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中國的不幸者 (重慶)楊銀波 從生存到精神的不幸者 我所緊密關注的社會群體及個人,往往是不幸者。即使某些群體及個人確實有既得利益 的一面,但不幸的事情卻仍然常在他們身上及周圍發生。那些付出艱辛勞動卻獲得不公分配 和不公對待的底層群體,那些被昂貴學費、龐大醫療費等巨額成本拒之門外、求助無望的貧 困家庭,那些受盡官僚侵吞、商人侵詐卻又投告無門的受害人,那些遭到身體暴力襲擊和精 神暴力折磨的當事人,那些似已拋棄了整個世界對任何東西都逃避、隔離、懷疑的作繭自縛 的邊緣人,那些心智尚不成熟——甚至還稚嫩、偏執、沉鬱、自卑、浮躁——卻衝動狂傲、 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少年兒童,以及無數運動、事故、事件、案件之中形形色色的當事人,他 們都是我的緊密關注者。在關注「是什麼」、「怎麼樣」 的同時,我更想知道「為什麼」、 「怎麼辦」。這種關注沒有界限,沒有設定的框框。但我堅信,每一件具體的事、每一個具 體的人都必有其背景,背景挖掘得越深,關注的意義就會凸顯得越重要。 有時你會發現社會是荒誕的,有人減肥,有人卻餓死沒糧;有人乞討,有人卻擔心營養 過剩。有時你會發現那些似已過去多年的災難其實仍未消失,土匪並沒有消滅,文革並沒有 結束,皇帝並沒有埋葬,奴隸並沒有翻身,最殘酷的資本剝削已經招魂而來,並愈演愈烈。 國家仍然有童工,妓女繼續在增加,大部分農業生產仍維持在落後水平,下崗工人走投無路, 如今甚至連公務員也大感「孤獨寂寞」、「沒有安全感」。小貪、小賄、小事故、小犯罪就 不用公佈了,被允許公佈的,常常須在「某案」的標題之前加上「最大」、「特大」、「重 大」的字眼。犯罪升級的同時,犯罪土壤也在隨之擴大,犯罪底線也幾近崩潰,手段越來越 殘忍,氣焰越來越囂張,涉案數額越來越大,後果越來越嚴重,背景越來越複雜.在似乎一 切平靜的空氣中,卻是越來越緊張恐怖的氛圍。在一股股娛樂暴動之外,是內心無法得到解 放的壓抑、鬱悶、迷茫、木訥、呆滯,無數中國人的臉扭曲而麻木。很明顯,從生存狀態到 精神狀態,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及其統治者都出了問題——而且是整體性的、系統化的,被環 境逐漸蠶食、腐蝕、變異的問題. 特殊兒童的陰影與叛逆 我舉個例子。有一個11歲的男孩正與我相依為命,這是個特殊的兒童——一個典型的貧 困生、差生和叛逆者。他此前的人生,經歷了無數次的家庭暴力和貧困擠壓。他有一個酗酒、 嗜賭、懶惰並習慣運用暴力解決問題的父親,有一個霸道、驕奢、不近情理並習慣運用辱罵 表達反抗的母親.極度缺乏的生產資源和生存條件,逼得兩個本來就打鬧不斷的農民,在債 台高築、房屋倒塌之後,一起外出貴州打工。在沒有誰願意接收這個孩子的情況下,他們求 助於我,我答應了。這個祇有11歲的孩子,在一次醉酒之後吐露了他的憤怒。他說他曾經被 老師多次體罰,曾經被學校裡的「小老大」及其「幫派成員」毒打,曾經被父母毆打不下 200次,曾經從樹上掉下來摔傷腰背卻無人關心,曾經在腿上長出半個手掌大的惡化膿瘡卻 沒有錢到藥店治病……。當我抱起醉倒在鄰居屋簷下痛哭流涕的他,他閉著眼睛、帶著酒氣 迷迷糊糊地胡亂狂吼:「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們!」 這個孩子的心理之陰暗,超出我的意料。以至於當人們輕微談論他的「不懂事」之時, 他要麼摔碗摔筷,要麼摔門而出。即使我在場,他也曾絕食三次之多。這是一個在內心深處 淤積了太多不滿、痛苦、矛盾的高度敏感的農村孩子。我看著他從小到大成長,目睹過他的 傷痕、他的哀嚎、他的眼淚,看到過他在冬季冰冷的池塘裡天天洗著衣服,也見識過他小小 年紀便與他父親發生的一場「血戰式」的搏鬥.與我一起生活之後,這個孩子在完全解除掉 一切暴力壓力和貧困擔憂的同時,散漫、放肆到了另一個極端,已忘記了自己最基本的義務 ——學習。他拚命地玩,背著忙碌的我,到外面打牌、燒火、跳河洗澡、與人鬥毆;他拚命 地耍,背著外出的我,一看電視便是十多個小時,甚至還打起暴力電子遊戲來,被我強行禁 止數次;他甚至連自己最基本的生活秩序都不再願意自理,諸如起床折被、洗臉漱口、洗澡 洗頭、常換衣服、睡前洗腳之類最基本的生活操作。 這麼一個小孩,居然被許多人認為「惹不起」,平日裡異常冷漠、內向、自閉,熟知他 的小夥伴對他的一致評價也是「喜歡打人」。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敢一本正經地教育他,甚 至連他的班主任也對他失望透頂。或許在他心裡尚能保存一絲我的威信和獨特,我對他曾有 經歷的深度同情以及教育方式的另類,使得他有時也能接受我的意見與批評.實在地說,我 認為這個孩子的本性並不壞,祇是不善表達與妥善應對,那些陰暗面過多地堵塞了他的性情 和判斷。他被窮怕了,想到的是賭;他被打怕了,想到的是報復;他被罵怕了,想到的是看 不慣,什麼都看不慣;他被歧視怕了,想到的是「一醉解千愁」、「今日有酒今朝醉」之類, 恰似他的父親.他厭惡學習、厭惡老師、厭惡優生、厭惡父母、厭惡勞動、厭惡農村,他相 信暴力、相信金錢、相信玩玩玩,崇尚沒有任何約束與管教的絕對自由,這個危險的信念如 果不經因材施教的引導,日後必釀大禍。 不要忽視遭受不公正對待者 應該說,底層社會的生存狀態帶給了我更逼真的國情。在這裡,人們血淚交加、疲勞過 度、茫然失落、一盤散沙、敢怒不敢言的一點一滴,每日每夜都記錄在了我的腦海。余秋雨 當年也曾有過這樣的經歷,但他說這種經歷為他奠定了「某種素質」,而我卻認為這為國家 與個人埋藏了「某種危機」。僅以這個孩子而言,假如他那發生嚴重本領恐慌的貧窮父母從 貴州回到家鄉,試想這樣一個逐漸成長並越來越有身體反抗能力的孩子,會把這個原本已經 陷入危機的家庭拖向何處?在這個殘酷競爭的社會,他的出路何在?我是緊密關注過少年犯 的,甚至那些尚不夠刑事處罰年齡的公民也曾被我記錄於筆端,在大量鐵證如山的犯罪事實 面前,我感受到潛伏的群體危機,是這些危機警醒著我:「挽救一個是一個!」 我常說:「人啊,千萬不要犯錯誤,因為有的錯誤是永遠無法補救的。」今天遺留下來 的一個危害或者危害種子,將由明天的社會承擔更大的成本,而現實往往是——社會無力承 擔,甚至無願望承擔,祇能在冷漠無情的體制空氣之中,任由掙扎的人們自生自滅。那些失 學的孩子,那些少年民工,那些處於家庭暴力、家庭變故中的幼小心靈,那些就業危機中的 失敗者,那些在校園裡被扭曲對待的貧困生,以及那些在看守所、勞改場、監獄中受到反偵 查手段和新犯罪手段的「教育」、受到監犯共同參與的虐待的人……,這批人絕不是小數目。 他們的存在與演變,都是內心、制度、環境共同擠壓之下的必然產物。他們每遭受一次不公 正對待,內心深處就會刻下一個必須銘記的烙印,這些烙印可以是教訓,也可以是導火索。 所以,我們不能忽視他們,絕不能。 嚴重而普遍的家庭暴力 以家庭暴力為例。今年3月1日,中國社會科學院公佈《1995年∼2005年:中國性別平等 與婦女發展報告》。該報告表明:在中國2.7億家庭裡,約30%的家庭存在不同程度的家庭暴 力,實施暴力者有九成是男人。中國法學會也有報告顯示,當前有六成以上的家庭存在精神 暴力現象。女性犯罪、少年犯罪,有許多都與家庭暴力及其陰影相關.有報道稱,中國五成 以上的女犯是因為不堪忍受家庭暴力而走上犯罪道路的。這些數據,是中國人危險精神狀態 的量化證據。我有理由認為:威權統治制度導致暴力因子普遍蔓延,這個國家缺乏對人性的 尊重,缺乏對女性的愛護,缺乏對愛和責任的理解和執行,更缺乏對那些幼小心靈的深層保 護.與此同時,男權、父權、夫權,再次成為備受指責的眾矢之的。這些威權之權的本質, 其實就是霸道的控制欲和佔有慾。家庭暴力的普遍,明顯暴露了可上升為「國民劣根性」的 特徵:弱肉強食、成王敗寇的歷史規律和制度誘導,導致了在人民群體之中產生了一群數目 巨大的恃強凌弱、麻木不仁卻又實則脆弱不堪、懦弱無能的人。 翻開近日報刊,便發現四則駭人新聞,光看標題就知道問題的嚴重:《粗暴丈夫因瑣事 將妻子打成植物人》、《情人節丈夫砍妻31刀》、《女子因家庭暴力錘殺丈夫,怕兒無人疼 將其勒死》、《中國農大博士後砍死妻子》。在最後一則新聞當中,丈夫竟然是從中國農業 大學畢業的博士後,妻子竟然是博士。前段時間,我到重慶採訪一家私營企業,剛見面,該 企業老總就將當天《重慶晚報》的一則新聞指給我看:一位老太太竟把餓得偷吃別人西瓜的 親孫子打成「全身重傷」,毒打時間長達十多個小時!老總憤慨地說:「他媽的,變態!人 心怎麼會變得這樣惡毒?」這段時間,湖南衛視在午夜播出的《家庭檔案》(記錄式電視劇) 我也看過幾晚,其中有兩集內容是這樣的:丈夫為了與妻子離婚,在妻子多次反對的情況下, 丈夫對妻子非法拘禁、多次毒打,甚至對非常賢惠、勤勞、體貼的妻子,不動聲色地將其臉 部死死摁進滾燙的火鍋中,導致妻子臉部嚴重燙傷。而這一幕幕都被幼小的兒子、女兒看在 眼中,結果,兩個小孩搬來汽油,趁父親熟睡之時,縱火燒屋,差點將父親燒死。案發後, 當警方調查妻子之時,妻子懼於丈夫的淫威,又以「保護子女」為由,拒絕向警方透露實情。 當孩子親眼目賭父母的廝殺 近日再次獲悉兩則消息:一則是妻殺夫,被四歲的女兒親眼目賭;另一則是夫殺妻,被 九歲的兒子親眼目睹。消息分別來自廣州的《信息時報》和瀋陽的《瀋陽晚報》,新聞標題 裡寫著四歲女兒「受驚過度不言不語」與九歲兒子「異常冷漠令人驚詫」,兩者何其相似! 至於妻為什麼殺夫和夫為什麼殺妻,我就不想提了,我重視的是:面對這兩個孩子在內心深 處難以扶平的創傷,該怎麼辦?他們還那麼小,在極度驚恐、沉默之後,要怎麼去承受這個 代價?這兩起案件都不屬於「激情殺人」的性質,而是雙方在無數次爭吵、打架之後的升級, 而這些爭吵、打架的過程,都一一發生在子女的眼皮底下。 那個四歲的女兒實在太小,當然是被嚇得說不出話來。但是,這個九歲的兒子卻呈現出 反而令人恐懼震驚的「冷靜」,他是現場的唯一目擊證人,是他冷冷地對警察說:「你們一 定要把我爸抓到。」這不是我們希望看到的畸形「早熟」,也不是我們希望看到的畸形「城 府」,但是這個孩子已經用行動證明了他的內心:一直在暴力環境中成長的他,似乎早已預 料到父母慘劇的必然發生,當慘劇真正發生了的時候,他異常冷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請記 住,這不是看恐怖電影、兇殺電影,不是與其無關的平面映畫,而是非常真實、非常立體的 語言、視覺、氛圍衝擊,以及對其有直接利害關係的家庭暴力事件。兇猛的爭吵,劇烈的武 鬥,聲嘶力竭的報復與反抗,濺滿房間的紅色鮮血……,這一切都在兩個孩子的眼睛、耳朵 和內心裡留下了深深的痕跡。這是個什麼概念? 我打個簡單的比方:許多人反對廢除死刑、主張重懲,巴不得對罪犯五馬分屍、凌遲處 死,但是祇要他們在網上看過槍決罪犯的真實視頻,祇要見過幾張歷史上對待犯人的虐待處 死的真實照片,他們的意見最起碼都會有所保留。殺人不是像拍電影那樣可以被評論家粉飾 為「暴力美學」的,當殺人事實真正發生在你眼前的時候,沒有經歷過軍事化洗腦和缺乏戰 爭經驗的人是必會恐懼一生的,那種自我震懾將伴隨一個人走完漫長的歲月,一旦回憶起來 就會打顫、抽搐。打過越戰的諸多美軍為什麼反對戰爭?第一次開槍的警察為什麼必須接受 治療?因為,這終究是殺人!不管是否屬於「合法殺人」、「戰爭殺人無責任」,畢竟是 「殺人」啊,不是兒戲!此刻的我,即使將廣州與瀋陽兩個命案之中兩個小孩的感受隨我的 臆想擴大到千萬倍,也無法代替他們在那一刻最真實的感受。 他們的無辜,他們的憎恨,他們的記憶,他們的陰暗,他們的麻木……,這都是他們的 不幸,也是整個社會的不幸。因為,無論是慘劇的背景、本身,還是慘劇轉價於今後、轉價 於社會的可能性,都是實實在在、具具體體的災難與犧牲,也是已幾成規律的社會問題投身 於現實中的某個巨大陰暗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