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論探索】 郭羅基、阮銘談民運和憲政 張偉國 前不久,筆者在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郭羅基的辦公室,請郭羅基先生和阮銘 先生進行了一場對話。郭羅基先生原來是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一九七九年在《人 民日報》上撰文主張政治問題是可以討論的,因而被鄧小平逐出北京,六四之後更 是被清除出黨,並被剝奪教授資格,現在是哥大的訪問學者。阮銘先生是原中共中 央宣傳部調研室主任、中央黨校理論研究室副主任,一九八三年被以「自由化」為 名開除出黨,八八年來美作訪問研究,現在普林斯頓中國學社繼續他的研究工作。 張偉國:六四後的五年中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這種變化的背景下,你們對六四 的看法有些什麼改變?或者有什麼新的看法? 阮 銘:我沒有新的看法。我這個人不會反思,所以就沒有新看法。我現在的看法, 跟六四時一樣,就是大屠殺、就是法西斯。八九年我在紐約看到電視播放李鵬指揮 殺人,當時《中國時報》記者打電話採訪我,我就說,這是法西斯,比希特勒更殘 暴;希特勒還是民族主義、種族主義,反對猶太人還要弄集中營、毒氣室來掩蓋, 李鵬政府是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全世界人民面前,用坦克和機關鎗殺自己的人 民、自己的學生。這是人類不可饒恕的罪行。現在我還是這個話。 郭羅基:我完全同意阮銘的看法。從正義和非正義來說,八九民運是完全正義的, 鎮壓民主運動是一種罪惡。但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從民主運動來說,是否有更好 的鬥爭的方式,這個問題也不是不能探討的。 一九八八年,我認為中國和平演變的形勢很好,至少當時《世界經濟導報》和北 京的《經濟學週報》就是自由化的陣地,是不受官方控制的,如果這種勢頭繼續下 去,我認為開報禁是大有希望的。報禁一開,也許將來結社自由會跟著而來。八九 民運以四月十五日胡耀邦去世,引發了一場佔領天安門的運動,這是打斷了和平演 變的進程。 如果說可以選擇的話,我寧可選擇和平演變,不要選擇八九民運。但是歷史不可 選擇地發生了,所以我在八九年春天的時候,也參加了進去。我認為只有參加進去 ,才有發言權,也是自己追求民主的一種責任。 六四遭到鎮壓,我是強烈反對的,而且在當時大陸高壓的氣氛下,敢於公開站出 來反對的,恐怕是沒有幾個人,像你們(指張偉國)這樣是已經被剝奪自由了,我還 有有限的自由。我用這有限的自由,公開地發出自己的聲音,對鎮壓表示抗議。以 後,又用法律武器進行合法鬥爭。這一切我現在也是沒有改變。 阮 銘:郭羅基說贊成八八年的那種和平演變,那我要問,八九民運是什麼?是非和 平演變嗎?所以這裡有一個問題,究竟八九民運的性質是什麼? 就我當時在美國看到的報導,我認為八九民運就是一場和平的、主張憲政民主的 運動。因為當時八九民運所有提出的口號和要求,都沒有超出憲法的範圍之外,那 些口號都是要保障言論自由、結社自由,要用法律來制裁官倒腐敗。而且我記得趙 紫陽在五月四日亞洲銀行會議上講,學生提出的口號是擁護憲法,推進改革,擁護 民主,反對腐敗。趙紫陽的看法也得到了當時學生的認同。 如果講是主張實行和平演變來建立民主憲政的話,八九民運正好是一次機會。學 生運動和黨的改革方向是完全一致的,沒有衝突。問題是趙紫陽亞銀講話之後,鄧 小平把陳雲、李先念,加上王震、彭真、鄧穎超,一起商量。李先念就提出:趙紫 陽這個講話是兩個司令部;陳雲就說,要按趙紫陽說的做,我們經過幾十年戰爭建 立的共和國——流血犧牲都白廢了。隨後決定要鎮壓。所以,砍斷和平演變進程的 不是八九民運,是共產黨內的強硬派。把這個責任放到學生和民運身上,我認為是 不符合歷史事實的。 八八年確實形勢很不錯,但到了八八年最後一個季度,實際上強硬派借口當時的 通貨膨脹和經濟過熱,已經準備把趙紫陽攻下去。當時李鵬、陳雲、姚依林等已經 接管了經濟主導權,而趙紫陽手下的一些精英分子已經紛紛到國外來搞什麼「勝利 大逃亡」。所以沒有八九民運,趙紫陽是否保得住,八八年的那種和平演變是否進 行得下去,這是很成疑問的。 我認為那個時候只有一種可能才可以改變局面,那就是黨內的改革力量真正地和 社會的民主力量聯合在一起,抵擋住專制暴力的聯盟。這才是應該吸取的歷史教訓 。 郭羅基:我們看問題角度不同,你主要從上層的政治鬥爭來看民主運動,我說的是 民主運動自身的問題。從正義非正義的角度看,民主運動是正義的,但用大轟大嗡 的辦法來爭民主,不是最好的。當時我在國內,真是深有體會。我在南京時,當時 我的一個研究生是南京高自聯的頭頭。我和他們講和平、理性、合法的鬥爭,但他 們根本就聽不進去的,整天就是上街遊行,大轟大嗡一通。你說有什麼明確要求, 很難說。當然口號很多,但很可惜,六四沒有產生一個中國人民的權利宣言。世界 各國民主運動,都是從爭取人民的權利開始。所以我覺得,從民主運動自身來看, 有很大的盲目性。 而且,反對不民主這一點是非常強烈非常明確,但是民主運動的參加者也並不懂 得民主。北京天安門廣場發生的很多問題,就說明民主運動的領袖們,也不會用民 主的辦法協調自己內部的矛盾。 我所著眼的是在中國怎麼樣爭取民主才是一條更好的道路,我覺得還是要通過一 種日常的、和平的、漸進的辦法來爭取民主,可能是比較有效的。我覺得現在國內 正在朝這個方向發展,《和平憲章》、要求組織勞工聯盟,以致向政府遞交請願書 等等,現在看起來還會遭到鎮壓,但是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這個潮流,我想會改變面 貌。 張偉國:兩位能否就中國憲政的發展,發表一些看法? 郭羅基:我認為中國的出路在於要掀起一場憲政運動。所謂憲政,就是以憲法作為 保證的民主政治。中國有了憲法,但是沒有憲政。中國問題有兩個層次,一個是憲 法本身也並不完全體現憲政的精神,另一個就是不能體現憲政精神的憲法也沒有完 全兌現。如果中國要走上民主憲政的道路,兩個層次問題都要解決,從根本上來說 要有一部能夠實行憲政的憲法;但從解決問題的途徑來說,我認為從第二個層次做 起,首先要使憲法兌現。 阮 銘:剛才郭羅基談的我都同意,他說我們現在就是要搞行憲,而不是重搞憲法。 從學生運動的整體和性質上講,儘管他們沒有憲政的經驗,但是他們意識到要在憲 法範圍裡進行鬥爭,而且依據憲法來指出政府的違憲,所提的要求,基本是在權利 的範圍內的。我看學生的主流還是爭取一種權利,並不是要去奪權,像文革似的, 把陳希同或李鵬的權奪過來。一直到李鵬宣佈戒嚴後,學生想要做的,還是讓萬里 回來通過人民代表大會來罷免李鵬。所以我認為,那場運動自始至終在大的方向上 來講它沒有超出憲政民主——爭取一種權利的範圍。我同意郭羅基的觀點,今後要 搞得更好一些,但是以後的憲政民主運動,應該是八九憲政民主運動的繼續,而不 是否定八九民運。 張偉國:談到憲政,在中國曾經有一種頗有影響的論調,認為中國的國情、中國的 文化、中國的民族性不適用這種政治制度,甚至於把憲政看作一種西方文化的產物 。你們兩位對這種所謂的「國情論」持什麼樣的看法? 阮 銘:憲政本身是解決人民跟國家的關係,人民有沒有辦法通過法律,來限制國家 侵犯自己的權利,這個問題東西方文化是沒有什麼區別的。把它講成文化問題,或 者經濟發展水平問題,都是站不住腳的。而且這個問題,不僅理論上不通,在實踐 上也是不通的,現在已經有例證。台灣也是中國人,中國文化,而且台灣的中國文 化比大陸的中國文化傳統性更大,因為它沒有經過共產主義的「洗禮」,台灣現在 實行的是憲政,而且它時間很短,就是蔣經國最後解除戒嚴以後幾年工夫。中國要 是八零年真正實行憲政的話,現在至少我看也有台灣這個水平。 台灣現在用的還是一九四六年憲法,它那個憲法才是不適用的,是中華民國憲法 ,它也沒有把它廢棄,只是進行了一些修訂。現在國民代表大會第三次修改憲法— —一到後年,總統直接選舉產生。從前是萬年國會,後來又是戒嚴令,都取消了。 郭羅基:東西方文化當然有很大的差別,但是人類社會總有一些共同的準則,民主 化現代化首先是從西方開始的,但是不能說不適用於東方,現在中國不是也提出要 走民主化現代化的道路嘛,西方的民主化現代化的一些基本的原則,同樣適用於東 方適用於中國。 國情是不同,西方的民主不能照搬,但是不能以此為理由,拒絕人類社會一些共 同的準則,和民主化現代化的一些基本原則。憲政的原則很簡單,就是由憲法保障 的民主政治;憲法的內容就是人民和政府共同遵守的一個契約,它規定了政府的權 力要受制約,人民的權利要有保障。如此而已,這一點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都是 適用的。 張偉國:比較八九年前後的中國大陸社會環境,憲政運動發展的條件是好了還是差 了?該怎麼評估? 阮 銘:環境本身是可以變化的,按我看環境最好是八零年。現在有一種錯誤的看法 ,說蘇聯是政治改革先,經濟改革後;中國是經濟改革先,政治改革後。其實,中 國從七八年到八零年,它的政治改革和經濟改革是平行的,而且在平行中,政治改 革是主導的。那時候最主要是兩次會議,一次是七八年的十一屆三中,一次是八零 年八月的政治局擴大會議,解決的主題都是政治改革的問題,批判兩個「凡是」, 提出民主的制度化、法律化,提出黨和國家的領導制度的改革。經濟改革中的主題 象包產到戶、鄉鎮企業、特區,中央根本沒有提出來,是地方上自下而上做的。當 時中央還意見不一致,像三中全會實際上還否定包產到戶。因為政治上開放了,解 除了兩個「凡是」的束縛,所以地方上才能創造出經濟改革的一些東西。 八零年十二月停止了政治改革以後,才變成經濟改革一條腿。最好的環境是八零 年,特別是五月份鄧小平講了反封建,八月份講了黨和國家領導制度改革。我記得 那時幾乎天天都有這種座談會、研究會,當時就準備修改憲法,討論得很廣泛。我 就參加過王漢斌召開的一些會議,討論使人代會議會化。現在六四五週年過去後, 我覺得應該想辦法形成一種空氣,社會上的想法要和黨內民主派的想法要溝通。民 運如果思想上比較一致的話,再推動黨、人大、政協,造成一種八零年那樣的氣氛 ,我覺得是可能的。要是共產黨聰明的話,也只能走這一條路,就像國民黨現在一 樣,跟民進黨競爭很危險,但對它有好處,使自己也能革新,使體制繼續下去。如 果還是抱住新權威老權威的話,將來鄧小平一死就更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