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刁民陳洪的博客 胡 平 最近,中國出了個大名鼎鼎的「刁民」。這個刁民名叫陳洪,家住湖南長沙,自從今年 7月28日建立「長沙刁民陳洪的博客」(http://chencs.blog.hexun.com),至今不過四個 月,發表文章五十餘篇,點擊量已經超過100萬,評論超過29000條.陳洪今年48歲,1974年 高中畢業,下鄉勞動4年,1978年進廠當工人,先後作過會計、供銷,當過車間主任、車間 書記,1996年工廠被兼併下崗。陳洪下崗10年,每月領遣散費230元(大約是30美元)。靠 打散工、印名片、開茶室、照快相難以為生,借高利貸開了間「超市」。殊不知「超市」一 開張,派出所、城管、防疫站、稅務所,乃至居委會都以這樣或那樣的名義來收費,陳洪不 堪重負,只好把超市關掉。然後,陳洪湊錢買了輛摩的拉客。但城管不准在主要街道運營, 他只好每天17點以後拉客,直到深夜,日收入僅30元左右。「黑摩的」們聯合起來請求政府 收回禁運成命,政府不理;到法院申訴,法院判敗訴.由於生活困難,老婆離婚而去,留下 一個念大學的孩子靠他供養.從九十年代起,陳洪開始上網瀏覽,偶爾發表文章。2005年, 陳洪開始建立個人博客,但兩次被人「黑」掉。這次他又建立起自己的博客,把過去寫的文 章貼出來,又寫了一些新文章,引起強烈反響。10月份,《中國青年報》的〈冰點〉週刊發 表了對他的長篇採訪報道。《人民日報》的〈強國論壇〉網站邀請他做嘉賓與網友現場交流。 刁民即公民 「刁民」是個貶義詞.陳洪為何自稱刁民?陳洪首先為「刁民」一詞正名。陳洪說: 「沒有人自願充當刁民。刁民一般都是權貴階層對不安於現實境況的低層人物的統稱.歷朝 歷代稱『為了生活抗捐避賦與權貴階層言語爭辯,而並不違反朝庭法度之人為刁民』。」陳 洪認為,「刁民們的據理力爭和監督將使刁官劣紳貪慾受到一定的限制,所以,刁民只是刁 官、庸官、貪官、劣紳們的眼中釘。」陳洪宣稱:「我只是為爭取和維護自己有限的的生存 資源而以言語(文章)與地方官員爭辯,而並不違反中央政府公佈的法令政策,所以,我應 該說是國家的良民,但卻是刁官劣紳眼中的刁民。是呀,世無刁官,那有刁民?」由此可見, 在專制統治者眼中的所謂刁民,其實就是敢於和善於維護自身權益的平民,也就是敢於和善 於行使公民權利的平民。實際上,這些所謂刁民正是真正的公民。 陳洪指出,現在的改革早已蛻化變質,成了偽改革,所以他堅決反對。陳洪說:「對我 們而言,改革意味著失業下崗,改革意味著我們昨天創造的財富和已有的福利被剝奪,意味 著我們的生活負擔在加重,意味著權貴和富人們對公共財產和國有財產的瓜分與掠奪.這種 『偽改革』,我們憑什麼要歡迎?」 有人說,因為實踐證明共產主義那一套行不通,計劃經濟是錯誤的,所以必須改革。既 然要改革,勢必要有人付代價,一些主流經濟學家宣稱:「為了達到改革的目標,必須犧牲 一代人,這一代人就是幾千萬老工人。」 陳洪一句話就把這種觀點駁倒了——「計劃經濟不是我們所創造,共產主義也不是我們 的發明」。陳洪理直氣壯地質問當權者:「你們作為我們命運的主宰者就不應為你們昨天和 今天的錯誤和失誤,負起你們應有的責任嗎?」 問題就在這裡:共產主義和計劃經濟都是 你們共產黨搞起來的,因此你們共產黨應該為自己的錯誤承擔責任。要付代價,首先就要讓 中共付代價.要下崗,首先就應該讓中共下崗。憑什麼要老百姓做犧牲? 如今,廠長書記解雇工人已經成了家常便飯。連那些西方的經濟學家們也覺得這很正常: 本來嘛,國有企業效率低下,冗員太多,所以有必要減員增效。但是陳洪卻一眼看出其中的 詭詐.陳洪指出,國營企業的廠長本來只是「代表全民經營企業」,廠長並不是資本家,憑 什麼現在「行使起資本家的權力」?僱主當然有權解雇受雇者,但是在中國,國營企業的廠 長和工人的關係並不是僱主與受雇者的關係.廠子又不是你們廠長家開的,你們憑什麼有權 解雇我們? 陳洪文章描述了下崗工人的悲慘狀況,絕大部分讀者都表示同情,但也有人不以為然。 一位名叫郭峰的研究生寫信給陳洪說:「我不同意你的觀點.因為,國家、政府並沒有義務 照顧我們這一代人一輩子。」 陳洪反駁道:「我們並沒要國家、政府義務照顧我們。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我廠由一個 幾十人的手工業聯社,通過幾代工人的辛勤勞動和積累,發展成有幾千萬元資產的中型集體 企業,在計劃經濟時代,企業每年創造的利潤全部上交國家,我們和全國的工人一樣,每月 工資僅能維持生存。但在經濟高速增長、精英階層歌舞昇平的今天,我們卻突然成了這個世 界多餘的人,我們昨天所創造的財富卻突然變成了別人的財產.你說這公平嗎?」 陳洪說, 當初我們年輕力壯,政府要我們一切聽從它的安排,要我們努力工作,只付給我們很低的工 資,但許諾我們病有所醫,老有所養.可是到後來,我們年老體衰,政府卻把我們一腳踢開, 而我們過去創造和積累的財富則落入貪官污吏之手。眾所周知,毛時代實行的是低工資高積 累,當年的低工資是以鐵飯碗為前提的;也就是說,當年的工人的工資低,那實際上是讓工 人買下了高額保險,如今共產黨把人家一腳踢開,等於是吞掉這筆龐大的保險費. 洞見與常識 中國經濟20多年的持續高速發展被許多人譽為奇跡。論者多半認定那是市場經濟的偉大 成功。至於伴隨著經濟發展而產生的貧富懸殊,許多論者也都認為那是市場經濟的自然後果。 譬如中國的勞動力低廉,一般人都認為那是市場供求關係所決定的,陳洪對此卻有不同看法。 陳洪指出:「在中國,勞動力被當做一種純粹的自然資源在使用,他們既沒有集體談判工資 的權利,更談不上在發達國家已經成為常規的各種社會權利(福利、保障等等)。於是,作 為分散的個體,在與資本的博弈中,他們的工資便成為所有成本中最容易壓縮的那一部分。」 因此,「這是一種典型的政治過程,而不是簡單的市場過程。在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的過程中, 這種博弈的最終結果,是中國底層勞動者的毫無保留的慘敗。中國的低工資更多的是國內分 配嚴重不均衡的結果,它既非國際競爭的結果,也非自然稟賦所致。低廉的勞動力價格,固 然可以在全球競爭中贏得有限、但非常脆弱的比價優勢,也可以因為外匯儲備的擴張、貿易 的增長而為國家贏得某種強大的形象……。」陳洪總結道,「或許,正是憑藉這種野蠻的力 量,我們才能讓我國的經濟出現了奇跡。」 陳洪這段話使人想起清華大學教授秦輝的相關論述。秦輝認為,所謂中國模式或中國奇 跡,其主要特點「除了低工資、低福利的傳統優勢外,中國更以『低人權』的『優勢』人為 壓低四大要素(人力、土地、資金和非再生資源)價格,以不許討價還價、限制乃至取消許 多交易權利的辦法『降低交易成本』,以拒絕民主、壓抑參與、漠視思想、鄙視信仰、蔑視 公正、刺激物慾來促使人的能量集中於海市蜃樓式的單純求富衝動,從而顯示出無論自由市 場國家還是福利國家都罕見的驚人競爭力,也使得無論採用『漸進』的還是『休克療法』的 民主轉軌國家都瞠乎其後。」 陳洪只有文革期間上中學的一點學歷,卻能對一大堆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都說不清的所 謂中國模式和中國奇跡提出自己的一針見血的洞見。這並不奇怪。中國社科院哲學所研究員 徐友漁去年10月接受《南方人物》週刊採訪時就說到:「中國的現實問題是非常簡單的、是 非非常分明的。如果非用西方學術來套,就相當於用顯微鏡看大街上的人打架,那是很荒唐 的——明明是肉眼就看得清楚的。而中國的問題是一些人明火執仗地搶與偷的問題,我們需 要的是基本常識,基本的道德感。」不要以為陳洪是工人的先知。陳洪能看清的問題,一般 工人都是明白的。 不消說,陳洪的文章也為自己招來了敵人。有人發貼恐嚇陳洪:「你的博客會繼續封殺! 如果你還執迷不悟你將會人頭落地!不是嚇你的!!」陳洪一眼就看出發貼者「不是一個普 通人」。陳洪機智地反唇相譏:你這不是在給黨和政府製造麻煩嗎?「萬一我的博客被黑、 被封,人家會說這是政府在阻塞言路,萬一我有個三長二短,世人會說,這是政府官員在殺 人滅口。您不覺得這事情有點嚴重嗎?」 陳洪堅定地表示:「公務員是為人民服務的,理應接受民眾監督,所以,我有資格對公 務員群體進行評論。評論不是造反,我也不認為是和政府過不去,如果因為我幾篇反映我自 己心態、生存狀態的文章,而引起政府大廈坍塌的話,那也更不是我的責任。那樣的脆弱的 政府能帶領我們走強國富民的路嗎?如此脆弱的政府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要麼是死亡,要麼是覺醒 陳洪如此強烈地批判改革,那決不意味著他想回到過去,留戀毛時代。陳洪說,在毛時 代,工人辛辛苦苦地勞動,每月工資僅能維持生存,而農民的日子還更差勁。陳洪也並不為 毛時代「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口號所迷惑。他說那不過是一道「虛假的光環」,在當年, 「我們除了領導自己所操作的機器外,我們領導過誰」? 事實上,正如陳洪所說,在80年代,工人曾經熱烈地擁護改革,對改革滿懷希望。陳洪 說:「窮人本應該是改革的支持者、擁護者,也應該是改革的受益人。因為通過改革,可以 使窮人的政治地位、經濟地位得到改善。」問題是,在中國的改革中,工人沒有發言權。 「在中國,由所謂精英主導的改革過程中,政府官員和理論界精英包辦代替了一切。他們對 改革政策制定的唯一壟斷性,對改革實施過程的絕對控制權,使他們成為了改革的最大利益 獲得者。而作為沒有決策權、監督權的普通民眾來說,利益受到損害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對於這種形式的改革,我們當然要反對。陳洪引用一位網友的話:「長痛之後,要麼是死亡, 要麼是覺醒!我們終於悟出了一個真理:沒有人民的憲政,就不會有人民的民主,沒有人民 的民主,就不會有人民的政權,沒有人民的政權,就決不會有人民的利益——這是一條鐵的 定律!」 鑒於國內的政治環境,陳洪當然不可能把什麼話都講的直白透底。他坦承他有他的寫作 底線,有些問題只能點到為止,有些話只能那麼講.例如他寫道:「我只想中央的親民政策 能落實到實處,我希望官員能改變自己的作風.我希望下崗工人能尋找到養家餬口的職業, 還希望教育、醫療、道路等公共資源能為全體國民共享。這才是我寫文章的最終目的。」乍 一看去,陳洪對中共當局還是很信任的,他提出的具體要求並不高,在現行制度下也不是不 可以解決的。這就和他在上述文字裡對改革的尖銳批判很不一致。其實原因很簡單。就像陳 洪自己說的,「咱不能集會,不敢遊行示威,也沒處上訪」,只能在網上寫點文章發發牢騷, 還要小心翼翼,自我設限。在這種缺少有效抗爭手段的情況下,你除了盼望中共領導人發慈 悲還能指望什麼呢? 這就回答了令很多西方觀察家困惑不解的問題.在很多西方人看來,中國經濟發展得很 快很好,因而中國政府的地位也很鞏固,雖然貧富差距比較懸殊,但由於涓滴效應 (Trickle-down effect),窮人的境遇也會隨著經濟的發展而獲得改善,更何況胡錦濤政 權還多多少少採取了一些旨在幫助弱勢群體的政策;因此,他們不理解中國政府為什麼要對 維權活動如臨大敵,因為這些維權活動提出的要求都是很低的,並不具有挑戰政府合法性的 意義,政府完全可以妥善解決。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殘酷打壓呢? 答案就在於,正因為維權活動要面對政府的殘酷打壓,所以他們才不敢提出更高的要求。 正因為中國民眾的基本人權遭到剝奪,十分缺乏集體抗爭的能力,所以他們才只好降低目標。 這反過來也就是說,如果中國人獲得了集體抗爭的手段,他們就絕不會滿足於僅僅是從權勢 者的筵席上分得一點殘羹剩菜,他們必將對這場以改革為名的大搶劫大掠奪進行大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