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衙門無長進 (北京)蔣泥 連日來一直在看朋友送的新著《天下衙門——公門裡的日常世界與隱密生活》(中國檔 案出版社2006年),寫的是歷史,好像已為陳年舊事,其實這裡頭能讀出現代史、當代史的 不少內容,因為「歷史無新意」,今天我們沿用的種種花式,那時候就有了。興許它們都是 從那裡來的,祇不過一代又一代,人確實不一樣了,工具、手段進步了,當時沒有電腦、廣 播、電視、網絡、報紙、汽車、飛機之類的設施;興許人類的基本生活沒什麼本質上的變化, 人們處理問題的方式、流露的理念、持有的目的、帶來的影響等,往往有了共通性、雷同性, 某些地方就具備了借鑒性,說明祖先們不比我們傻多少,有時候他們比我們更聰明,常常在 我們還要摸石頭過河的地方,他們早已實踐過,找到了解決的辦法,這些辦法又可能都被美 國人、歐洲人學去了,然而由於我們對自身的歷史抱著輕慢的態度、虛無的態度、抗擊的態 度,不熟悉、不尊敬,就輕易錯失了,當它依然是新生的東西。 「八字牆」與《毛主席語錄》及「女權主義」 這裡就有全國百姓學「最高指示」(聖諭)。指示內容常換常新,貼在衙門外的「八字 牆」上。為幫助不識字的人及時領會與貫徹落實,衙門還要舉辦定期的宣講活動。明太祖朱 元璋甚至「出版」了《御制大誥》,要求戶戶「購買」,人人習頌。和當年中國人學習《毛 主席語錄》時的情景,多麼相像!也和今天的《鄧選》《江選》相似。可見中國歷史如何之 無長進.「八字牆」的再一個作用作了朝廷的「新聞發佈處」與「招貼欄」。為民所用後, 又成了老百姓下情上達的「牆報」,祇不過那「牆報」是被政府控制的,需要偷偷摸摸,而 不許人光明正大「發表」,起到現代意義上的「輿論監督」作用的。 那時的人也如現在的中國官們一樣裝相、作弊、吃空額、開舞會、公費醫療、公款吃喝, 衙役們住的又是「機關大院」,大院內常常發生「家庭暴力」事情,而施暴者不祇是允許妻 妾成群的男人,還有強盛一頭的女性——西方人大概得到啟發,才呼籲什麼「女權主義」, 其實它早在我們這裡已經實現了,根本不需要呼籲.明小說《醒世姻緣傳》91回就寫到一個 姓吳的推官,經常被奶奶武力鎮壓之事。他們住在大院裡,由於隔壁新分了一個經歷狄希陳 過來,奶奶怕影響不好,才稍作收斂。沒想到一個半斤,一個八兩,兩家的奶奶都逞兇,也 就無所謂影響不影響了,女人們該出手時就出手。 「有時吳推官衙裡受罪,狄希陳那邊聽了讚歎;有時狄希陳衙裡挨打,吳推官聽了心酸; 有時推官、經歷一起受苦,推官與經歷的奶奶同時作惡:真是那獅吼之聲,山鳴谷應,你倡 我隨.」 吳推官仍舊怕被取笑,不料人家告訴他,這種事「幾乎家家都有」。連縣太爺都是 被奶奶「一巴掌打在鼻上,打得鮮血橫流,再止不住,慌忙叫了醫官去治,燒了許多驢灰吹 在鼻孔……軍廳的胡爺,也常是被奶奶打得沒處逃避,篷了頭,赤著腳,出到堂上坐的。糧 廳童爺的奶奶更是厲害。童爺躲在堂上,奶奶也就趕出來便要行法教誨.書辦、門子,快手、 皂隸,跪了滿滿的兩丹墀,替童爺討饒……方得饒免。」 明刊《博笑珠璣》裡則說:「昔一知縣,專畏奶奶。一日坐堂,忽聞公廨喧嚷,令皂隸 去看,皂隸回報:」乃是兵房吏夫妻廝打。『知縣咬牙大怒曰:「若是我,若是我……』不 覺奶奶在後堂聽得,高聲喝問:」若是便如何?『知縣驚答曰:「是我時,便即下跪,看她 如何下得手?』」 上面幾位奶奶要不是「女權」的先進,知縣大老爺等人何以「專畏」?要不是經常受打 體罰,何以出口就是要跪下來,讓奶奶逞威? 拿今日現實來反照一下:何以就這些奶奶能耍威風,別的默默了呢?可能大老爺「誤」 登高枝,奶奶的娘家勢力驚人之故。 可見那時候的「家庭暴力」,在某些世家,也相當之不得了,婦女的地位並非民國、 「五四」以後才得「解放」。 生育政策和迴避制度 當代不少西歐人跑來老大中國,見國敝民窮後,興許要「沾沾自喜」,說自己已是高福 利社會,瑞士、比利時這些人口負增長國家,甚至出台了一系列的政策,鼓勵多生多養,生 得越多,國家越會承包全家人的生活。很能叫我們這些「第三世界」國家的人眼熱。 可是,慢著,據《國語.越語》裡記載,我們春秋時期的越國,也曾制定過類似的制度。 那時候婦女如果快要分娩,就要報告「政府」,再由「政府」派醫生來守護,生了男孩的獎 勵兩壺酒一條狗,生了女孩的獎勵兩壺酒一頭豬。生三個子女的「政府」派乳母來哺育。齊 國人若是生出三個的,可以免媽媽的稅。再生一個時,全家都免。生到五個的話,「政府」 會派保姆來,孩子和保姆的口糧全由國家承擔。並成立了孤養院,殷周、秦漢,直至明清時 期,都開辦有「養老院」,明朝著名的奸相嚴嵩被抄家後,就進了「養老院」,並在那裡老 死。很有點「共產主義」的味道。這樣的制度被早期的西方傳教士帶回傳說後,可能發生作 用,對後來西人理想社會與福利制度的構想、成型,有一定的參照價值。 英國人博克捨所編的《十六世紀中國南部行紀》一書裡就記載了傳教士的見聞,說明嘉 靖年間,當時的瘸子、跛子,如果確係無人供養,可以收歸各個城裡那些「皇帝的醫院」 (救濟院)。「醫院的官吏要負責供應那些臥床不起的人所需的房間,皇帝的國庫要為此付 出足夠的租金。」那些被接納進來的人,「一般都是患有不治之症,所以他們得到終生的贍 養」。醫官將他們登記入冊後,每年都要匯報花費多少和救濟貧病的情況,「如有差誤或玩 忽職守,那他們就會因此受到嚴懲」。 這樣的制度,多麼有人情味,比現在在中國活命的百姓,優越也太多了! 而兩漢以來官員普遍採用的宗室迴避、親屬迴避、籍貫迴避、職務迴避等,是直到現在 都無法比得的。它規定官員不能在本地做官,哪怕是「科級」、「副處」也不行。三代以內 的親屬不可同衙門,也不可在上下級衙門.清朝還把「親屬」的範圍擴大到師生朋故,這就 讓官們失去了在當地建立人情、關係網的機會。清朝的官員,都在本鄉五百里外為官,那句 「千里當官為發財」的「千里」,實際上是個比較實在的數字。當代中國的官們,卻不必受 上述限制,因此他們的發橫財,也就不需要走出大門千里路了。當然,有了飛機,千萬里都 不在話下了。可惜能享受這樣待遇的,起碼得司局級以上。 我在復旦大學的朋友郭建先生,也曾送我他寫的《帝國縮影——中國歷史上的衙門》 (學林出版社1999年),《天下衙門》的作者說他最受郭影響。 郭先生就覺得,20世紀90年代以來,關於「有法不依」的議論逐漸多起來,成為文化界 的一大熱點.這一現象提醒了他,想以今度古,告訴學生我們所研究的那些煌煌法典過去是 如何實施的,有多少被束之高閣等等。而當時的所謂「文化研究」紅極一時,發表出的研究 成果數量大,讀後反讓人找不到方向。於是他決定把注意力集中在細節和具體問題上,不至 於讓自己的學術研究「懸空八隻腳」。但受研究資料限制,他集中精力,搞清了明清兩代基 層州縣衙門司法行政的具體情況。基層衙門「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把它們梳理出來了, 就可以「窺得古代國家機器運轉之一斑」。這需要勾沈考證,花費許多心血,可是具體到寫 書時,他卻用了通俗的寫法,因為歷史學「應該是一門大眾的學問,歷史書籍也應該是一種 『通俗讀物』,完全沒有必要把學術專著和普通讀物劃分為深溝壁壘的兩大陣營.……如果 歷史學家都忙於寫那些祇有同行才看得懂、讀起來要正襟危坐、半頁正文半頁註釋的城磚式 的專著,那麼真正創造歷史的大眾也就祇能敬而遠之,滿足於看『戲說××』的胡編亂造, 我們悠悠五千年之久的歷史所存留在普通人心目中的,也就祇能是一些劍客佳人情話或是帝 王深宮陰謀了」。 他的看法和柏楊寫《中國人史綱》、黃仁宇寫《萬曆十五年》、吳思寫《血酬定律》 《潛規則》、王學泰寫《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等,思路上是一致的。 後來就有了《帝國政界往事》、《正說清朝十二帝》、《正說宋朝十八帝》、《大明王 朝的七張面孔》等一系列通俗的說史類圖書。 以故事的形式講歷史,或許恰是當代讀者不思長進的一個懶辦法。(2006年10月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