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示原罪——評謝寶瑜的長篇小說《玫瑰壩》 廖 康 闖入土地改革禁區 回首20世紀,共產主義的實踐和失敗堪稱我們經歷的最大悲劇。這悲劇從何而起?相關 的理論著作和文章已經不少了,然而,這悲劇的起源,或者借用 「原罪」這個術語,在中 國文學裡,除了陳沅森在網絡上非正式發表的《佛懷煽仇錄》以外,幾乎還沒有反映。我說 借用,因為我用的並不是基督教的概念,即人類違背了上帝的意志,或者犯了天條;而是利 用這個簡潔術語的字面意思,指代共產主義最原始、最基本的罪過——剝奪人的私有財產。 我們都知道,那是從土改開始的。近20年來,描繪訴說反右、文革給人們帶來的苦難的小說 可稱汗牛充棟,佳作頻仍。幾十萬知識分子和共產黨幹部,包括鄧小平本人都是受難者,都 在一定程度上重掌了話語權,大家當然有話要說,但祇能說到一個程度,不許觸及根本。禁 區就是土地改革,就是對至少2000多萬所謂「地主富農」的非法剝奪,殘酷鎮壓和長期壓迫。 我曾有個志向:要把中國近代史上受難最長久,卻被遺忘得最乾淨的最大群體,形象地表現 出來,讓人們瞭解他們的苦難,認識共產主義的原罪。但我缺乏生活,甚至缺乏第二手資料。 最近,我有幸得到謝寶瑜的長篇小說《玫瑰壩》(加拿大:綠野出版社,2006年)。邊讀, 邊拍案叫絕。讀罷,我掩卷拭淚,深感欣慰。謝寶瑜替我,替許多有志而無能者實現了一大 願望。但我忐忑,什麼樣的評論才能配得上他919頁60多萬字的鴻篇巨製呢?讓我僅就小說 的幾個典型人物的形象和作品的某些獨到之處簡單評介一下。 評價一部小說是否成功,重要標準之一就是要看它是否塑造了栩栩如生,性格鮮明的人 物,如果小說的人物與眾不同,那就為文學殿堂增加了傳世的雕像。如果小說的人物和命運 有助於人們認識他人,研究社會,瞭解歷史,糾正人們的錯誤觀念,那這作品就有了現實的 價值。正是在此意義上,詩人是「國民的無冕之王」,作家是「道德倫理的立憲者」。謝寶 瑜的《玫瑰壩》講述四川一偏僻山鄉自土改到文革初近20年的演變——從剝奪少數勤勞致富 農民的財產到致使多數人墮入貧窮邪惡的泥潭,不僅展示了「新中國」悲劇的根源和發展過 程,而且還塑造了一系列中國小說前所未有、真實可信的人物:知書達理、溫和善良的大地 主王秉文;美麗聰明,以常識和自覺抵制共產宣傳改造的地主填房陳素芬;頗有書獃子氣, 卻又善於解決實際問題,一心奉獻給共產主義事業卻因家庭背景而屢遭冷落,直到慘遭滅門 之災才悔之晚矣的馮東明;敢愛敢恨,既為理想獻身又為真愛偷情的共產黨幹部范淑君;由 鄉村無賴變為鄉村領導,品質低劣,但相比之下還是個小小惡徒的王守倫;品質優秀,卻因 盲目追求理想,堅決執行政策而讓人餓死,並給鄉民帶來極大災難的侯亞昆……這些人物秉 性各異,在各自不同的典型環境中的所作所為顯現了他們各自不同的典型性格,並將讀者拽 入他們的生活,為一些人的命運悲哀,為一些人的遭遇感歎,為一些人暫短的幸福歡欣,為 一些人最終的結果快慰。 2000萬不是魔鬼的冤案 講述這些人的故事在現代中國還另有特殊的現實意義。長期以來,無產階級專政的宣傳 工具,包括文學和藝術,非常成功地歪曲了所謂地主(占土地30畝以上者)的形象。地主在 漢語裡本來不是個壞詞,從成語「略盡地主之誼」中即可見一斑。但對於在新中國成長起來 的我們這一代,一提到地主,人們就會想到黃世仁、周扒皮、南霸天、劉文彩和牟二黑子這 五個醜惡的地主形象,就會跟欺壓百姓、強迫交租、魚肉鄉民、搶男霸女聯繫起來。直到 1979年,中共宣佈給地主富農「摘帽」以前,他們曾長期被描繪成農村裡無惡不作的一群人。 他們不是個體,而是階級。在觀念裡,他們是邪惡的代名詞。在意識中,他們是魔鬼的化身。 2000萬,按當時的中國人口計算,每20個人中就有一個是魔鬼!《玫瑰壩》向我們展示這些 所謂的魔鬼究竟是什麼人,他們是怎樣被打成魔鬼的,又怎樣會被人們認為是魔鬼,因而對 他們遭難不再具有設身處地的同情能力,卻用灌輸進來的階級鬥爭理念取代與生俱有的憐憫 之心,從而失去我們為人之本而淪落為真正魔鬼的幫兇。現在,我們都知道,那些地富分子 中絕大多數人的唯一「罪過」僅僅是擁有土地和僱傭農工。當中共中央決定「允許一部分人 先富起來」的時候,殘餘的400萬「地富分子」才獲得摘帽的殊榮,但那祇意味著他們不再 是階級敵人,他們並未得到平反。很快,佔有土地和私人財產不再是罪行了,反而變為成功 的標誌和光環。但是不僅地主的財產沒有歸還,他們30多年的冤屈也沒有申,因為申他們的 冤將意味著共產黨從根本上就錯了,這個大案是決不能翻的。然而,我們有權利知道真相, 有必要瞭解真相。如果說一滴水能夠反映太陽的光輝,那麼《玫瑰壩》則通過一個小山鄉的 變遷反映了人性的黑暗,盲從的悲哀,少數勤勞富裕農民經歷的重重災難,以及由此往後所 有人陷入的無底深淵。 剝奪國民私產的公產原罪 《玫瑰壩》從土改寫到文革,跨越20來年,但重點放在土改上,放在共產的原罪上。今 天,很多人已經難以想像,一個政府怎麼可以強行剝奪國民的私產!怎麼可以把你的東西拿 走,把你的房契、地契一把火燒掉!怎麼可以把你的地、你的財物分給他人!那不是強盜行 徑嗎?看看史書,查查辭海,我們知道這樣的事情的確在蘇聯、在中國發生過,而且有冠冕 堂皇的理由。讀到那些理由,即使退一步說,就算當年的土地佔有不合理,政府也可以採取 以前用過的減租減息的和平方法,也可以採取其它政府實行過的有價收購的方法,來重新分 配。然而,中國的土改不僅僅是無償剝奪地主富農的土地,而且還把地主富農定為階級敵人, 對之實行專政。不經過起碼的法律程序,僅以一場鬥爭會就可以判處他們,甚至當眾槍斃他 們、吊打他們,以達到殺雞嚇猴之目的。還長期迫害地富分子,每逢運動都批鬥他們,給其 他膽敢亂說亂動者作榜樣,甚至殃及後代,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你如果認為謝寶瑜的 《玫瑰壩》對土改的慘烈有所誇張,可以拿兩部曾獲斯大林獎的小說作為參考,即周立波的 《暴風驟雨》和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這兩個作家帶著中央的指示和文件在農村生 活了幾個月就寫出了關於早期試驗性土改的宣傳作品,這兩本書遂成為大規模土改的教學手 冊並被奉為反映土改的典型佳作。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用暴力的語言把暴力事件描寫得 轟轟烈烈,把共產原罪描繪得天經地義,把打人殺人宣揚得理直氣壯。回首往事,我們用不 同的眼光,不同的覺悟看待同樣的歷史。誰是誰非?有良心、有人性的讀者不難得出結論。 《玫瑰壩》沒有停留在土改上。通過描寫合作社,人民公社和文化大革命,謝寶瑜讓我 們看到,一旦犯了共產原罪,當權者在侵犯人權這條斜坡上就難以停止,直到驅趕眾人,連 同他們自己,滾入災難的深淵。今天可以把土地從地主富農手裡拿過來,交給你們;明天就 可以從你們手裡把土地拿走,歸為集體。農民都很清楚,有些土地本來就不是他們自己掙來 的,而是大救星恩賜的,大救星對土地另有用場時,不管他們多麼不情願,也沒有幾個人敢 說個「不」字。即便是自己有土地的農民,也不敢言語。不僅有地富的下場作榜樣,還有階 級劃分的威脅、共產主義的宣傳。私有財產是禍根,是萬惡之源,越少,才越能保住自身的 安全。然而,財產雖歸了集體,分配大權還是由少數幹部掌握著。在那個饑荒年代,一個玉 米餅就可以讓一位婦女獻上貞操。連過去都少見的邪惡,如今卻大行其道。王守倫這個小小 的鄉長竟可以為所欲為地幹盡當年土豪劣紳想幹也不敢幹,或者幹不成的壞事,而且他的手 法竟然是那麼直截了當,那麼寡廉鮮恥。 此外,《玫瑰壩》還讓我們看到,與荒唐理念所導致的災難相比,王守倫的罪行仍是小 惡。他畢竟祇是一個人,貪慾有限,為害有限。但是當侯亞昆堅決執行黨的政策,帶領鄉民 大搞人民公社,修水庫、煉鋼鐵、吃食堂、炸魚、謊報糧產、禁止私炊,當這樣一個品學兼 優,理想美好的年輕人積極貫徹錯誤路線的時候,其危害就比幾個漂亮女人失貞嚴重多了。 幾十個人餓死了,全村人都吃不飽飯,若不是因為侯亞昆在權力鬥爭中遭到王守倫的暗算, 非正常死亡還會多得多。這是全書最精彩的情節,它充分顯示了生活的複雜性,正如一句諺 語所說:「通往地獄的道路往往是由善良意願的磚石鋪築的。」與之相反,詭計惡行在現實 中也可能有意想不到的良好效果。稱之為反諷也好,稱之為黑色幽默也好,我看到的就是赤 裸裸的真實。當然,《玫瑰壩》並不僅是一本血淚帳。主人公馮東明和陳素芬好事多磨的愛 情,還有他和范淑君以及王春花的感情糾葛構成一段段令人翹首,令人感歎,令人發笑的故 事。生活本來就是這樣五彩繽紛,本來就是這樣充滿悲劇、喜劇、正劇、荒誕劇。祇有帶上 有色眼鏡者才會看不清楚生活原本的色彩,祇有陷入意識形態的桎梏者,才無法領略大千世 界的種種劇目。 苦難刺痛吐結的珍珠 謝寶瑜曾長期在農場工作,多年生活在農民之中。沒有機會讀書,多少個夜晚都是在擺 龍門陣中度過的。他在農村中看到聽到的事情和他在前人書中、小說裡讀到的大相逕庭。文 革結束後,他也上了大學,作了英美文學研究生。《玫瑰壩》是他寫的第一本小說,就是要 再現一個真實的山鄉真實的生活。謝寶瑜在書中的語言運用雖然還不能說爐火純青,卻也頗 具特色。首先,他人物對話的語言和故事敘述的語言涇渭分明。我認為,敘述語言可以運用 口語,但人物對話不應過於書面。不要小看這一基本要求,隨便檢查一下中國的近代小說就 不難看到,符合這基本要求的作品堪稱寥若晨星。多少大師的小說一寫到人物對話就顯得力 不從心,說話不像話,倒像背講義,更不必說通過對話來塑造人物特性了。就連感受格外敏 銳,在《檀香刑》裡以駕馭語言那麼見長的莫言,在他最新的小說《生死疲勞》中,都在對 話上連栽跟頭;人、驢、牛、豬、狗,說出話來都是莫言一個人在敘述,讓讀者疲勞。然而, 閱讀《玫瑰壩》,我享受到真實對話的美。這種美,不是一目十行可以領略的。謝寶瑜的敘 述,如果你忙,又善於速讀,可以一目十行。但是他的人物對話,你一定要讀慢些,最好念 出聲來,哪怕是默念,你才能體會其中的風味。他運用了一些四川方言,但恰如其分,沒有 多到讓讀者莫名其妙。而且,他還在開篇前提供了大半頁有例句的方言表,加上這些方言的 重複率「之楷家」高,才讀了「一火鐮」,我從小說人物那裡學來的那「一滴點兒」玫瑰壩 方言就「直見朝外前鏢」。也許讀者會說,用些方言來區分人物語言和敘述語言是投機取巧 的一招,但謝寶瑜並非停留在此。在《玫瑰壩》中,王秉文說話與王守倫絕然不同;單聽語 氣,你也不會把陳素芬和范淑君混淆;馮東明和侯亞昆同樣是有文化的革命幹部,但他們的 教育水平不同,馮東明更穩重而侯亞昆較狂熱,他們說話的方式也清楚地表明了各自不同的 身份。這些人物之所以能夠活起來,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作者成功地再現了他們的對話。 100年後,很多當今紅得發紫的作家肯定會被忘得一乾二淨。但人們不會忘記我們在20 世紀經歷的最慘痛的悲劇,人們也將繼續閱讀、研究像謝寶瑜這樣的作家,和像《玫瑰壩》 這樣的作品。關於這段歷史的普通陳述和枯燥數字才會在讀者心目中產生感人肺腑的形象; 那個受迫害最深最久的群體就會憑藉王秉文、陳素芬等人而有血有肉地活在人們的腦海裡; 人們就會瞭解土改、合作社、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這一系列荒唐事件是怎麼發生的,尤其 是對共產原罪的產生及其前因後果獲得感性認識。這應該是我們留給後輩的慘痛教訓,希望 有助於他們在追求理想的狂熱中想到我們的盲目,三思而後行。因砂石刺痛,海蚌的肌體會 流淚而結出珍珠。中國人民在共產實踐中所受的苦難豈是海蚌的刺痛所能比擬!如果我們結 不出珍珠,那罪可就白受了。《玫瑰壩》是這樣一顆珍珠。希望更多的海蚌結珠吐珠。 (2006年9月28日)◆ 《玫瑰壩》郵購信息: 《玫瑰壩》, 919頁 ,作者:謝寶瑜出版社:(加拿大)綠野出版社促銷期間郵購書 價有七折的優惠請將支票寄到:Greenwilds Press, 299 Grace Street,Toronto, ON, Canada M6G 3A7 Pay to: Greenwilds Press美國普通郵寄:書價和郵費共33.45美元(定 價: $35.06,70% 定價:$24.54,郵費:$8.91 ) 美國航空郵寄:書價和郵費共35.56美元(定價:$35.06 ,70%定價:$24.54 ,郵費: $11.02 ) 加拿大普通郵寄:書價和郵費共35.27加元(定價:$38.95,70% 定價:$27.27 ,GST: $1.64 ,郵費:$6.36) 詢問電郵地址:greenwildspress@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