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何家棟先生 嚴偉英 2006年10月16日中午十二點,何家棟先生去世。 他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真正的英雄,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 他是我的良師益友,我的知音。 我和他通信五年,直到他去世前一個月,我才趕去見他第一面。這是第一面,也是最後 一面。 見面後才知道,他高尚善良,睿智寬容,幽默堅強,正是我三十年來追索的人。 可是我一直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通信五年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為什麼我不早點去看他? 為什麼不抓緊機會陪他? 失去的機會永遠不會再來! 何先生已經上路,他去到了他嚮往的風雪中的小站,得到了他嚮往的自由。 我看得見他安然睡在小站的長椅上,蜷縮著身子,孤零零,坦然而無所畏懼。 你不會安息!舞動你純淨的靈魂,來陪伴我吧! 我需要你,親愛的先生。我相信無論你到哪裡,都不會忘記我,正如我的靈魂永遠需要 你! 前天聽說你已意識模糊,昨天我不敢打電話,把自己關起來,拿出你我的通信翻看。自 從李慎之先生去世,你就擔心自己有一天也會像李先生一樣突然走掉,於是把我的信全部寄 回。看著這些通信,我清晰地看到五年來自己的心路歷程。你陪我走了這一程,我也陪你走 了最後一程。 其實就在我翻看信件的時候,你已經去世了。 我再也聽不到電話裡親切、略帶沙啞的河南口音:「小朋友,你怎麼樣?」 號啕大哭也挽不回過去的時光! 來我的夢裡找我吧,讓我重溫你的一切,讓我得回你的愛護…… 四個月來我淚流成河。苦難的歲月何時到達盡頭? 讓我抓緊時間,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吧。何先生,給我力量…… 這是我給何先生寫的最後一封信。信不能寄給他,他也看不見了。 我在博客上貼出這封信。之後,在病床上的他開始意識模糊。他似乎是放心了,想走了。 給何家棟先生的最後一封信 親愛的先生: 這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我不能把信寄給你,你正在死去,呼吸越來越困難,天天 咳血,離死亡越來越近。現在,每次出門,看見門口的信箱,我就會想起你——你的信再也 不會來了!你再也不能讀我的信了!但我必須繼續給你寫信,雖然這封信你看不見,我要把 信發在博客上。如果真有所謂特殊感應,也許你能感知到我的心意——你正在北京的醫院裡 煎熬,忍受死亡的過程。你我都是無神論者,不相信鬼神之說,其實這祇是我傾瀉情感、維 護信念的方式罷了。 這幾天,一直想著在北京,你對我說的那些話。經過痛苦的思索,我想明白了。我好像 經歷了一次艱難的蛻變。我要告訴你,過去我因為悲觀錯過了很多東西,我把自己封閉起來, 其實那是一種怯懦。如今我決定,像你那樣生活,積極地去抓美好的東西。 翻閱你的信件,你在給我的第一封信末尾就寫著「把握了現在,也就把握了永恆。」到 如今我才明白此間真義.那天你笑著說,「我常想自己的墓碑上寫著,這裡躺著一個失敗者, 我是屢戰屢敗。」可不,你做的那些事,沒一件做到底,雖然那不是你的錯.從一開始你就 知道社會是不公正的,這個世界很難改變,但你一直努力周旋於兩股勢力之間,為爭取民主 自由、為實現家國理想而奮鬥,至耄耋之年依然筆耕不輟.你總是積極去抓每一個機會,而 我的性格則截然相反,我總是看見那些事物不好的一面,消極對待,彷徨猶豫,以致每每坐 失時機.去年此時,我的長篇小說歷經三年終於完稿,我們通信討論小說的含義.小說女主角 在看清社會之腐敗、人性之變態之後,憤然從社會出走。你將其與娜拉相提並論,說:「關 鍵不在於娜拉走後怎樣。自由是一種終極價值。」我非常高興.你還說:「自由雖也有物質 需求,但更多的是理想主義的東西,這就是托爾斯泰為什麼要死在風雪中的理由了。巴爾扎 剋死前要見俄國情人,也是在大風雪中奔馳於曠野的馬車裡死掉的。我想,自由也許就是這 樣一個情人,這樣一個風雪中的小站。祇有死亡才能得到的東西。」說出了我無法言語的心 情!你還提起自己的經歷:「建國以後,每次運動都掃我一下,家被搜查,文革中兩次掃地 出門,片紙不留,這種生活,養成我隨時準備著『出走』,在北京、河南、山東三角地帶, 我經常在小站的長椅上過夜,苦不堪言,當然,今天回想起來,就有點『詩意』了。 我們是經常用苦難和悲傷來餵養自己的,以便把自己變得更純粹。自己走向風雪中總比 被驅趕到風雪中好一點吧?「 你是一個勇於闖進暴風雪的男人,我自小欽佩這樣的男人,這些話我都沒寫到信裡.我 一直吝嗇讚美,而你從不吝嗇讚美,這可體現我們的不同。我總是盯著事物不好的一面,而 你輕易就會被事物積極的一面打動。為什麼我們同樣追求自由,生活態度卻大不相同?現在 我明白了,因為你是一個英雄,而我祇是一個怯懦的小姑娘。 在 「出走」這個問題上,你曾提出 「出走」以後可以選擇繼續鬥爭,我大潑冷水,以 為一個普通的沒勢力的小姑娘根本不可能改變什麼。你又說「出走」以後,祇能「經驗主義」 地解決問題,就是說,能跳多高就跳多高,能跑多遠就跑多遠,有什麼問題就解決什麼問題. 當時我看著這一段文字,頗為茫然,現在明白了,其實「經驗主義地解決問題」就是你的人 生態度。你一直在盡可能抓住時機,用適當的方法推動民主改革,雖然在大時代中,你屢戰 屢敗,成就渺茫,但在此過程中你吸引了一大批同道,你們互相溫暖,同舟共濟,你在一次 又一次的戰鬥中磨礪意志。而我,偏喜歡唱反調,經常說:「知識分子是不可能改變歷史的。 意識形態的作用被高估了。歷史是由利益集團的分化衝突所推動的。沒有什麼人民,祇有一 盤散沙的小民。」這一類看似精準、實則悲觀的喪氣話。我經常在悲觀的情緒中彷徨無地, 不知何去何從。而就在我患得患失、左思右想的時候,你已經做了很多事了。 我之所以悲觀是因為我怯懦,我以為自己什麼也做不了。或者說,我害怕失敗,害怕受 到傷害。旁人都認為我很堅強,祇有我自己知道,多少年來,我一直害怕去想一些事,那些 事恰恰是人之一生所無法迴避的。而你向來無所畏懼,你總是伸手去抓每一個機會,緊緊抓 住那些機會。我為什麼那樣悲觀,為什麼那樣怯懦?太多現實的牽絆拖在我身後。每個人的 起跑線是不同的,一個出身在那樣家庭的人,卻生就一顆高潔的心,注定會有矛盾和苦痛跟 隨我。再說我祇是一個弱女子,習慣於消極被動地等待。也許這些都不是怯懦悲觀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就是之前我沒見過你,不知道還能像你那樣生活。 現在我懂得了,我決心像你一樣積極地去生活、奮鬥.我的理想與你不同,我祇是想要 愛和自由。一度我對得到真愛失去信心,於是我去爭取自由,寫作能讓我的心靈得到安寧, 我就爭取到了這個自由。今後我也不會放棄寫作。但現在,我不能不對自己說,我要嘗試去 尋找真愛。我不再自閉了,我要經驗主義地解決這個問題,我要去試一試,我要爭取將自由 和真愛同時抓在手中。祝福我吧。 你用生命教會我做人的道理,對於你的感激,我無法用言語表達.我從自我禁錮中走了 出來,而你,親愛的先生,晚期癌症的痛苦正在折磨你,正將你拉向死亡。我乞盼這死亡的 痛苦早日遠離你,讓你早日去到那個風雪中的小站,得到你嚮往的自由。你的呼吸越來越困 難,幾個月來無法正常入眠,你整日坐著喘息咳血,但你依舊修養良好,處處為他人著想, 念念不忘天下蒼生,不帶半點惶恐怨憤。我要告訴你,你是一個真正的英雄,一個真正的人 道主義者,我愛你。 我對你的愛猶如水中的魚對天上飛鳥的愛。有那麼一首歌,唱的是飛鳥和魚的愛,就是 現在的背景音樂—— 我是魚你是飛鳥 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離 要不是我一次張望關注 哪來這一場不被看好 的眷與戀 你勇敢 我宿命…… 你比我大五十歲,我們通信五年結為摯友,這樣的友誼很有戲劇性,就像《倫敦查林十 字街84號》,要不是你這次病危,也許我們至今仍未謀面。其實,自打我接你來信那一天起, 我就知道必有死別的一天。你已八十高齡,突然辭世的概率很高,待到這一天真的來臨,我 還是料不到自己那樣傷心。我們的友誼,如同魚兒和飛鳥的對視,遙遙關注,不可接近。你 是一個英雄,勇敢堅強,而我悲觀消極,便似冰水裡的一條魚.如今,你這只飛鳥要落地了, 落到你宿命的湖面上;我呢,痛定思痛,決心努力掙扎一下,游向新生,爭取擺脫宿命的悲 劇。 我要努力拋卻怯懦,向新生的路途前行,去嘗試可能的生活。而你,親愛的先生,無論 你是否看得見,我相信你的愛心和溫暖會永遠陪伴著我。 嚴偉英十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