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劉賓雁逝世一週年 鄭 義 這麼冷的天氣!感謝大家來參加聚會,緬懷劉賓雁先生,祝賀紀念文集發行。 這本書編輯過程中有一些令人感動的事情。參與工作的,都是景仰劉公人格風範的義工, 不用說一分錢不拿,還一分錢沒花地幹了幾乎整整一年。人分散在大西洋兩岸,往來E-mail 信件不知寫了多少。說加起來又是一本書,有點誇張,但似乎也相去不遠.很認真,太認真 了,常有爭論,書編得很難.在此期間,對劉公的思索不斷加深,編輯與編輯、編輯與作者 之間思想激盪,這就產生出第七輯「精神遺產」。這是全書篇幅最大的一輯,整本書67萬字, 光這一輯就有23萬字,三分之一強,完全夠得上單成一本書了。第七輯還是全書最後成型的。 細心的讀者會發現,第七輯中,有些文章是遲至8月底甚至9月底才寫完。這早已經超過了預 定的截稿日期。我們可以說心急如焚,但仍然咬著牙等候。幾位作者在思想上的艱難跋涉, 以及情感的付出,都令人感動。他們真正是廢寢忘食,揮汗疾書,不甘心趕不上這本莊重的 紀念文集。我們自然也不忍心把他們拉下,更希望收入他們有深度的文章以提高文集的品質. 眼看劉公週年將到,書稿卻遲遲交不出去,一天一天掐手指頭算日子,祇有把命運交到上帝 手中。最後關頭,奇跡還是發生了:我們得到出版社和印刷廠的理解,他們用最快的速度把 書印出來,並快遞到美國,趕上了我們這個在劉公辭世週年舉行的新書發表會。書印得很漂 亮,大家都看到了。每本書還附有一張DVD,是一首祭奠劉賓雁先生的安魂詩,叫「中國的 大雁,中國的十字架」,大家也都看過了。在已有的條件下,國內外通力合作,已經盡心盡 力了。也是一次又一次不停地修改,一個通宵接一個通宵地熬。到最後,我實在看不下去了, 說到此為止吧,再整下去就要整死人了!光盤寄出去,大約是11月初了。印刷廠的老闆看了 好幾遍,說我也敬重劉賓雁。於是完全按照我們的意圖,一點折扣不打地把書和光碟趕印出 來。人間還是有真情的。我代表朱洪大姐,對文集的一百多位作者、編輯小組、出版社、印 刷廠等等各界朋友表示深切謝意! 今天這個會,還要感謝華盛頓華文作家協會、書友會朋友們的幫助。他們幫著出主意, 找會場,通知人。總之,書出了,會開成了,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不那麼令人高興的事 情也有一樁,有點意思,值得一提。我看見一張大幅廣告,整開紙那麼大,印得很漂亮,五 彩繽紛的。說今天晚上,12月9號,離我們這個會場不遠,要舉行一個盛大的中國音樂會, 主辦單位名單一長串,華府地區中國人的音樂社團差不多一網打盡了吧?唱些什麼歌呢?廣 告上寫著呢,《東方紅》、《少先隊隊歌》、《軍墾戰歌》等等「紅色經典」,還有就是 「樣板戲」。公告中間部分是文字,一轉圈是彩印的革命宣傳畫。看得我真是產生了幻覺, 時間倒流到毛澤東在世的那些日子。天哪,這是怎麼啦?讓毛先生殺得還不夠嗎?幾千萬無 辜者的血,能夠把他們的演出大廳都泡滿,把那些桌椅、樂隊、道具什麼的全部漂浮起來吧! 我不是反對懷舊.再是苦難歲月,童年、少年、青年總是美好的,洋溢著生命自身的活力與 光彩,值得懷念。但是犯得著去歌頌暴君嗎?毛澤東直接殺害了數以千萬計的中國人,不死 的也扒了一層皮。他毒害了摧殘了我們的青春,為什麼還要腆著臉去歌唱他?這就真叫人想 不明白了。還令人不解的是這個節目安排明顯不對稱:有隊歌卻沒有團歌,有《東方紅》卻 沒有《國際歌》。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其中奧妙。當年的代團歌是蘇聯版,有點人情味, 寫共青團員告別母親奔赴前方,請母親「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有一點 淡淡的感傷,不那麼革命化。《國際歌》現如今則成了農民和工人反抗掠奪和壓迫的歌,在 大陸已經不許唱了。——瞧瞧,揣摸迎合自我約束到了何等細微之程度! 賓雁先生在晚年時,對中國人的素質有比較悲觀的看法。朋友們慶賀他八十大壽的餐會 上,在談到中國漢奸出得太多時候,他質問說「為什麼,中國人為什麼這麼不爭氣?」接下 來又談到八九後知識界的怯懦萎鎖,說「這樣一個民族!這樣一個社會!我有時候就在想: 活該!」——真是活該!殺得還不夠!否則,為什麼還要在美國首都高唱什麼《東方紅》? 又沒人拿槍逼著你!完完全全的自願!在國內說中國人有毛病還有不少人不服氣,在美國這 實在是有參照的。講兩個小故事。一個是古巴人的故事:幾年前,卡斯特羅搞統戰,邀請佛 羅裡達的流亡古巴人回國觀光。一位女律師在老卡接見時和他擁抱接吻,回到邁阿密就脫不 了手,大浪喧天。古巴人的吐沫都快把她淹了!人們圍著她的房子遊行示威,鬧了幾天幾夜。 他的父親出來發表聲明,說她女兒的行為不代表他們一家。古巴人的信念很簡單很清楚,卡 斯特羅是暴君,暴君就是暴君!她開的律師事務所也散攤兒了,律師們紛紛辭職,其他律師 事務所馬上高薪聘任。最後我記得她出來承認了錯誤.這是古巴人。幾年前,越南人社區也 發生了一件類似的事情。一個錄像店主掛了一面共產黨的越南國旗,引起越南社區大規模抗 議.在美國言論自由受法律保護,他就是不摘下這面革命的紅旗,你能拿他怎樣?警察在他 門口設立警戒線,實行保護.越南社區的遊行示威持續了有一兩個月,聲勢越來越大,最後 似乎是警方受不了了,發現這位店主有好幾台機器大量轉錄電影片,就以盜版的茬兒叫他關 了板兒,總算結束了這場衝突。中國人的事情是反過來的。在華盛頓,你經常能見到舉著五 星紅旗的盛大遊行,興高采烈。反對者舉著幾塊自由民主的標語牌,形單影隻,人數少得不 成比例。比如今天,去高唱東方紅太陽升的,就比我們這裡紀念劉賓雁的多得多。我相信, 那些今晚要高唱東方紅和樣板戲的人,他們或者他們的父兄,大多數都遭受過共產集權迫害, 不是受難者,就是倖存者。今天,他們反而在自由的美國,在美國首都華盛頓,在這塊正在 興建「共產主義受難者紀念碑」的神聖的土地上縱情歌唱大暴君。這真是人類歷史上罕見的 社會奇觀!能想像猶太人唱德國出了個希特勒嗎?這就是我們,這就是我們中國人! 我們中國人到底怎麼啦?這真叫人無話可說,而唯有歎息。 讓我再回到劉賓雁。倘若我們多少具備一點劉賓雁那種高尚的人格,多少有一點自尊和 勇氣,也不至於墮落到在華盛頓高唱東方紅這步田地。 劉賓雁這個人物本身就是一個奇跡。在本書後記中我寫道:「這個人,是中國當代史深 重苦難饋贈予我們的回報。」在編書過程中,我又有所發現:在劉賓雁身上,相反的素質互 補共存,交相輝映。絕望卻又有希望,憤怒而又悲憫,尖銳卻不失寬容,高貴而又謙卑…… 這種境界,是我們很難企及,因而值得用整個生命去追求的。 請允許我重複我在遺體告別儀式上的兩句話: 「我們將長久地思念賓雁。 我們將長久地分享他的光榮。」 謝謝大家!祝各位聖誕快樂! (2006年12月9日於雙溪圖書館,本文為作者在劉賓雁逝世週年暨紀念文集發表會上的 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