話的活躍局面一下子封殺 了,而且為中國未來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因為鄧小平對此不許人談,不許爭 論,這會給未來的幾年造成不穩定的因素。「六四」鎮壓使「軍民魚水情」成為神 話,軍隊蒙污,這會造成中共軍隊將來的不穩定。對海外來說,中共多年的統戰工 作成果,因一場「六四」都喪失了。 在「最惠國問題」上的爭論 記 者:我想六四事件不僅改變了程翔先生對中國政府的態度,而且也在國際上引起 了強烈的反應。「六四」以後,美國開始出現反對延續中國貿易最惠國的聲音,但 不久前克林頓總統不僅延續中國最惠國待遇,而且不再把最惠國與人權問題連在一 起。我想請問李祿先生,當年克林頓競選總統時,曾說絕不忘記中國的人權。現在 他這樣做是不是忘記了中國的人權呢? 李 祿:我個人是理解克林頓總統做這樣的決定的。並且克林頓是美國的總統,並不 是中國的總統。回顧過去五年來,作為中國人要求國際社會、要求美國關心中國的 人權問題,對中國人來說,實際上並不是一個很光彩的事。中國人的事情最終還是 要靠中國人自己來解決。但在中國的民主力量現在還處於非常弱小的情況下,需要 得到世界上一切支持。 戴 晴:克林頓總統將貿易與人權問題脫鉤,這是對中國改革開放最好的理解,而且 是對中國整個人權狀況改善的最好的支持。中國的人權狀況,不僅僅是幾個或幾百 個或者上千個政治犯的問題,當然,政治犯的問題確實是中國的人權狀況的問題, 但是即使政治犯問題現在也比以前有了很大的改進。這個改進是在中國整個社會政 治情況大的改進下的一個表現。給中國貿易最惠國,實際上是對中國上億人的人權 狀況改善的一個強有力的支持。 李 祿:實際上柯林頓在給予中國最惠國的同時,也表示美國政府對中國人權的支持 是不會改變的。這種支持將通過其他途徑,他提到至少三個途徑:第一是支持建立 自由亞洲電台,增強對中國的信息的傳播;第二是支持民運的組織;第三是在國際 間尋求多國對中國改善人權狀況施加壓力。我相信他能遵守自己的諾言。 「用鄧小平的專制來結束中國的專制」 記 者:現在我們討論一下應以什麼樣的方式推動中國的民主這個問題,是激進還是 和平漸進。 沈 彤:我們希望能夠和平漸進。但和平漸進方式要依賴很多條件,如公民社會的形 成,有合法的方式來競爭。其次有妥協的姿態與素質和其他一系列條件。但共產黨 的一黨專政並不允許這種基本條件的形成,就是說,雖然我們希望和平漸進的方式 ,但不能排除比較激進的方式。 熊 介:我認為中國的民主化有四大問題:第一是政治多元化,多黨參與;第二是議 會的角色要提高;第三是厲行法治;第四是提高整個社會的民主文化。在這四個裡 邊,我都覺得在共產黨的領導之下,是可以行的。第一,多黨參與可以在共產黨的 主持之下;第二,對於提高議會,我曾建議把政協提高,起到監督的作用;厲行法 治目前有相當的成績,例如已經有民告官了;另外,民主文化,應強調教育和提高 道德與守法精神。 沈 彤:我不能完全同意熊介先生的觀點,例如說在共產黨領導下的多黨競爭…… 熊 介(打段沈彤的話):我沒有說「領導」,我是說「主持」,你不要把這個話加到 我的嘴裡去! 沈 彤:我想一般有這種說法,即使這不是熊介先生本人的意見,我想多黨政治與中 國社會的由共產黨主持在本質上是有根本區別的。 李 祿:中共的人為因素這些年來給中國人造成相當大的痛苦。如當年的唐山大地震 ,有二十四萬人死去。這裡不僅是天災,也有人為的因素,因毛澤東剛死,掌權者 都忙於爭權奪利。六十年代的大饑荒,餓死兩千五百萬人,也不僅是天災,它是毛 澤東的錯誤政策造成的。中國的情況必須改變。但怎麼改變呢?我是支持和平非暴 力的漸進方式。但怎麼和平漸進呢?這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中國共產黨的執政者們目 前對這個問題的態度。如果他們對中華民族、普通老百姓和中國的前途有責任感的 話,他們應該這樣去做。 戴 晴:我覺得中國共產黨過去做過一些錯事,甚至是罪惡,這些正是我自己現在正 在寫的東西。我覺得所有的共產黨都應該一起來反省這些事情。但是,共產黨它自 己正在反省,而且整個社會的變革,共產黨它正在主持。共產黨它有錯誤,有罪行 ,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你現在能不能找到一個除了共產黨之外的一個別的力量能 夠在中國維持這個巨大的變革當中的社會穩定?如果你找不到的話,那麼,共產黨 做出的小小的進步,他們自己的反省,我們就應該去支持,推動他們這樣去做。你 現在除了鄧小平之外,你找不找得到誰,能有那麼大的威力,能夠以他自己的專制 來盡量結束中國的專制統治?如果你找不到的話,你就不要總是反對別人,要換自 己上去。 所以,我覺得,中國的這個變化,把它說成是在中國共產黨的主持之下,或者是 在它的領導之下,都是可以的。 中國共產黨今天做的一些錯事或者說蠢事,我們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我們不能 不承認,它在進步,而且以它的力量來維持這個社會,我們應該是非常支持它,而 且是所有人都躲不掉的。 經濟與政治誰先誰後? 記 者:一九八九年全世界共產主義陣營發生了聲勢浩大的民主革命。就在六四天安 門事件之後不久,原東歐共產黨國家的民主運動就成功了,柏林牆倒塌了。但現在 俄羅斯的經濟改革步履艱難,東歐共產黨國家的共產主義勢力又有重新抬頭的趨勢 。另一方面,亞洲的韓國和台灣等在經濟發展之後,近年來逐步建立了民主政體, 這些對中共來說意味著什麼呢?請熊介先生談談看法。 熊 介:台灣、韓國的經驗一言以蔽之,是經濟發展在先,政治發展在後,也就是民 主化在後。經濟發展,產生了龐大的中產階級,由中產階級推動,產生了民主化。 結果是「立而不破」。因為民主化不僅是上街遊行而已。這意味著,中國今天鄧大 人的先經濟改革的路線,可能是,不但是可能,是絕對的,是比戈爾巴喬夫的先政 治改革要行得通一些。 在六十年代,我和美國的專家們辯論過,他們認為新興國家一定要先民主化,然 後才會有經濟發展。三十年以後,我比較了一下,幾乎沒有一個新興國家企圖民主 化,我們不說他們真的民主化,它們沒有一個經濟成功的。 我們再回頭看,二戰後,印度是民主成功的,但今天它的經濟是最糟的。包括今 天,南亞國家,日本是個例外,南韓、台灣、新加坡,包括香港,都是先經濟成功 ,然後才政治成功。 李 祿:現在人們對蘇聯、東歐的變化有很多誤解,這也與大家的期望很高有關係。 但象俄羅斯,現在仍很艱難,但已經看到曙光了。說東歐共產勢力重新興起,事情 也不是這樣。像匈牙利的社會黨是成功了,但它已改了名字,不叫共產黨了,而且 內部結構已發生了變化,匈牙利也不是一黨專政了。回到亞洲,情況與熊介先生說 的也不一樣,如日本,就是先政治民主化,才經濟發展的…… 記 者:我們專題節目的時間已到了,謝謝各位參加討論,謝謝收聽這一節目的收音 機旁的聽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