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書生 ——讀《逝去的年代——中國自由知識分子的命運》 (四川)陳道軍 人生有喜有悲,乃是常態。然而,由暴政強加於人的制度性悲劇,更是普遍慘烈,影響 深遠,耐人尋味。深夜,重讀謝泳先生於上世紀90年代所著《逝去的年代——中國自由知識 分子的命運》,冷黑的鉛字再一次把紅朝人性的悲哀、無奈、醜惡、荒唐展現在我的眼前。 哀惋、沉痛之餘,我想,為什麼歷次政治運動,總是知識分子以受難者的形象,出現在 歷史的祭壇上?為什麼同是知識分子,在民國、紅朝,抑或同一朝代會有不同的命運? 令人歎息的是,民國過來的不少知識分子對所謂的「新時代」充滿了希望。「但他們的 不適應,很快就非常明顯。」書中50多位學貫中西的知識分子崇尚「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 想。」為立身立言的根基。在一個「萬歲聲起」,一切又被賦予「革命、政治」色彩,人人 都要爭當螺絲釘、鋪路石的時代,知識分子的「自由、獨立」顯然不合時宜,在暴君、愚民 的眼中甚至可笑可憐。政治掛帥,不論專業與政治有無關係,也不論本人對政治有無興趣, 統統與政治脫不了干係。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一個最講政治的時代,卻在教育中取消了政治學。於是,書中50 多位學貫中西的知識分子,在毛式暴政之下,他們的學術研究,同人格尊嚴一樣,都悲劇性 地結束了。連陳寅恪、陳垣這樣純粹的學人,公認的大師,都處在惴惴不安之中;連葉企孫、 饒毓泰這樣的物理學奠基人,也招致一個自殺,一個淒然離世的命運。我們就可以理解湯用 彤的顧慮,金岳霖的無奈,王雲生的失望。從週一良、尹達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個不正 常的時代是如何使一個學養極好的學者平庸、甚至醜陋起來的。 「不平庸、不聽話就難以生存」。曾經直言「與其在部裡拍馬,不如在水果攤唱歌」的 金岳霖「端正」了自己的政治態度,爭取入盟入黨;我那曾經提倡「爭學術獨立和自由,實 是爭人格的獨立自由和尊嚴的四川金堂老鄉賀麟,1951年也在《光明日報》發表《參加土改, 改變了我的思想》一文。如果說向強權低頭,是知識分子在特殊環境中學到的求生智慧。那 麼,隨著運動深入,知識分子之間互相檢舉揭發,甚至載髒誣陷,那就是人格的問題了。 1982年,82歲高齡的賀麟又參加了共產黨。其時,我正在故鄉就讀初中一年級。那個夏 天,賀麟及其夫人到官倉尋找其侄子賀兵時,在校長陪同下,參觀我們學校。這個赫赫有名 的大人物從我身旁經過時微笑著,輕輕點了點頭。害羞、害怕的我趕忙把頭低下。其實,他 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他和我都不會想到,24年以後,當賀麟的名字已成為金堂地方官 員招商引資,攀附京官的招牌時,當年那個面帶饑色的少年,會對這位前輩老鄉寫下「暮年 入黨,標誌中國失去了一個著名的唯心主義哲學家,多了一個平庸勢利的唯物主義者」的文 字。畢竟是舊時書生。空有現代民主自由的理念,而無荊軻刺秦的血性。一個時代的學術水 平,與時代的學術環境、學術精神有關。 由此,我們可以理解當今的北大、清華出不了大學者,而祇出大官、幕僚、掮客乃至打 手的真實原因;可以理解當今的教授已不再是是學問的標誌,而是僅僅與工資、住房、公費 醫療掛鉤的職稱而已。 「一個連物理學家都容不下的環境,到底在哪裡出了問題?」在一個沒有言論自由的國 度,作者祇能以提問的方式,含蓄、謹慎,有限地表達自己的憤怒、悲哀,對暴政的譴責。 值此後極權時代,善於作秀的所謂「胡溫新政」秉承勢利、實效的唯物主義,雖然容得下沒 有思想的物理學家,不敢說真話的作家詩人,粉飾太平的旅遊家、舞蹈家、歌唱家乃至沒心 沒肺的美容、美食家,卻容不下一個說真話的盲人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