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需要郭飛雄——2005年12月28日與郭君飛雄一席談 (北京)笑 蜀 昨晚聽說郭君飛雄獲釋,有點將信將疑。今天上午試著撥他的手機。果然就撥通了,不 禁竊喜。從電話那頭終於傳出那個熟悉的聲音。哈,他正在地鐵裡,難怪背景聲音蠻嘈雜的。 郭君說他正去電器市場換手機配件。「有沒有時間見個面?」郭君似有遲疑,說:「晚上如 何?」我說晚上我要坐火車回武漢。郭君一聽馬上改口:「好吧。那你就在報社等著,我出 地鐵後找你去」。 在報社門口等了不到五分鐘,郭君就到了。平頭,穿著一件黃棉襖。看上去消瘦、憔悴 多了。問他吃午飯沒?他說沒有。他反問我,我沒正面回答,祇說:「那你跟我走吧,先找 個館子坐下來,邊吃邊聊。」 有條件的不抵抗主義 到楊基村一家叫做老川菜的小館子坐定。要了兩個菜,看著他一個人吃——因為我早已 吃過了。談及太石村舊事,我先向他道歉,因為整個過程我一言未發。他表示理解,說各人 有各人的難處。然後我告訴他,如果說太石村情況不算好,至少不是最壞。相形之下汕尾更 慘。他說汕尾的事他昨天在網上都看到了。我就問他:為什麼太石村代價相對小而汕尾代價 會那麼大?他說,他介入太石村有個基本原則,可稱做「三不主義」,即非暴力,無敵人, 不流血。這不限於太石一地,而是他做事的一貫準則。當太石村衝突到白熱階段,對方出動 全副武裝的防暴力量時,村民差不多完全放棄抵抗。因為事先他已反覆囑咐,我們是來講道 理而不是來造反的,所以千萬不要使用暴力,即便面對人家的暴力,也不要以血還血以牙還 牙。事實上,對於武裝到牙齒的專政機器,老百姓的力量根本不對稱,暴力抵抗根本無濟於 事,反而會導致局面失控,局面失控不可避免地要造成重大傷亡。自己介入的目的本來是幫 助老百姓維權,結果不但沒有爭到權利,沒有讓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好一些,反而使老百姓犧 牲更大,這不是跟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馳嗎?所以他堅決勸告老百姓奉行不抵抗主義。「但是, 我的不抵抗主義不是無條件的,我是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呢?」我好奇地問。 「我的條件很簡單,那就是對方不能太過分。你可以打人可以抓人,但你不能欠命債。 你要欠了命債,你要越出了我預設的底線,那你也就不要指望我遵守規則了。那你得小心十 倍百倍的報復。可能你現在當權報復不了你。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總不會一輩子都當權 吧。」 這麼說的時候,郭君目光炯炯。 「但是還好,這種極端的情況一般不會出現。祇要我們奉行不抵抗原則,對方可能剛開 始表現得凶狠一些,但面對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老百姓,他們也會改變態度緩和下來。畢竟 他們的心也是肉長的。所以太石村雖然局面極其嚴酷,但事實上流血不多。有一些老百姓受 傷但都是輕傷。祇有一個小孩被一個瘋狂的輔警猛踢了一腳,傷到腰部,可能要造成輕度殘 疾。還有老人混亂中摔了一交,摔壞了身子骨。」 「你們怎麼做到你們說了就算數,讓老百姓聽你們的?」 「我可能學識不如你們」,郭君先這麼謙虛了一把,然後說:「但我江湖經驗比你們多, 我知道怎麼對老百姓講話。最關鍵的是,我真心為老百姓好,我對他們說了,你們不要還手, 你們有什麼意外,都是我的罪過,都會讓我以後沒法做人。你們不為自己想想,也千萬要為 我想想,不要讓我以後沒法做人啊。如果人家實在要打,我頂上去讓他們打,把我打死,也 不能讓你們死。我當時真就是這麼想的,真就是這麼準備的。」 他這麼說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眼角閃著淚光。我感覺到我的眼角也有些濕潤。 「現在我明白太石村和汕尾的結局何以會有不同了。」我說:「太石村能相對來說代價 最小,是因為有一定的組織性,這種一定的組織性,是因為有你這樣的知識份子介入。而汕 尾之所以代價高昂,某種程度上則因為是汕尾農民孤軍苦戰,沒有外力介入,沒有知識份子 為他們提供指導意見。」 郭君一聽來了勁:「這倒新鮮的很。你繼續說下去。」 我當仁不讓地口若懸河,一發而不可收了:「你的三不主義是一個太重要、太需要推廣 的概念了。它簡直就具有革命性意義。維權不是造反,不是要把誰打倒然後取而代之。維權 是無權者在既有秩序中找不到維護自己正當權益的有效渠道的前提下,被迫採用的體制外的 和平抗議手段,是無權者與強勢者之間和平的利益博弈。但是這種博弈很難把握分寸,因為 是在初起階段,博弈雙方都沒有先例和經驗可循。在強勢的一方,本來就是強橫而顢頇,本 來就祇要老百姓一切行動聽指揮,對一切不公正的安排,哪怕是掠奪,也祇能無條件服從, 絕不允許討價還價。在無權者一方,本來就是忍無可忍,本來就有點你不讓我活我也不讓你 活的勁頭。這時再有冒進者從中鼓噪,局面就很容易失控。而這種冒進者並不是沒有。維權 者當然絕大多數是有良知的、理性的,但也有極少數人,其實不那麼純潔,其實並不顧惜老 百姓的生命,而往往不惜造成大面積的流血,使衝突擴大化極端化,使事態升級,以此使自 己一戰成名。對比之下,你的'三不主義'實在非常理性,非常明智。如果維權都這麼操作, 儘管道路仍然會很曲折,但終究會演化出一個比較良性的、博弈雙方都能接受的博弈規則或 者叫做博弈底線,雙方都可以盡量不打超限戰,不必要的犧牲、不必要的代價就可以盡量避 免。」 汕尾與太石村事件 「回頭說說汕尾。汕尾之所以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倒不是有誰從中鼓噪,而恰恰是因 為沒有外力介入。一方面,汕尾民風從來就比較剽悍。另一方面,又沒有像你這樣有思想、 懂規則、有能力給老百姓提供實質性幫助的知識份子,讓老百姓在抗議過程中做到足夠的自 我約束。當然最重要的因素還在於,因為沒有外力介入,老百姓孤立無助,強勢者也就沒什 麼忌憚,認為不至於引起連鎖反應,所以敢下決心,敢出手。就是說,沒有第三方介入,沒 有第三方對衝突雙方構成相應制約,衝突雙方直接交鋒,彼此鬥狠,彼此刺激對方的怒氣, 形成惡性循環。於是事件祇好走向極端,誰都沒有下台階。這是汕尾悲劇的終極因素。如果 能有像你這樣的一批知識份子介入其中,局面或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 「太石村事件雖然也很嚴重,以致全世界關注,但沒有重大傷亡,而且你和村民現在都 獲釋了。與這個事件相關的一些當權者也就不至於有太深的民憤,也就給自己的將來留下了 一條退路。也就是說,他們在這件事上的所作所為還勉強說得過去,歷史對於他們也就不會 太為難。但汕尾就不一樣了,歷史上無論如何都有那麼一筆。無論他現在多麼得志,遲早是 要付代價的。從這個角度講,一個聰明的當權者,應認真比較太石村和汕尾兩個事件對於他 們的不同的意義。設身處地為他們想,雖然說太石村也不是理想的處理方式,將來也不可能 沒有成本,但相對於汕尾而言,成本畢竟小多了,當然是寧要太石村不要汕尾。」 「所以,知識份子介入維權,對當局並不都是一種壞事。除非從今往後中國根本沒有任 何利益博弈,這樣的話知識份子當然就沒有介入必要。但這種局面難道是可以設想的嗎?難 道當局還相信自己有一拍板便天下風從的神威嗎?當局顯然是力不從心了。利益博弈是任何 一個正常的社會都不可能迴避的正常的社會現象。問題不在利益博弈,問題祇在博弈的無序。 這裡的關鍵在強勢者。強勢者決不能不擇手段,強勢者決不能打超限戰,強勢者決不能去開 這個頭。你開了這個頭,你強勢的一方都不守規矩,弱勢的一方當然更別無選擇,當然更認 為自己沒有守規矩的義務了,當然就要有樣學樣了。這麼一來這個社會就亂了套,就有陷入 全面內戰的危險。所以博弈無序,責任首先在強勢者。強勢者首先有自我約束、主動接受博 弈、主動建立博弈規則並嚴格遵守博弈規則的義務。而知識份子以第三方的姿態介入博弈, 就像你介入太石村那樣,無疑是防止博弈失控、規範博弈的一個嘗試,恰恰應該是當局所歡 迎、至少應該是當局所包容的。一方面自己根本沒有能力禁絕博弈,另一方面和平的、有規 則的博弈又不要,那你要什麼?難道你要無規則的博弈,或者再說透一點,要暴動不成?」 「如果說得再深一些,又要說到維權與造反的區別了。維權是在承認現存政治權威前提 下的維權,造反就不用講了,根本就不承認任何現存的政治權威。維權是與強勢者分權,分 權的結果是共存;造反則是要奪權,也就是傳統的翻身理論,也就是有你沒我有我沒你。維 權本質上是改良,我們過去認為改良祇是自上而下,是統治者主導的。這不完全對。改良也 可以是自下而上,自外而內,迫使統治者在強大的外部壓力下與社會和解,向社會讓步,分 權於社會或者說還權於社會。這就是說,改良可以是統治者主導的,也可以是社會主導的。 維權則是社會主導改良的最重要的路徑。在這個意義上維權既是改良,其實也是革命,是和 平的漸進的革命,是犧牲最小毒副作用最小的革命。造反不然,造反就是狂飆突進,就是暴 力革命,如毛澤東《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說的,它不是繪畫繡花,不會那麼溫良恭儉 讓。它就是暴力,就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統治。而一部中國歷史證明,這種暴力推 翻的結果,往往不過是前門驅虎後門進狼,往往不過是以暴易暴,毒副作用之大令人恐懼。」 維權運動與社會革命 「因此,維權的意義是不能低估的。維權開闢了社會革命的新形式,中國幾千年歷史上 從來沒有過的新的革命形式。這是一種最健康的革命,我們應該為之鼓之呼之,足之蹈之。 但問題在於,不僅是民間傳統的革命思維餘燼未絕,尤其在當局,傳統的強權思維,傳統的 專政思維仍然極其強大。這種思維的核心理念,就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任何可能對 其權威構成挑戰的社會元素,都不能容忍,都必須扼殺在萌芽狀態,以絕對保證其獨大地位。 這種思維排除任何分權於社會、還權於社會的可能性,排除任何對等談判、妥協、和解的可 能性。這種思維是中國社會最保守最反動的思維,是中國進步的最大的敵人。」 「這種思維意圖維護統治者的利益,但事實上是既害人,又害己,事實上最不利於統治 者。在並不具備而且是越來越不具備推行全能政治的實力的情況下,你的手伸得越長,失手 的幾率就越高。你越是要故作強勢,越容易讓人看穿你,你越是顯出弱勢。你越是要處處防 守,你越是守不住,你越是捉襟見肘。」 「總之,什麼都是有成本的,權力、利益不是白來的,你要的東西越多,你的成本就越 高,風險就越大。所以關鍵是要有自知之明,不要太貪。否則到頭來你會吃不了兜著走。就 像畫國畫,你不能什麼都填滿,要有實有虛,要留有餘地。有所不為才能有所為。」 「什麼叫有所不為才能有所為呢?就是你不該擁有的權力和利益,你必須讓出來,是誰 的還給誰。然後你該幹嗎幹嗎去,做你作為一個公共政府應該做的事情去,你才可能把自己 的本職做好。但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外部刺激因此必不可少。但當局最不習慣的 就是外部刺激。一次我去四川採訪,一位高官就對我講:沒有誰喜歡壓力,我也不喜歡壓力。 意思是我本來要改革,但你不要逼我,不要搞兵臨城下。這種思維實在太幼稚。沒有兵臨城 下,沒有足夠的外部刺激,已經到嘴的肥肉可能吐出來嗎?這是政府轉型叫了那麼久根本沒 什麼效果的主要原因。沒有外部刺激就容易麻木,不是自己的也當做自己的,時間長了很容 易把這種非法佔據看作天經地義,沒有足夠外部刺激根本不可能醒過來。維權就是要提醒他 們,哪些東西是你們的,屬於你們的我們堅決不要。但哪些東西本來是我們的但被你們佔據, 現在我們必須討回來。這就是說,維權就是跟當局在權利格局這個根本問題上區分你我。用 外部刺激乃至是疼痛,迫使當局一點點地醒悟,一點點歸還本來屬於社會、本來屬於公民的 權利,這就是維權的全部旨趣所在。」 「所以,當局必須改變觀念,必須容忍臥榻之側,也有他人酣睡。必須學會壓力生存, 習慣壓力政治。祇有壓力政治才是有節制的政治,才是理性的政治、智慧的政治、有生命力 的政治。沒有壓力的政治是任性的政治,是無法無天的政治,是不可能長久的政治。學會壓 力生存、習慣壓力政治是走向有序博弈的第一步。沒有這一步,但或面臨外部壓力、但或遭 遇博弈就以為是犯上作亂,就要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不為淵驅魚為叢驅雀嗎?必須清楚,維 權其實是善意的,分權其實是善意的,其目的不僅是要妥當劃分政府與社會的權力邊界,而 且也是推動政府轉型從而實現有效治理的最強大的力量。單靠政府自身的改革,毫無疑問存 在嚴重的動力危機問題,這個問題上必須學會借力。在此意義上不妨說,維權其實是政府的 導師。」 「當面對來自社會的善意時,強勢的一方必須表現出足夠的善意。因為善意往往是脆弱 的,來自社會的善意如果總是得不到善意的回應,反而總是遭遇惡意,總是付出慘重代價, 那麼善意就會縮回去,取代善意的當然就是別的東西了。這方面必須當機立斷,抓住機會。 最忌諱的就是所謂鐵腕。人命關天,誰如果在和平時期、在正常博弈時使用鐵腕,造成重大 傷亡,他肯定沒有理由要求歷史原諒的,他肯定是民族的罪人。對這樣的民族罪人將來必像 猶太人追蹤納粹戰犯那樣追蹤一百年,追蹤到天涯海角。即便這樣的民族罪人撒手歸西,死 後也必像當年的秦宰相在西湖邊一跪千年那樣永成丑類,永遠接受世人的唾沫。」 淋漓酣暢的陳詞中,不知不覺,時間已過去了整整兩個小時,郭君已杯盤皆空。無奈我 下午尚有公務,郭君也非閒人。於是同行到報社門口握別。 (2005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