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徐景賢《十年一夢》有感 舒 崇 今年是文革四十週年,我讀了幾本關於文革的書,其中一本是徐景賢寫的回憶錄《十年 一夢》。該書由香港時代國際出版有限公司於2003年12月出版,全書共433頁。 徐景賢算得上文革風雲人物。他本來是上海市委寫作班的黨支部書記,原是上海市委陳 丕顯、曹荻秋手下的紅人,文革初期帶頭造上海市委的反,一月風暴中進入上海市革委會, 後來又成了上海市委書記,在上海灘的權勢僅次於張春橋姚文元,人稱徐老三。後來張春橋 和姚文元,還有後來居上的王洪文,都到了北京工作,徐景賢身為上海市委書記,實際上成 了上海的頭號人物。1976年十月,四人幫被抓,消息傳到上海,徐景賢召集同黨舉行會議, 準備武裝反抗,但隨即接到中央通知去了北京,武裝反抗的計劃也就宣告流產.徐景賢被定 為江青反革命集團重要骨幹判處十八年徒刑。1992年保外就醫,從1992年到2002年,作者用 了十年功夫寫成了這部回憶錄。 徐景賢造反內幕 徐景賢身為上海市委機關幹部,又是上海市委陳丕顯、曹荻秋手下的紅人,卻帶頭造上 海市委的反,這在當時是沒有先例的。是不是徐景賢的路線鬥爭覺悟特別高、革命造反精神 特別強呢?不是。徐景賢告訴我們,他之所以帶頭造反,是因為他通過特殊渠道,得到了內 部消息。 文革一開始,張春橋和姚文元即被選入中央文革小組而調到北京,徐景賢則是上海市委 的文革小組成員,原本是保上海市委的。在毛澤東發表《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後,上海市 委派出朱永嘉到北京打聽政治風向,張春橋和姚文元托朱永嘉帶話給徐景賢,說上海市委執 行了錯誤路線,要徐景賢站到革命群眾一邊。幾天後,姚文元又特地給徐景賢打電話,明確 地暗示他起來造上海市委的反。於是徐景賢就在大會上揭發批判陳丕顯、曹荻秋,開了全國 各省市自治區黨政機關內部造反的先河。 也許有人會問,按說張春橋、姚文元和陳丕顯、曹荻秋都是徐景賢的頂頭上司,論職位 陳丕顯、曹荻秋還比張春橋、姚文元高一些,徐景賢憑什麼敢遵循張春橋、姚文元的暗示去 反對陳丕顯、曹荻秋呢?那是因為張春橋、姚文元是中央文革小組成員,他們的話可以被認 為是代表了中央的意圖.更重要的是,早在一年前,江青經過毛澤東的批准,通過張春橋找 到姚文元,叫姚文元悄悄寫文章批判吳□的劇本《海瑞罷官》,而姚文元就是躲在上海市委 寫作班的辦公室寫他的文章的。當時徐景賢們就知道這是一條通天的線,從姚文元連到張春 橋,再連到江青,連到毛本人。因此徐景賢有恃無恐。由此可見,徐景賢的造反才真正是奉 旨造反,因此根本算不上造反。 徐景賢筆下的王洪文和張春橋 徐景賢和四人幫中的三個人——張春橋、姚文元和王洪文——的關係都很密切。看看那 他筆下的這三個人是什麼樣子倒是很有意思的。在徐景賢筆下,王洪文實在是個草包。他當 初當上上海工總司的司令就不是靠本事而是靠小權術.本來在工總司的初期,衝鋒陷陣帶頭 干作決策的都是潘國平,不是王洪文。然而在工總司的好漢們坐在一起商討確立領導班子時, 王洪文耍了一個花招。他提出要每個人擺自己的條件,誰條件好誰就當負責人。王洪文講自 己出身雇農,放過豬放過牛,當過兵上過朝鮮戰場,現在是工人,是黨員又是保衛科幹事, 再加上是老造反。而潘國平剛二十出頭,祇是個剛轉正的徒工,資歷很淺,又不是黨員不是 幹部,就讓王洪文比下去了。按照徐景賢的描寫,王洪文是個扶不起來的天子,一朝飛黃騰 達,祇想著吃喝玩樂。毛澤東怕他不爭氣,特地要他讀《後漢書》裡的《劉盆子傳》,結果 王洪文比劉盆子還不如。就在毛澤東病危,中央決定讓華國鋒和王洪文輪流守候,王洪文居 然還有閒心在中南海打獵,真是不堪造就。在古代,也有出身低下的人,因為偶然的機遇被 皇帝提拔到顯赫的高位,這種人不論是忠是奸,一般總還會表現出勤勉和好學的樣子;像王 洪文這麼差勁的真還不多。 看來徐景賢對張春橋、姚文元都頗有好感。在他的筆下,姚文元很樸素,平易近人,但 不像是有什麼大本事,遇事總說「和春橋商量」。張春橋比較厲害,比較精明,但有時也很 遲鈍.張春橋的妻子文靜當過叛徒,雖然由於張春橋的緣故而在文革中免遭於難,但總是給 張春橋的政治生涯帶來一絲陰影,所以儘管夫妻感情很好,到後來張春橋還是決定和文靜離 婚,並托徐景賢幫他找合適的對象。讓人難以想像的是,就在毛澤東去世,辦完喪事以後, 華國鋒們磨刀霍霍,四人幫大禍臨頭,老謀深算的張春橋竟渾然不曉,就在10月1日——這 離四人幫被抓祇有五天了,張春橋還給徐景賢寫信,叫徐把物色的對象的材料「送來一閱」 呢。我疑心作者寫下這段故事也有替張春橋鳴冤叫屈的意思:你看,人家張春橋哪裡是陰謀 篡黨奪權呀!? 不過,我們要是把張春橋看成不諳權術的書生,那就錯了。徐景賢講到一件事足以為 證.1966年年底,上海工人赤衛隊(保守組織)也要造上海市委的反了,大隊人馬包圍了康 平路市委大院,刷出「打倒上海市委」的標語,比造反派提出的「炮轟」、「火燒」還激進. 在北京的張春橋知道情況後馬上打電話給他的妻子文靜,轉告徐景賢不要讓保守組織奪走勝 利果實。徐景賢趕快落實張春橋的指示,把原先的口號升級,從「炮轟」、「火燒」改成 「打倒」。工總司乾脆調集大批人馬衝進市委大院,大打出手,把赤衛隊打得落花流水,舉 手投降,首開全國群眾大規模武鬥之先例。武鬥剛結束,張春橋就從北京打電話詢問,斬釘 截鐵地對徐景賢說:「你們一定要始終把矛頭對準上海市委,大造輿論,指明這場武鬥完全 是市委挑動群眾斗群眾引起的,他們才是這次流血事件的罪魁禍首。」如此顛倒黑白,倒打 一耙,真是十足的流氓。 按照書裡的描寫,徐景賢對周恩來相當尊重,彼此的關係很好。這就怪了,因為我們知 道,至遲在林彪事件之後,四人幫和周恩來的矛盾就很深,所謂批林批孔其實是批周。看來, 對於四人幫和周的關係,作者沒有說出全部事實。另外,據說徐景賢和原寫作班哲學組的郭 仁傑鬥得很厲害,最後郭自殺身亡。對此事作者卻隻字未提。再有,作者對70年廬山會議著 墨甚多,但是對林彪一派和四人幫以致和毛的矛盾的來龍去脈講得很少。很難讓讀者獲得一 完整印象。 缺少反思 令人失望 在一些關鍵問題上,作者語焉不詳,讓人看不明白。比如說四人幫被抓後,徐景賢們在 上海開會部署準備武裝反抗,可是中央來了一個通知就老老實實去了北京。這到底是怎麼回 事呢?徐景賢們難道不知道去北京是自投羅網嗎?為什麼連叫都沒叫一聲就舉手投降了呢? 可見原先就沒什麼底氣,原先就心虛得很。張春橋在1976年5月16日給徐景賢的那封托徐找 對象的私信裡寫道:「這幾年來,有時想,反正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殺頭了,何必去想這些事 情呢?但有時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於是又想起了這件事。」你看,在「這幾年」的時間裡, 張春橋都不時地想到被「殺頭」,可見多麼心虛。張春橋把這話寫在信裡,說明他和徐景賢 私下交談時一定不止一次談過這些問題和感覺.那麼徐景賢對這些問題是怎麼想的呢?在最 應該寫出自己思想活動的地方,作者卻沒有寫出自己的所思所想。這不能不是本書最大的缺 憾。作者把自己文革十年的經歷比作一場夢,那麼在執筆寫作此書時當然是夢醒了,以作者 的才氣、知識和閱歷,讀者有理由滿懷期待,想看看作者有多少反思與醒悟。可是在這一點 上,作者令讀者大失所望。 有讀者批評徐景賢迴避重大問題,例如林昭的問題.林昭是在文革期間的上海被當局下 令槍決的,那時徐景賢正是上海的主要負責人,他這本書對此卻隻字未提。不過在我看來, 徐景賢沒寫到林昭的事倒未必是有意迴避,很可能是本來就沒放在心上。人咬狗才是新聞, 狗咬人不是新聞。對於當時的徐景賢們而言,槍斃像林昭這樣的反革命分子不過是例行公事 而已。這是文革中許多大人物的傳記、回憶錄或採訪錄的一個共同盲點.同樣地,文革之所 以被很多人誤解為僅僅是精英的浩劫,以為在文革中底層民眾並沒遭什麼罪,那也是因為在 這類文字中,底層民眾的遭遇很少被提到,而不被提到的緣故就是因為在作者心目中,底層 民眾(特別是所謂黑五類)的那些遭遇太司空見慣,也太習以為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