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者】 寶寶日記 華驊 孩子，從今天開始，爸爸要為你寫日記了。這本《寶寶日記》，是你的成長史， 也是爸爸媽媽的撫養史。但願它像一條紐帶，把我們全家三口緊緊地聯繫在一起。 為什麼我今天開始為你寫日記呢？因為，今天我和你媽媽去了婦科醫生那裡，我 從超聲波屏幕中看到「你」。醫生告訴我們，「你」已經在媽媽的肚子裡「生活」 了六個多星期了。孩子，爸爸媽媽歡迎你，我們的女兒或兒子。 日記，究竟可以寫多少本，到底能寫幾年，爸爸也不知道。也許，當你像爸爸這 個年齡時，我已經不在人間了，但是，那不要緊的，我死後，你就是我生命的延續 ，你會接著把日記繼續寫下去，對嗎？想到此，我非但沒有傷感，反而添加了幾分 喜悅。 孩子，你不要以為，你來到這個世界是一件很自然的事，須知這期間耗盡了爸爸 媽媽的多少心思：當年，爸爸懷著滿腔的熱血，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廣闊的農村 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爸爸背著自己那簡單的行裝，隨著敲鑼打鼓的隊伍到 農村去。那是一個很偏僻的農村，在那裡我們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 ，進行「三同」革命。爸爸每天在田里幹活，經常是很累很餓。每天晚上收工後， 爸爸到村裡南邊的那個水井去，一桶一桶地把水打上來，用一整桶的水從頭往腳上 淋，然而，水只能沖掉爸爸身上的泥巴，卻不能沖掉爸爸身上的疲勞。每天晚上， 洗好澡後，爸爸就在水井邊那塊大石頭上靜靜地躺他一刻鐘，只有這時，爸爸才覺 得有一種享受，爸爸稱之為「快樂一刻」。 在爸爸上山下鄉之前，你奶奶給爸爸送了一件禮物，那是一件爸爸至今仍然十分 喜愛的的確良襯衣，這也是爸爸生活到那時得到的第一件新衣服，在此以前，爸爸 都是穿著你伯伯的舊衣服，伯伯的舊衣服，爸爸穿不下了，就傳給你叔叔。爸爸很 喜歡那件的確良襯衣，然而，在農村的一天的晚上，爸爸做了一個夢，夢見老鼠把 爸爸那件的確良襯衣的左袖子咬了一個洞，第二天爸爸醒來，看見襯衣果真被老鼠 咬了一個洞，爸爸好傷心喔！那天下午爸爸正好接到一封電報，奶奶上吊自殺了。 因為她不懂，為什麼她丈夫只是由於解放前擔任過國民黨的文書工作，在文化大革 命時要坐那麼長時間的牢。她更無法理解，為什麼紅衛兵要把她那長長的黑黑的秀 發剪掉。奶奶自盡了，當爸爸趕到家時，再也不能看到奶奶了，連她的屍體也沒有 看到，因為紅衛兵早就幫忙把她火化了。爸爸穿著奶奶送的那件的確良襯衣，左袖 子的那個洞，正好被黑紗蓋住。你奶奶死時，爺爺還在牢裡，只有爸爸和你的叔伯 、姑姑在一起哭，哭成一團。 爸爸以為，我們這麼一下放，「扎根農村」，再也不會上來了。誰知，山不轉路 轉，毛主席也不能萬歲。他老人家死了，鄧公上台，恢復了高考制度，爸爸考入了 中山大學。在那裡，爸爸認識了你現在的媽媽。原來，你媽媽也「下放」過，整整 五年，比爸爸還多一年。我們都把青春貢獻給了廣闊的天地，在農村裡，我們在農 業學大寨中爬滾。至今我仍然敬佩大寨人那種開山劈嶺的強悍精神，但我從不贊成 革命領袖和超左政客號召的那種窮過度的做法。那時，我們真傻！我們的國家真傻 ！ 在大學裡，我和你媽媽相愛了，並且愛得很深。四年的大學生活很快就結束了。 畢業時，我和你媽媽都快到「而立」之年了，學校黨委書記說，要麼我們一起去西 藏；要麼一個在「天」(天津)，一個在「南」(湖南)；要麼一個在「海」(上海)， 一個在「北」(西北)。要想兩個人一起分配到大都市，那是不可能的。於是，我們 擇「善」而走，你媽媽去了天津，爸爸去了湖南，一去就是五年。而立之年，爸爸 和媽媽結婚了。在我們的婚禮上，沒有牧師，沒有證婚人，沒有神聖的結婚進行曲 ，也沒有一桌酒席。只是你爺爺陪著爸爸媽媽到老家湖山鄉辦公室領回那閃閃發光 的結婚證。那天，你爺爺和爸爸媽媽三個人，坐在廚房前面的屋簷底下吃飯，按習 慣，你爺爺總是讓他的子女坐在屋簷裡面，而他自己卻坐在正對著屋簷滴水的地方 。爺爺說，坐在屋簷滴水的地方的人會變成乞丐，被人家欺負。爺爺還說，他反正 七老八老了，變成乞丐也不要緊，而我們恰年華正茂，不應該受人欺負。爺爺既高 興又得意，喝了二兩白酒，而且逢人便說，他的三兒子娶了個大學生做媳婦。 爸爸媽媽在婚禮之後，遠走天涯海角。在海南三亞的大東海，我們靜靜地躺在沙 灘上，讓海浪盡情地吹打著我們。從那時候起，爸爸媽媽多麼想有個寶寶來陪伴我 們啊！孩子，你知道嗎，那時我們過的是牛郎織女的生活，一年只有二十天的探親 假。在湖南，爸爸住在單身宿舍，四條好漢一個房間；在天津，你媽媽也是住在單 身宿舍，她的情況略比爸爸好一點，與一位天津姑娘一起分享那九點六平方米的房 間。在這種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情況下，爸爸媽媽怎敢再添個寶寶呢？孩子，你 要饒恕爸爸媽媽的殘忍，在那五年中，爸爸媽媽兩次親手「殺死」了你的「哥哥」 或者是「姐姐」。你可知道，就是因為這一點，爸爸和媽媽遭到你爺爺多少的責罵 ！得到你外婆多少的怨恨？那時，爸爸媽媽確實無能，連要孩子的本事和勇氣都沒 有。有時，爸爸媽媽會覺得，我們是這個地球上最殘忍的劊子手。爸爸只是一個家 庭的家長，就親手「殺死」兩條人命，如果爸爸當上了一個國家的家長，會殺死多 少人命呢？所以說，家長是這個世界上最壞的，最殘忍的。 爸爸媽媽都是學習日耳曼語文文學學的。有一天，爸爸翻開德國的基本法(憲法) ，發現德國的憲法開頭的第一句話，不像中國的憲法充滿激昂的語言，比如，「中 國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國家之一。中國各族人民共同創造了光輝燦爛的文化，具 有光榮的革命傳統。」德國的憲法第一句話是這樣寫的：「人的尊嚴不可侵犯！」 就這樣簡簡單單，普普通通。也就是這句普普通通的話吸引著爸爸和媽媽來到了德 國。為了你，為了我生命的延續，爸爸和媽媽告別了你的爺爺，你的外公外婆，告 別了那塊生我養我的故土，來到了別人的家鄉。我們失去了很多很多，而獲得的只 有你，我的孩子。我們雖然失去許多，但活得像個人，因為在這個土地上「人的尊 嚴不可侵犯」。就是衝著這個尊嚴，爸爸媽媽來了，接著你也來了。 孩子，你的到來純粹是個偶然，是爸爸媽媽避孕失敗了才會有你。孩子，你可知 道，為了那張從北京到柏林的火車票，爸爸和媽媽把你的爺爺、外公、外婆、伯伯 、叔叔、阿姨等統統「剝了一層皮」。剛到德國時，爸爸媽媽由於沒有錢，只租了 一間僅有十二平方米的房子，生活沒有著落，沒有「紮下根」，哪有勇氣要小孩呢 ？由於爸爸犯了「錯誤」，使你突然闖進了我們的生活。為了迎接你，爸爸和媽媽 不停地幹活。在建築工地上，爸爸背著一點二米寬二點四米長的人造板，一天背他 十一小時，收工回來後，就像死豬一樣睡著了。知道你已經在媽媽的肚子裡報到了 ，爸爸就更拚命地幹活和掙錢了，爸爸下了決心，一定要使存折上的馬克直線上升 ，以便爸爸能夠找一間更大的房子，來迎接你的到來。爸爸決心不讓你降臨到這個 僅有十二平方米的世界。爸爸還下令媽媽立刻停止在工廠的工作。爸爸對著你媽媽 說，我寧肯一天干他十六個小時，也不讓媽媽帶著身孕到工廠幹活。要她在家裡好 好養身體，迎接你的到來。為了讓你有個強壯的體魄，細嫩的肌膚，聰穎的頭腦， 我為你媽媽，同時也是為了你，跑遍了整個B市，買來許多營養品，還專門到海鮮店 訂購從荷蘭運來的螃蟹。孩子，將來我年邁力衰、病臥床榻時，你會回報我嗎？我 想，你會的。有其父，就必有其子，按照毛澤東的「血統論」，你也會這樣的。 聽人家說「胎教」很重要，於是，你媽媽整天為你背誦唐詩宋詞。「春花秋月何 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 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 長天一色。」……孩子，你都聽到了嗎？爸爸媽媽終日為你放音樂，克萊德曼的鋼 琴曲，輕曼舒緩，似行雲流水；迪斯科舞曲，熱情奔放，如生命延伸。……孩子， 你都吸收了嗎？啊，我的孩子，連日來疲勞困頓的爸爸，此時此刻已是睡眼朦朧思 緒混亂了。讓我滿懷歉疚地向你道聲「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