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真假「毛澤東崇拜」 ——毛澤東的品牌化、神化及其退化(之一) (北京)陳小雅 「編者按」中國當代史學者陳小雅女士的新作「毛澤東的品牌化、神化及其退化」從大 量已有資料出發,通過對毛澤東形象由真人到「品牌化」到「神化」,再由「神化」退化到 「品牌化」,進而還原為其本人的歷史脈絡的分析,對當代中國出現的「毛澤東熱」的性質、 前途以及「非毛化」的必要性,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本刊將分兩期刊登這篇文章。 在中國大陸,由中共黨史研究專家編撰的經典文獻中,關於最近發生的「毛澤東熱」及 其歷史,曾有過這樣一個描述:「在中國現代歷史上,曾經出現過幾次『毛澤東熱』,這就 是延安時期的『毛澤東熱』、建國初期的『毛澤東熱』、動亂時代的『毛澤東熱』和撥亂反 正歲月的『毛澤東熱』。而最近一次出現的『毛澤東熱』則是從1988年下半年開始。這次 『毛澤東熱』同以前幾次有所不同,它是自發出現的,並且很快風糜全國,波擊社會各階 層……」(鄭立新主編《國史通鑒》第四卷,紅旗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02—303頁。) 大體來說,這個分期法是以一定的事實為根據的。但細究起來,不同時期毛熱的內容、 形式和內在驅動力,也有一些微妙的差別.概括起來,可以歸結為如下幾點:(一)延安時 期的毛熱,具有嚴重的「人謀」色彩,其目的是打出中共的「品牌」人物;(二)建國初期 的毛熱,可以分為民間和中共高層兩個層次,民間的毛熱基本上屬於文化層面的活動;在高 層,卻存在明顯的「贖買」動機;(三)文革的毛熱,是毛澤東由「品牌人」走向「神」的 過程,其內在發動原因,既有毛澤東及其同黨的陰謀元素,也有黨群矛盾及社會壓抑的借題 發揮;(四)最近這波發自民間的毛熱,表達的是社會下層的人民大眾對於現實的喜怒哀樂; 官方則試圖駕馭這股思潮,為己所用。 一、延安整風的「人謀」與毛的「品牌化」 首先,延安整風中的「毛熱」,具有嚴重的「人謀」色彩。而這個「人謀」有兩層含義: 其一,是毛澤東個人謀求奪取黨內霸權,建立自己的「主義」,趁德寇兵臨莫斯科城下之際, 伺機自立門戶,與斯大林比肩。 其二,是中共為奪取國家政權,贏得未來國共內戰的勝利,整合黨軍勢力,使毛澤東形 象「品牌化」的需要。 正因為如此,這次所謂的「毛熱」,主要以黨內思想理論界為運力場所,其結局,則是 毛各個時期的「政敵」向毛輸誠.毛在中共歷史上的地位,第一個無可爭議的身份是中共黨 的「創始人」。這個身份,是由於他參加了中共「一大」——這個事實所奠定的。祇不過由 於其他「創始人」後來都棄黨、脫黨和叛黨,或被自己的黨打成各色「機會主義」分子,毛 成了碩果僅存的人物。 在中共權力的階梯上,毛躋身「領導人」的行列,始於1923年的中共「三大」。在這次 會議上,他因贊同共產國際代表馬林的意見,取代了張國燾的位置,「當選」為中央五委員 之一…… 在1927年的中國統一戰爭中,這位「國共合作」戰略的支持者,因爭奪領導權失敗,擁 工農武裝之力,割據一方,成為中共「以農村包圍城市」戰略的創始人。在與國民黨軍隊的 周旋中顯示出高超的軍事謀略,1935年遵義會議後,毛澤東掌握了黨內的軍事領導權。 中共移都延安後,毛依仗共產國際季米特洛夫的支持,於1938年10月的中共六屆六中全 會上確立了在黨內的政治核心地位。但「從不諱言自己負有解救中國人民、再造中國的歷史 使命」,也從未懷疑過自己具有別人無法企及的智慧和能力,並有著強烈的「捨我其誰」的 自信力與堅強的個人意志力的毛深知,「欲成為黨的最高領袖,僅手握兵符還不夠,還需要 成為能為廣大追隨者提供精神資源的『導師』。」(見高華《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延安 整風運動的來龍去脈》,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180頁) 但是,毛奪取「教主」位置的道路並不平坦。第一個障礙,便是其「教會」與「上帝」 交通的要津,一直被中共黨內「留蘇派」把持。自1931年蔡和森犧牲後,毛澤東就失去了這 個與共產國際溝通的個人渠道。而當時共產國際和中共黨內公認的理論家的寶座,是屬於可 以直接用俄語學習馬列原典,並直接握有電訊資源的留蘇派領導人王明與張聞天的。這些人 對毛在理論上的能力一直抱懷疑態度。早在1928年,王明就以輕蔑的口氣說過:「山溝溝裡 出不來馬列主義」。1940年,周恩來從蘇聯返國,在政治局會議上傳達了共產國際領導人對 中共領導人的評價,說張聞天是黨內「優秀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據稱,毛聞之「勃然大 怒」:「什麼理論家,不過是從蘇聯背了一麻袋教條回來!」 (同上,第104、304頁)可 見,毛澤東對於這種狀態的憤怒壓抑已久。但是他知道,如果靠「真刀真槍」地比拚理論, 就憑自己那點兒家底,要問鼎「思想理論」的第一把交椅是不能一蹴而就的。所以,在很長 一段時間內,他隱忍著屈辱、壓抑了憤怒,直到軍事、政治大權到手以後,才開始借權勢在 這個領域大舉反攻。 從派「說客」遠赴蘇聯、奪取機要部門開始,毛首先接過了中共與共產國際的「交通 權」;繼而,他找到了建構自身理論體系的「合法性」解釋——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中國化; 隨後,這位中共的「馬丁。路德」(基督教新教創始人,主張信徒與上帝溝通不必經過教會) 逐步網羅可以為我所用的人才,建立自己的教義詮釋組織。1937年七七事變後,原在白區工 作的文藝理論家周揚、哲學家艾思奇、社會歷史學家何干之、經濟學家王學文被指名調入延 安。經過一一試探之後,毛最終把他們中願意為己所用者留在身邊或委以重任…… 1942年,這位一手持「經」(馬列主義中國化的理論),一手持「劍」(由康生把持的 肅反機構)的「覬覦者」,終於發動了一場旨在奪取中共思想理論「制空權」的戰役——延 安整風.在此期間,毛借抗日戰爭的「相持」形勢給延安造成的「偏安」環境,以及黨內各 大佬自顧不暇的氣候,潛心選編了自己的著作,寫出了在其「理論體系」中佔絕大比重的 「理論文章」。憑藉這些文章,毛澤東完成了對馬列原典的一場革命。 同時,他也一洩胸中憋悶了十多年的那口鳥氣。在一次整風報告中,這位「新教主」說: 「他們(教條主義者——這是毛給留蘇派專門定制的一頂帽子。引者注)一不會耕田,二不 會做工,三不會打仗,四不會辦事……祇要你認得了三五千字,學會了翻字典,手中又有一 個什麼書,公家又給你小米吃,你就可以搖頭晃腦地讀起來。書是不會走路的,也可以隨便 把它打開或者關起。這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這比大師傅煮飯容易得多,比他殺豬更容易。 你要捉豬,豬會跑,殺它,它會叫,一本書擺在桌子上,既不會跑,又不會叫,隨你怎樣擺 布都可以。……那些將馬列主義當宗教教條看待的人,就是這種蒙昧無知的人。對於這種人, 應該老實對他說,你的教條沒有什麼用處,說句不客氣的話,實在比屎都還沒有用。狗屎可 以肥田,人屎可以餵狗。教條既不能夠肥田,又不能肥狗……」(毛澤東《改造我們的學習》 報告原文,在收入毛選時被刪去。原載《整頓三風22個文件》。) 教條主義者們的教條無用,用以武裝「新信徒」頭腦的理論,祇能是毛澤東主義.這個 「主義」通過「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將馬列主義的「理論聯繫實際」思想與對馬列的 「實用主義」結合所確立的——「為我所用」的原則,不僅突破了「老教條」的軒輊,更消 除了「教條主義者」的影響。同時,它又巧妙地將中國古代文化的「忠君」和「無我」思想, 與列寧主義的「領袖至上」、「集體至上」、「做黨的馴服工具」的觀念結合,成功地鍛造 出一套名號「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相結合」的「新教理」。 據高華的研究,毛澤東經營「理論家」的名號,多得力於他所延攬的人才,張如心、陳 伯達、和培元、胡喬木就是因此而成為其幕僚的。從1940年始,這幫文人就開始在延安的 《解放》週刊和《中國文化》等刊物上發表稱頌毛,以及用馬列主義理論解釋毛思想的文章。 但這還遠遠不夠,毛的觸手甚至伸向了自己的競爭對手王明。 據王明說,在此期間,毛曾直言不諱地與他商量,如果自己要創立「主義」,王明是否 可出讓「統一戰線」思想的發明權?(見王明《中共五十年》)而毛在此期間大批量出籠的 著作表明,他不僅收入了王明的專利,而且把由謝和賡(蔣介石行營軍事參謀,中共地下工 作者)提出的「持久戰」思想,陶鑄、曾志總結的「軍隊政治思想工作經驗」(見曾志《一 個革命倖存者的回憶》),何干之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及「新民主主義」論述,艾思 奇的哲學方法論(見高華前書,第199頁)周文、胡績偉等實踐的文藝「大眾化」、「通俗 化」思想,……統統據為己有。同時,毛還把被他視作「豬狗不如」的張聞天提出的「民族 的、民主的、科學的、大眾的新文化」表述,抽掉「民主的」內容以後,變為自己的「新文 化」口號(同上,第344頁)。……後因蘇德戰場形勢逆轉,中共在國際戰略地位中對蘇聯 依賴的重新加強,毛不得不暫時捲起了「毛主義」的旗號,改用「毛澤東思想」面世。(見 陳小雅《中國「牛仔」——毛澤東的「公案」及行為心理分析》,明鏡出版社,2005年6月 版,第四章「毛澤東主義」) 與任何宗教灌輸手段一樣,要實現「新教理」的統治,首先要掏空人們頭腦中原有的思 想;要建立對「新教主」的崇拜,首先要泯滅個人的自尊。在整風運動中,經過對毛澤東規 定的「22個文件」(其中大部分是毛的著作或報告)的反覆學習,完成了對人們進行「理論 灌輸」的程序。在「脫褲子,割尾巴」的輿論攻勢下,通過個人反覆對照檢查——從書寫 「發掘本心」的「反省筆記」、填寫「小廣播調查表」,再到三番五次寫個人歷史自傳,完 全打掉了人們的自尊感和自信心。加之捆綁吊打、車輪戰、假槍斃等暴力威懾手段,配之以 「小米」供應的威脅,外加強有力的組織措施,使廣大黨員(尤其是知識分子)猶如身處一 座「強大的靈魂壓力場」,在自我壓力與集團壓力的雙重壓迫下,人們的自我意識開始分裂, 開始普遍產生了「負罪意識」;他們「自慚形穢」,認為自己確實如毛所言,除了讀過一些 「狗屎」不如的書外,對共產黨和人民毫無價值……幹部們普遍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許多 人因思慮過度,「頭痛、失眠、減少飯量,面色發黃」,以至「舊病復發」;更有個別人因 神傷氣虛,心情極度焦慮、緊張,以至「午睡遺精」。(1944年9月17日《中央黨校二部學 風學習總結》,載《延安中央黨校的整風學習》第二集,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 278-279頁) 時任中共中央西北局委員,群眾報社社長的謝覺哉,曾寫過一首詩,描述這種「煉獄」 的過程:緊火煮來慢火蒸,煮蒸都要功夫深。 不要捏著避火訣,學孫悟空上蒸籠.西餐牛排也不好,外面焦了內夾生。 煮是暫兮蒸要久,純清爐火十二分。 (煥南(謝覺哉)《拂拭與蒸煮》,載1942年6月23日《解放日報》。轉引自高華前書, 第424頁) 正如許多過來人所說,經歷過這種煎熬、震撼和分裂、蛻變過程之後,人們原有的自尊 心、自信心和自豪感被蕩滌殆盡,進入心腦的,是「一顆全新的靈魂」。對此,高華有一段 精微的刻畫:「……在精神幾近崩潰的狀態下,當事者從『你要什麼,我就給什麼』,逐漸 發展到主動的懺悔交代,然後進入到亢奮性的宣洩狀態,最終,外力與內力產生了奇妙的結 合,當事者開始出現舊皮蛻盡的喜悅……」 「經由這套程序,『新人』終於誕生了,隨著黨組織給每個黨員作出政治鑒定,個人有 了新的歸屬——此生不僅思想上,而且身體和生命都無保留地屬於黨.」 「原先基於共同政治理想而結合的『同志』關係,慢慢向人身依附的關係轉變,冷漠、 猜忌互相防範逐步取代了同志間的親愛、坦誠.口是心非、投機鑽營、見風駛舵、趨炎附勢 之輩漸漸充斥中共黨內。」 (見高華前書第434、435、436頁。) 總之,通過「整風學習」之精神折磨,外加「搶救運動」的皮肉拷問之威懾,毛澤東— —這個「山溝溝」裡出來的「土包子」——確定無疑地奪得了中共黨內「新教主」的地位。 而借助戰爭形勢的特殊需要,通過「政教合一」的「極權化」過程,在延安這個微型小朝廷 中,毛第一次實現了早年嚮往的「君師一體」夙願。 1942年2月8日,延安舉行了「毛澤東日」活動,有一千多群眾傾聽了毛新民學會時代的 戰友所作「毛澤東生平」的報告。順應這種時事,第一枚毛澤東金屬像章被製造出來。中央 黨校一度改名為「中共中央毛澤東黨校」。隨著整風運動的所向披靡和抗戰形勢逆轉的時不 我待,歷史上與毛曾有過矛盾的朱德、陳毅、彭德懷、張聞天、博古、王明均先後表態輸誠. 何方在《黨史筆記—從遵義會議到延安整風》中說,延安整風從理論上到組織上為個人崇拜 奠定了基礎,溯其大端,主要有以下幾點:(一) 打破了1940年以前中共一直保持的不突 出個人的傳統,有計劃地掀起學習毛澤東的運動;(二)通過編纂黨史文獻,篡改歷史,樹 立毛「一貫正確」的形象;(三)以活人正式命名思想或理論體系;(四)對毛山呼萬歲、 人民大救星、紅太陽等封建迷信行為,開始流行全黨全國;(五)開始了中共黨內的衡量正 確與錯誤「以人劃線」的惡例;(六)制定出違反黨章和民主集中制原則的「主席有最後決 定之權」的規則;(七)開始了對領袖祇能歌頌不能批評,否則就是反黨甚至反革命的惡例。 經過延安整風,作風武斷、行事專橫的毛,被塑造成「服從組織紀律」的典範;性格桀 驁不馴、唯我獨革的毛,被塑造成「謙虛和戒驕的模範」;在權力和個人理想面前向來輕視 人的生命,漠視群眾疾苦的毛,也變成了「密切聯繫群眾」和「傾聽群眾呼聲」的模範;原 來被群眾詛咒應「被雷公劈死」的毛,成了為人民謀幸福的「大救星」…… 就連被毛澤東當作重點打擊對象的張聞天,也為自己參與塑造的這個「品牌」所折服, 他宣稱:「毛澤東的痛苦、歡喜與憤怒,就是人民的痛苦、歡喜與憤怒。他的力量,就是人 民的力量。 他與人民的結合是如此之密切,因而分不出究竟他是人民,還是人民是他!」 (《張聞天文集》(三),第254頁。) 在多年以後的廬山會議上,也就是他再次被毛列為假想敵,行將打倒之時,張聞天坦白 了當時輸誠的原因:「人總是怕殺頭的,被國民黨殺頭不要緊,被共產黨殺頭還要遺臭萬 年。」 正是在上述多種因素的催生下,1945年,毛思想被中共「七大」確立為「黨的指導思 想」。這個被毛稱為「團結的大會」和「勝利的大會」,實際上是一個對毛本人「歌頌的大 會」和毛的政敵們的「檢討的大會」。依靠與毛的結盟竄升到黨內第二把交椅的劉少奇,在 新黨章修改報告中還留下了一段「經典」的言論:「我們的黨,已經是一個有了自己偉大領 袖的黨。這個領袖,就是我們黨和現代中國革命的組織者與領導者——毛澤東同志。我們的 毛澤東同志,是我國英勇無產階級的傑出代表,是我們偉大民族的優秀傳統的傑出代表。他 是天才的創造的馬克思主義者…… 我們的毛澤東同志,不祇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革命家和政治家,而且是中國有史以 來最偉大的理論家和科學家…… 不是別人,正是我們的毛澤東同志,出色地成功地進行了這件特殊困難的馬克思主義中 國化的事業.這在世界馬克思主義運動的歷史中,是最偉大的功績之一,是馬克思主義這個 最好的真理在四萬萬七千五百萬人口的民族中空前的推廣.這是特別值得感謝的。 當著革命是在毛澤東同志及其思想的指導之下,革命就勝利,就發展;而當著革命是脫 離了毛澤東同志及其思想的指導時,革命就失敗,就後退。「 此後,這類言論不僅在中共黨內司空見慣,還為林彪接過去,作為「造神運動」和文革 擊敗劉少奇的憑據。 二、《雪》熱——與「正統」爭鋒 1945年10月,毛澤東赴重慶談判期間,曾致柳亞子一信,送上自己手書的《沁園春》詠 雪舊作一闋,詞曰:「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 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像,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 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 成吉思汗,祇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這首詞不僅向人們傳達出毛的自我期待,圍繞其展開的爭論,也在國統區文化人中間引 發了一場熱潮。 首先,在1945年11月14日的重慶《新民報晚》,刊出了毛澤東這首詞和柳亞子步原韻所 填的答詞.柳詞曰:「念載重逢,一闋新詞,意共雲飄.歎青梅酒醉,余意惘惘;黃河流濁, 舉世滔滔。鄰笛山陽,伯仁由我,拔劍難平塊壘高。傷心甚,痛無雙國士,絕代妖嬈。才華 信美多嬌,看千古詞人共折腰。算黃州太守,猶輸氣概;稼軒居士,祇解牢騷.可笑胡兒, 納蘭容若,艷意濃情細細雕。君與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轉引自尹高朝編著《毛澤 東的老師們》,甘肅人民出版社,1996年12月版。下同)」 不久,重慶《大公報》也轉載了兩首詞.同時,發表了王芸生的抨擊性文章《我對中國 歷史的一種看法》,對毛的歷史觀進行批駁.隨即,在《掃蕩報》首先刊出了署名易君左的 一闋步毛澤東《雪》原韻的《沁園春》和作,對毛進行了嚴厲的批判:「國脈如絲,葉落花 飛,梗斷蓬飄.痛紛紛萬象,徒呼負負;茫茫百感,對此滔滔。殺吏黃巢,坑兵白起,幾見 降魔道益高?神明胄,忍支離破碎,葬送妖嬈。黃金難儲阿嬌,住冶態妖容學折腰。看大漠 孤煙,生擒頡利;美人香草,死剩離騷.一念參差,千秋功罪,青史無私細細雕。才天亮, 又漫漫長夜,更待明朝。」 該詞將毛比作殺吏的黃巢,坑兵的白起;譴責其因「一念之差」斷送了國家的統一,將 大好河山付斷葉飄蓬。同時,譏諷毛借亂世竊國,金屋藏嬌;感歎國家不幸,詩人乃興;更 痛心支離破碎的神州,在好不容易迎來抗戰勝利之際,又要面臨自相殘殺的內戰! 此後,以《沁園春》為表達形式,各地文人不論左中右派,圍繞戰爭與和平、統一與分 裂、民主與專制、正統與邪門等焦點,展開了激烈的爭論。單是重慶一地,就有十餘種報刊 連續發表了步韻、唱和之作與評論文章。據稱,這場《雪》熱,甚至越出了文化圈,引起了 餐飲業主的注意。成都某酒店老闆,適時掛出了「沁園春」的招牌,並在店壁上書寫《沁園 春》百闋,一時傳為佳話。(同上) 隨著國民黨政府由陪都歸朝,這股「《雪》熱」也順江而下,擴展到南京、上海。其中, 著名文豪郭沫若,就一連步毛的原韻發表兩首《沁園春》詞.其一曰:「國步艱難,寒暑相 推,風雨所飄.歎九夷入寇,神州鼎沸;八年抗戰,血浪天滔。遍野哀鳴,排空嗚鵬,海洋 仇深日樣高。和平到,望肅清敵偽,除鮮苛嬈。西方彼美多嬌,振千仞金衣裹細腰。把殘鋼 廢鐵,前輸外寇;飛機大炮,後引中騷.一手遮天,神聖付託,欲把生民力盡雕。堪笑甚, 學狙公茅賦,四暮三朝。」 在詞中,詞人公開指責美國仗著雄厚的經濟實力,裝扮成和平使者,實際上出售飛機大 炮支持國民黨的一黨專制、摧殘民生……。在第二首詞中,他進一步駁斥了「正統」歷史觀, 將中共比作刺秦的義士、揭竿的劉邦,指出蔣介石政府已經是「朽木不可雕」的境遇:「說 甚帝王,道甚英雄,皮相輕飄.看古今成敗,片言獄折;恭寬信敏,無器民滔。豈等沛風? 還殊易水,氣度雍容格調高。開生面,是堂堂大雅,謝絕妖嬈。傳聲鸚鵡翻嬌,又款擺揚州 閒話腰。道紅船蕩載,王師大捷;黃巾再起,蛾賊群騷.嗟爾能言,不離飛鳥,朽木之材未 可雕。何足道!縱漫天迷霧,無損晴朝。(同上)」 1946年2月9日,重慶發生校場口事件,更是在 「《雪》熱」中引進了民主與專制的話題. 中共從延安派往重慶慰問受傷人士的黃齊生,在沈鈞儒住所舉行的一次宴會上,出示了一首 步毛《雪》原韻的《沁園春》詞,傳供眾覽.黃詞云:「是有天緣,握別紅巖,意氣飄飄: 憶郭捨聯歡,君嗟負負;衡門痛飲,我慨滔滔。民主如船,民權如水,水漲兮愁船不高?分 明甚,彼褒顰妲笑,祇解妖嬈。何曾宋子真嬌?偏作勢裝腔慣扭腰!看羊胃羊頭,滿坑滿谷; 密探密捕,橫擾橫騷.天道好還,物極必反,朽木憑他怎樣雕?安排定,看居邠嬗父,走馬 來朝。」 詞人將蔣介石比作黃袍加身的宋太祖,隱射其從孫中山的孤兒寡母手中奪得國民黨權柄, 掛民主的羊頭,賣專制的狗肉,實行特務政治,並詛咒其必遭天譴…… 自1927年國共反目以來,雙方一直在軍事領域較量。要不是國家內戰造成了日寇入侵, 中共早已命斷窮山僻野。對此,毛亦不諱言:是日本人救了自己的命。但到了1945年,國共 雙方的戰爭,已經不限於軍事領域,或者說,更重要的戰場已轉向政治領域。這時,文化戰 線的地位,也就日益顯得重要。文人出身的毛深知,所謂的政治戰爭,除了權術與技巧的爭 斗外,實際上是一個道義人心之爭。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誰佔領了道德制高點,誰就將在 政治戰場上操贏家之左券。而所謂道義,其實就掌握在「不拿槍的軍隊」——文人的手裡. 在這個領域,擁有大知識分子支持的國民黨,一直是輕視小知識分子為領袖的共產黨的。所 以,在此之前,國統區民眾接觸的,都是種種紅軍與毛澤東同「匪」相連的傳聞,如:說毛 是一個「無知的農民」,一個半死的「癆病鬼」,一個「發瘋的狂熱分子。(見斯諾《西行 漫記》)有謠傳說,紅軍長征經過貴州時,曾在茅台酒池裡洗腳,在老鄉的醃菜罈子里拉 屎……而毛澤東《沁園春。雪》的問世,不啻是在文化戰線出了一支奇兵。經過這場」《雪》 熱「,國統區文人在對毛的文才發出驚歎之時,更傾倒於其」博大的胸襟和宏偉的氣魄「。 於是,有人從這場風雅論戰的高下,推及蔣、毛勝敗。認為,就個人魅力而言,毛遠勝於蔣. 在儒道情結嚴重的舊知識分子看來,毛已經具備了」聖王一體「的」理想人格「! 三、傾心與贖買:「紅太陽」高處不勝寒 1949年中共建國。久經戰亂、渴望和平的中國人,忘記了毛對十年內戰和日寇深入中華 內地的首要責任,把和平的到來歸功於毛澤東;在國民黨專制下解放出來的文化人,尚沒有 機會瞭解毛的統治手段,把民主、自由的希望寄托於毛澤東;翻身的工農不瞭解毛將實行 「國家資本主義」的底牌,期待許諾中天堂般的共產主義早日降臨……總之,天真的中國人 還不懂得「用槍桿子建立的政權必須靠槍桿子來保衛」的道理,誤以為,通過「惡」,最終 可以達到「善」,而毛,就是這個「善」的代表。於是,他們用毛的象徵物覆蓋了地球的四 分之一表面;陝北民歌《東方紅》成了第二國歌;毛澤東的——經過「品牌化」處理的—— 故事,被寫進大中小學的教科書。…… 在五湖四海的山呼萬歲聲中,毛像所有喜歡在勝利面前玩弄「宿命論」矯情的帝王一樣, 用一位算命先生的預言(活83歲,執政41年)命名了中南海警衛部隊——8341部隊;他還像 家中遊戲似的,用自己的年齡(56歲)規定了中國人民第一屆政治協商會議開幕的禮炮聲為 「二十八雙響」。據說,他還在這次會議的口號清單上,親自寫下了「毛主席萬歲!」 然而,那些與他廝混打磨了28個春秋的黨的高層人士,對這個有著「極權」傾向的「巨 靈」並沒有放鬆警惕。早在進入北京之前,1949年3月召開的中共七屆二中全會,就規定禁 止給黨的領導者祝壽,禁止用黨的領導人的名字作地名、街名和企業的名字,以防止對個人 歌功頌德的現象。雖然據說這是毛本人提出的,但那肯定與黨內高層氣氛有關.至遲在1953 年,隨著毛的精神病症的日益顯露(參見陳小雅《中國「丈夫」——毛澤東的情事》,第十 一章「醫生的秘密」。香港共和出版社,2005年12月版),一個「虛君共和」的不成文設想, 已經在高層領導中形成。作為一種輿論準備,關於毛退休的問題,甚至被安排在一定範圍內 進行了討論(參見劉英《我與張聞天命運與共的歷程》)。1956年4月,借助蘇聯的「去斯 大林化」形勢,中共中央在《關於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中指出:「個人崇拜是社會現 像在人們頭腦中的反映,而當像斯大林這樣的黨和國家的領導人物也接受這種落後思想影響 的時候,就反轉過來而影響社會,造成事業的損失,有害於人民群眾的主動性和創造性。」 同年9月,在中共八大上,鄧小平《關於修改黨的章程的報告》中指出:個人崇拜是一 種有長遠歷史的社會現象,它不會不在我們黨的生活和社會生活中有所反映。我們的任務, 是要堅決執行中央反對突出個人和對個人歌功頌德的方針,繼續堅持集體領導和個人負責相 結合的制度,使黨的民主原則和群眾路線在一切方面都得到貫徹執行。 作為對毛權力的一種贖買手段,八大通過的黨章特地為他的退休增加了一個條款:「中 央委員會認為有必要的時候,可以設立中央委員會名譽主席一人」。這種贖買,還包括默許 毛——當然是在警衛部隊的嚴密監控下——搞女人。而作為一種約束,黨的意識形態專家們 強迫毛穿上了一套公眾道德楷模的「緊身衣」——他被塑造成了一個熱愛勞動的孝子,一個 仗義疏財的俠客,一個對妻子懷有深情的模範丈夫,一個虛懷若谷的君子,一個禮賢下士的 聖王,一個百戰百勝的天才,一個人民的兒子,一個民主的鬥士,一個民族的英雄,……總 之,是一個中華民族美德的化身! 此後,中國人所接觸到的毛澤東形象,均是接受過「品牌化」處理的毛像。 對此,毛也曾有暗示:「國外有一種舞會,參加者都戴著個假面跳舞。我看他們不僅在 舞會上跳,在家裡,在社會上,也還是戴著假面跳。由於人家都跳,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 了。觀者習慣,跳者自然,誰都見怪不怪了。」「建立家庭都將將就就的,過起來難免就湊 湊合合,表面上平平靜靜或熱熱鬧鬧,內裡誰能說得清?越大的家庭矛盾越多,派系越多, 對外越要掩蓋,越要裝門面。你看,那紅樓夢裡寫的是幾個家庭?」 (見郭金榮《毛澤東 的晚年生活》,教育科學出版社1993年2月版,第95、96頁。) 四、文革:把毛澤東送上「神壇」 發生在文革時期的毛熱,是毛親自部署的黨內鬥爭新戰略催生的結果(見毛澤東1970年 與斯諾的談話。)其借重資源,則是自五十年代末期以來,在兩次「反右」鬥爭中形成的極 左青年知識分子隊伍;其戰略確定,則始於六十年代初期毛澤東感到「大權旁落」。 首先,在1958年3月的成都會議上,毛澤東自己率先提出為「個人崇拜」平反的論調.他 說:「個人崇拜有兩種:一種是正確的。如對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正確的東西, 我們必須崇拜,永遠崇拜,不崇拜不得了……一個班必須崇拜班長,不崇拜不得了。另一種 是不正確的崇拜,不加分析,盲目服從,這就不對了。反對個人崇拜的目的也有兩種:一種 是反對不正確的崇拜,一種是反對崇拜別人,要求崇拜自己。」(見吳方澤等《尋找毛澤 東》,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年4月版,第24—25頁) 是年夏,康生緊跟毛的調子,第一個提出了「毛澤東思想是馬列主義的頂峰」的說法。 1959年12月,他又說:「反對個人崇拜這個口號是不確切的。它沒有從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觀 點來看,這個人是代表馬克思列寧主義,還是反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一位在當年落成的 中國革命博物館內工作的人士告訴筆者,在那時,他們就已經聽說,館前天安門廣場上紀念 碑後面的那片小松林,是為毛百年之後預留的位置……1960年,康生又把毛澤東思想稱為馬 列主義的「最高最後的標準」(參見王瑞璞、孫啟泰主編《國史通鑒》第三卷,同上)。林 彪主政軍委以後,也開始按照康生的口徑,以大學毛著運動抵制軍隊「正規化」的呼聲。在 1962年中共黨的「七千人大會」上,林彪以劉少奇在中共七大上吹捧毛的語言,還治劉少奇 之身,宣示在政治上倒向毛的一邊。1964年,他又在軍內提出「毛澤東思想是最高最活的馬 克思列寧主義」,「毛主席的書,是我們全軍各項工作的最高指示。毛主席的話,水平最高, 威信最高,威力最大,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 為了發揮毛思想精神原子彈的作用, 繼林彪在部隊大學毛著的運動之後,賀龍把這個運動引進了體育界,從此,「學習毛澤東」 的熱潮進一步推向社會,推向全國。為文革充當了「揭幕者」的紅衛兵,就是從中學生的 「學雷鋒」小組演變而來。 文革開始後,在林彪「518」 講話,以及周恩來、陳伯達等一系列講話的煽動下,特別 是在1966年8—11月間,毛澤東八次接見紅衛兵(約1200萬人次)後,全國對毛的個人崇拜 之風走向登峰造極.這表現在:除毛本人和「黑七類」外,上自中央領導、下至普通百姓, 幾乎人人佩戴毛像章,連外國友人也不能免俗。昔日以收藏、交換糖紙、剪紙、郵票、錢幣 為樂事的人們,此時以交換、收藏、贈送毛像章為樂事。其中,以葉群收藏的全國各地「敬 獻給林副主席」的近一萬枚像章為最。各地還出現了以像章換像章的非法交易市場。據陳小 文的《文革詞典》介紹,這股「像章熱」,在1967年春至1969年夏的各級革委會成立期間演 為高潮。在這前後五年的時間裡,各地各單位製作出的各類毛像章約達一萬種.有材料顯示: 1966—1968年全國有兩萬多家工廠企業生產各種毛像章、語錄章八十億枚,耗用鋁、鋁合金、 有機塑料六千噸以上。……其形制越做越大,最大的能達到二十多厘米直徑。不能用別針佩 戴,祇能用綢帶掛於胸前。材料以鋁質為主,也有銅鐵、鍍金、純銀、水晶石、塑料、有機 玻璃、陶瓷、螢光(夜光)等二十多種質材。其中以解放軍總政治部製作的兩枚一套「軍星 兒」,最為精緻、珍貴.與另一種「七分錢」(當時售價)的紅地金像,共贈發、出售了一 億枚。 在當時的風氣下,各省地市、系統、單位召開大型的重要會議,都要製作、贈送毛像章。 而且要比一比誰做得更精緻、更豪華,形成無形的打擂台的格局,誰的像章越大、質材越好、 加工越精、設計越美,誰越顯得忠心。(見陳小文《文革詞典》) 同時,《毛主席語錄》被稱為「紅寶書」,像基督徒必備的《聖經》一樣,幾乎人手一 冊。出門在外,人手必執「語錄牌」;開口唱歌,必是「語錄歌」和稱頌毛的歌曲;作為男 女老少咸宜的日常文體活動,人們到處跳起了「忠字舞」;毛的石膏塑像遍佈各地,或供上 神龕,或矗立街頭,風餐露宿,據說,連毛自己看了都覺辛酸…… 同樣是模仿宗教信徒的日常生活,有一段時間內,人們每日必須對毛像作「早請示、晚 匯報」;受到批評的人,都必須向毛「請罪」:「向毛主席保證」變成了中小學生宣示信用 的誓言;深情懷念毛的歌曲,代替了女青年的情歌…… 與此同時,「朝聖」的狂潮打破了毛澤東家鄉韶山沖的亙古寧靜.每天有四輛公共汽車 往返於韶山火車站和毛故居之間,接送遠道而來的瞻仰人群,有不少紅衛兵為了表示虔誠, 甚至徒步前往。據不完全統計,1966年至1976年,平均每年參觀者達一百萬人次,其中1966 年最多,達到290萬人次。(參見吳方澤等《尋找毛澤東》,第4頁) 當時,報刊上還常常出現這類悖謬倫常、但也與事實相去不遠的描寫,用以形容初生嬰 孩的情景:他(她)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是毛主席;他(她)開口說話,第一句呼出的 是「毛主席萬歲」…… 在個人崇拜最狂熱的時候,也是人們神經繃得最緊的時候,有的人往往因為錯呼一句口 號,無意中說錯一句話,或者打碎一尊石膏像,扔掉帶有毛頭像的報紙,或被發現在污染字 紙的地方(甚至背面)有毛的名字,就有可能遭到審查、批鬥、逮捕、監禁,甚至「七斤半」 落地。而文革中的大型武鬥,也都是以毛的「語錄仗」為開台鑼鼓,以捍衛毛的革命路線的 名義進行的…… 當毛澤東被千遍萬遍地祝福「萬壽無疆」過後,終於在1976年他行將滿八十三歲的時候 去世,全中國如喪考妣。在我所在的單位召開的追悼大會上,當台上的發言人說到要繼承毛 的遺志,做黨的優秀女兒時,會場上先後有兩名女員工「崩咚」倒地,被抬將出去…… 從那時開始,我便懷疑:這種「熱愛」和「痛苦」,究竟有多少是真的? 五、「毛澤東崇拜」的五種類型 毋庸否認的是,在中國,毛澤東無論作為帝王,還是作為解放者,他一直是工農大眾階 級的代表。同時,他也是部分中小知識分子,尤其是青年學生崇拜的對象。 在毛澤東的身上,確實有著濃重的「克利斯馬氣質」。這一點,集中反映在他的詩詞中。 詩品專家章立凡發現,毛澤東喜用誇張筆法,大規模數量的「人口」,經常被他的筆尖隨意 點來,成為呼風喚雨、抒發豪情的油彩(見章立凡《毛詩閒品》。載「五柳村」網站)。毛 澤東的遊戲,也頗不「俗氣」,他喜歡玩弄政治,玩弄權術,玩弄人,玩弄人口;更喜歡直 接面對人民大眾,並有能力直接駕御這頭「洪水猛獸」。他的「蔑視權威」的氣概,很能迎 合廣大青年學生的愛好。從維護「小人物」的「權利」,到「鼓六億人的勁」;從廢除「師 道尊嚴」、砸爛規章制度,到摧毀等級特權,包括學校停課和免除考試,都在一定社會階層 和年齡層中大受歡迎。 「中國歷史上凡是當狀元的,都沒有真才實學,反倒連舉人都沒有考取的人有真才實學. 唐朝最偉大的兩個詩人連舉人也沒考取。 華佗讀的是幾年制?李時珍讀的是幾年制?醫學教育……高小畢業學三年就夠了。主要 在實踐中學習提高。「」害怕教授……看人家一大堆學問,自己好像什麼都不行。馬克思主 義恐懼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不怕帝國主義,卻怕教授,這也是怪事。「 (與毛遠新的談話。載宋永毅主編《中國文化大革命文庫》) 毛澤東的這些充滿「牛仔」氣概的講話,使當時代多少「60分萬歲」的青年人心花怒放! 毛澤東,簡直是「自由之神」!不僅在中國,即使在爛熟的西方文明社會中,他也是青年心 目中的「傳奇式英雄」。其行為有的還為「後工業社會」理論——反智主義——提供了依 據。…… 他喜歡「人治」,反感現代國家「官僚科層制」的煩瑣程序,更反感它們日益脫離群眾 的傾向。他從少年時代起,就不滿「政治是帝王將相的專利,文學是才子佳人的花園」的狀 況。在文革中,他點名批評文化部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部」,衛生部是「城市老爺衛生 部」,確曾極大地改善了農村的文化、衛生和商品供應狀況。在把各級幹部整治得五勞七傷 之後,他的要求似乎也很淺顯:「我祇要求你一條,要把官僚架子放下,跟老百姓、工人、 農民、學生、戰士、下級一起,平等待人。不要動不動就訓人。有道理為什麼要訓人,有道 理為什麼要罵人?」「這次一年多的一個大批判運動,可把這些幹部嚇一跳。」(1967年10 月3日,毛澤東同努馬扎來談話記錄。轉引自逄先知、金沖及《毛澤東傳(1949-1976)》, 第1508頁。) 但在這同時,他卻把城市生活幾乎變成一片「荒漠」。他在鼓勵工農兵上大學,嘗試把 農民變成科學家和詩人的時候,卻廢除了幾乎整個知識階層的大腦,使其不能實施「價值判 斷功能」,並祇在很小的範圍內實行「認識功能」。他在給鄉村小學教師寫信,給知識青年 寫信,批評以「法西斯式的方法審訊犯人」的同時,卻以革命的名義掩蔽了更殘酷的暴行, 容忍著更大的社會不公。以至使文革成了超過土改、鎮反、反右派和反右傾運動的、最大的 「人權欠債」運動。 因此,大體可以看出,與毛澤東在政治路線上代表「反現代化」思路一致,在文化上的 「反智主義」一致,他基本上代表的是這樣一部分人民群眾:(1)在政治位勢上,是處於 社會底層;(2)在知識上,處於中、小知識分子程度;(3)在組織狀態上,處於被整合程 度較低的社群;(4)在年齡上,處於較輕階段的廣大基層社會群眾.這一部分人群的特點是: 1、他們是被封為「統治階級」中的一部分,而絕非「被統治」、「被團結」和「被專政」 的階級一分子;2、他們或因對「主人公」地位,對「自由」、「平等」概念抱有浪漫的期 待;3、他們或因對「大工業」的現代社會缺乏心理準備;4、他們或因制度原因、或因各種 際遇與先天因素,處於被壓抑狀態;5、在他們眼裡,毛澤東是改變他們命運的「大救星」; 是贈送奇跡的「聖誕老人」,是他們的宗教偶像……是他們的「精神鴉片」!6、在這種 「精神鴉片」的作用下,他們習慣於依賴別人的思考,依賴「大鍋飯」的保障,而不在意精 神是否自由,或者被別人洗腦.因此,細究文革中的「毛澤東崇拜」,當然存在各個方面的 複雜原因,但簡括而言,至少有如下五大種類:其一,利益共同體中人。由於內外因素的擠 壓,和歷史上長期與毛共事,他們是被毛澤東徹底征服,甘心情願「生當毛澤東的人,死當 毛澤東的鬼」的這樣一批人。 其二,由於「國家宗教」的缺位和「品牌毛」的「佔位」,那些處在「信仰真空」,或 者從一出生、一來到這個世界上就處在在文化思想專政條件下,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其它 系列「品牌」的人。他們是國家意識形態工作部門產品——「品牌毛」的直接、定點和基本 受眾.他們之淪為被迷惑和被欺騙的原理,大體在於單純、天真、愚昧和輕信,有的甚至是 對於權勢的恐懼的轉換.其中有些人,可稱作被毛澤東「魅力」擊倒的人。 心理學研究顯示,一個人的所謂「魅力」,主要是由這個人的行為的「格式塔」造成的 錯覺.比如,一條圓弧和一條拋物線有什麼不同?用理論的語言來說,就是它們「力的結構 與樣式」不同。來自圓形的弧線顯得僵硬;來自拋物線的曲線顯得柔和。為什麼會有這種差 別?因為圓形具有不變的曲率,它的圓形軌跡上的所有點,離中心點的距離都是相等的;而 拋物線的曲率是變化的……具有不同「格式塔」的人,就如同具有不同「曲率」的線條一樣, 給人的感覺是不同的。一般來說,簡潔完美的「格式塔」給人舒服的感受,具有這種人格的 人很透明,容易相處,容易贏得周圍的信任感,但這類人也很可能因為缺乏豐富性和刺激力, 令人感到乏味。而具有複雜曲率的「格式塔」的人,令人不安、緊張和不愉快;但也會因富 有刺激性和挑戰性,誘發人的進取心、探索欲和追求的內在張力。其中蘊含的自然狀態、豐 富的情感與強大的生命衝擊力,即世人所稱「魅力」。毛澤東正是這樣一個人,因為他的人 格,是藏在閃爍的目標,曲折的戰略,圓滑的托詞,跳宕的語言,奇詭的想像背後的。大多 數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幹什麼,是因為他不按常理出牌,且喜怒哀樂無常,嬉笑怒罵皆成 文章……這便使很多人,在初次接觸後,便被其迷惑或征服。 其三,為維護自身利益,對毛偶像加以利用者。這種利用,不一定是出於真心熱愛和崇 拜,而是理性的知道,它是當時最有效、最權威、最有殺傷力的武器。在自身面臨危險時, 它是一種「護身符」;在派性的鬥爭中,它是戰略上的「制高點」……在各種利害關係驅動 下,對偶像的忠心表白,或表白的攀比——如最後將毛像章別在自己的皮肉上,均帶有「六 經注我」的性質.其四,集體無意識.在研究公眾的毛崇拜現象中的「非理性」成分時,筆者 與一位心理學家的討論頗具啟發意義.她的話,可以解釋我們週遭的許多同類而不同質的社 會現象:在民主社會,人們的感覺也同樣被媒體和好萊塢所操控。當你看到越是難看的女人, 就越是愛顯露自己的肉體時;你不應嘲笑她們沒有頭腦,因為在這個世界上,無論在什麼制 度下,人們的意識、感覺都是後天從社會上學得來的。甚至可以說,是受潛意識和無意識操 控的。 祇有這樣才可以解釋下面的現象:我們都還記得當年毛澤東在天安門廣場檢閱百萬紅衛 兵時,年輕人狂熱的景象。 網上有一段錄像,是美國歌星麥當娜在演唱時突然「性奮」,一把撕下自己的乳罩,對 著她的歌迷們搖啊搖.那些男性歌迷們也激動地一把扯下自已的短褲,對著麥當娜搖啊搖! 這兩個景像是專制式「集體性高潮」(受集體無意識操控)與民主式「集體性高潮」的 經典代表。 她認為,崔建的歌曲,最好地表達了大陸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一塊紅布》,形象地 描述了我們的感覺是如何被人操控的。人類的制度可以轉變,文明可以進步,但人類的「集 體性高潮」的表達方式雖然改變,但卻不能被消滅。這是因為「集體無意識」的被操控方式 和表達方式可以不斷地變化。 作為一種思考練習,我認為,這大概與青春期的性壓抑和性苦悶的變態反映有關,舉凡 中世紀的火燒「女巫」,納粹的「排猶風潮」,以及文革中的集體暴行,均屬此類。在物理 學中,大概還可以用「場」和「共振」的原理來解釋。 其五,確有極少數(一般是自命不凡者)真誠地崇拜過(或崇拜著)毛澤東.他們也許 並沒有讀過多少毛的著作,但卻無師自通地繼承著毛的精神。請看《人民日報》記者金鳳文 革期間採訪王洪文的一段追記:「……說到這裡,王洪文那張相當端正文雅的臉忽然變得殺 氣騰騰.他興奮地站起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大聲說:」我們『工總司』決不退讓。我調來 了十萬工人民兵,進攻上柴,血洗上柴。據守上柴的赤衛軍大約有一萬人,怎禁得起我們十 萬大軍的進攻?!可是,他們十分頑強,和我們逐層爭鬥,從上午打到下午。最後,他們死 傷兩千多人,我們也損失了幾百人。我們拍了實況,你想看看嗎?「 我連忙搖頭:「……你們和赤衛軍原是一起造反的戰友。你們苦守安亭時他們還支援過 你們。你怎麼下得了這樣的狠手對付他們呢?」 王洪文冷笑一聲:「喔喲,記者同志,我們決不當『東郭先生』!俗話說,一山不容二 虎。還有,臥榻之旁,不容他人打鼾。毛主席也教導我們,領導權必須牢牢掌握在自己手 裡.」 我本想開口問他,《毛選》四卷和《語錄》裡,什麼地方有這樣一句話。一想,算了, 何必和他較真?……(金鳳《王洪文、王效禹採訪追記》,載《炎黃春秋》2006年第5期, 第42頁) 時至今日,我們已經不難看出,王洪文不僅有著毛澤東式的活生生的「牛仔」氣概,其 實也是得毛澤東的「神髓」者。也許,正因為王不是「狗屎教條」(品牌毛)的消費者,所 以毛喜歡王,並把王定為自己的接班人。祇不過這位「小牛仔」把「老牛仔」為他安排的一 場「正劇」演成了「鬧劇」…… 但無論是「四人幫」的倒台,還是「品牌毛」的退化,都不可能徹底掃除毛的這一類真 正崇拜者:他們崇拜毛的「狂氣」——是那種蔑視自然、藐視上帝、君臨天下,動輒以大地 為棋盤,以「一萬年」為視野,自視有資格「為民立極」的狂氣;他們崇拜毛的「傲氣」— —是那種三千年文明一言以蔽之,敢以數億人的生命為賭博籌碼,和尚打傘無法無天,一旦 被披了逆鱗,就要「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的傲氣;他們崇拜毛的「痞氣」—— 是那種「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上去滾一滾」,在游泳池光著身子敢接見世界超級大國元首, 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的流氓氣…… 總之,他們為毛的野心、氣概、思維方式、帝王權術所傾倒,為芸芸眾生向他的「折腰」 所傾倒,為他的不懼神靈、不信來世、不怕被後人挖墳掘墓、暴骨揚灰的、無所畏懼的「徹 底的唯物主義精神」所傾倒。但卻對毛一塌糊塗的「政績」忽略不計! ——這後一種人,是真正的毛澤東崇拜者。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