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門清華白花事件 (北京)周為民 10年文革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日子。 1976年的四五運動是中國人民自發的、以悼念 周恩來總理逝世為旗幟、反對文革、反對四人幫為代表的左傾錯誤路線的群眾運動,它為半 年後粉碎四人幫,結束文革的黨內鬥爭奠定了堅實的群眾基礎。我親歷了當時被稱之為「天 安門反革命事件」其中的要案之一——「清華白花事件」。 工農兵學員懷疑「紅太陽」 30年時前,我還是清華大學的一名工農兵學員。我是上海人,父母都是30年代參加上海 地下黨的老黨員,解放後成為「革干」,一直到文革中被打倒。 1969年我到內蒙古插隊落 戶,父親尚在干校的「牛棚」裡隔離審查,母親也被發配去黑龍江改造。1971年「九一三事 件」後,大批老幹部被「解放」重新任用。我通過政審,1973年進清華大學,成為電子系無 線電技術專業的工農兵學員。 1966年文革開始後,大學停止了招生。一直到 1970年才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主要根 據出身和表現由單位推薦、學校審批、不經考試。當時的口號是「上大學、管大學、改造大 學」。1971年因林彪事件發生,大學中斷招生一年,72年再開。73年是第三批工農兵學員。 那一年,教育部根據周恩來總理的指示實行了有限的招生文化考試,後來被四人幫誣衊為 「回潮」。 在農村插隊期間,我結識了一些哈爾濱軍工學院的老大學生,他們啟發我懷疑文革,懷 疑中央文革,懷疑「紅太陽」。 71年的林彪事件是我思想從崇拜到懷疑動搖的轉折點。進 清華時我的思想狀況僅僅是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立場上的懷疑動搖,但這在當時的 「無產階級專政」下足以構成危險的「反革命罪」。 清華、北大當時是受以四人幫為代表的黨內極左勢力控制的地方,在政治上有風向標的 作用。清華、北大被稱為「兩校」,經常在兩報一刊上以「梁效」(兩校的諧音)的名義發 表文章影響政局。因此當時有說法叫:「小報抄大報,大報抄梁效」。清華大學的革委會主 任遲群、副主任謝靜宜,原本是中南海的工作人員,隨 8341部隊進駐大學支左進入清華, 身份特殊。1975年10月,清華大學黨委副書記劉冰通過鄧小平給毛主席寫信告遲群、謝靜宜 的御狀,毛毫不客氣地批復:「信的矛頭是對準我的!」由此揭開保衛文革成果的「批鄧 (小平)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清華大學在當時政治局勢中的重要影響也由此可見。 1973年我進校後不僅,清華就開始反教育領域的「回潮」,實行開門辦學。第二年全國 四屆人大召開,周恩來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提出了在本世紀內實現四個現代化的目標,鄧小 平東山再起主持國務院工作,舉起毛主席「把國民經濟搞上去」等「三項指示」為綱領,實 行全面整頓,清華比較抵制。劉冰告狀事件後,清華重新成為「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前線陣 地,首先提出了「走資派還在走」的口號,矛頭直指鄧小平和周恩來總理。我與班上的一些 同學,對遲群、謝靜宜在清華的一套做法是不滿的,產生不滿的原因有希望學習知識而受政 治運動不斷影響的直接情緒,也有社會普遍對四人幫左傾不滿的影響,但是當時的不滿祇能 是關係不錯的同學之間的私下議論,絕不敢公開討論。議論的大多數還是關於四人幫與鄧小 平等爭鬥的各種小道消息,一般不敢對「紅太陽」有不敬的言詞。 全民悼念周總理的背後 1976年1月8日,周恩來總理逝世。噩耗傳來,全國一片哀樂聲,中國人民不僅為他們熱 愛的總理離去而悲傷,更為「反擊右傾翻案」如火如荼地展開,鄧小平受到的批判越來越嚴 厲,人們為鄧小平被再次打倒後的國家的前途命運而憂傷。在階級鬥爭為綱的政治環境下, 人們無法正常表達自己的觀點意見,便不約而同地以悼念周總理逝世婉轉表達他們的政治取 向和立場。 記得那天上課,我們的老師走上講台還沒有開口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滾了下來,顫抖的嘴 唇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他才說:「同學們,請原諒我,今天我講不了課了。」我們在教室 裡掛起了周總理的遺像,設立了悼念總理的靈堂,大家自動地佩戴了白花黑紗。一天裡,北 京的黑布白紙脫銷了。 當局意識到全民悼念周總理背後的情緒,因此遲群、謝靜宜在清華下達了限制悼念活動, 不要讓悼念活動干擾了「反擊右傾翻案」運動的大方向的限制令。當時在遲、謝關係密切的 小圈子裡,他們對周恩來總理的不敬也是有恃無恐的。 1月9日,其他單位都自動降半旗, 唯獨清華沒有。遲群的一個親信更加露骨地公開說「慶祝辯證法的勝利」,引起了周圍師生 的憤怒,要批鬥他,遲群將他保護起來。清華水利系一個班的師生寫了一張大字報貼到校黨 委辦公的工字廳門前,嚴正責問校黨委搞什麼名堂,感情立場到哪裡去了? 清華200號是在郊區的一個科研機構,他們的一個黨支部紮了一個花圈,沒有汽車,他 們硬是用三輪車半夜往天安門送,走了30多里被單位的汽車追了回去。 1月11 日晚上,我所在的電子系無三一班全班從清華園步行將花圈送到天安門廣場,系 黨委領導來阻擾勸說我們不要去,我們責問他:你對總理是什麼感情?他不敢正面回答,借 說要請示校領導溜走了。我們的隊伍到校門口時,校黨委一位副書記電話打到門衛要我們班 黨支部書記接聽,當時我們班黨支部書記正在勸大家回去,我就接過了電話。校黨委副書記 以為我就是班黨支部書記,就要我勸大家不要去。我放下電話後告訴班黨支部書記說校黨委 同意我們去。這才得以放行。後來我的「假傳聖旨」的行為也受到追究。我們全班同學走到 天安門廣場時已經半夜十二點多了,我們全體舉手宣誓:「為早日實現四個現代化,為捍衛 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為真理而鬥爭!」 在 1月份悼念活動中積極的班事後都受到了批評。水利系給遲群貼了大字報的班被他誣 衊為「小裴多菲俱樂部」,班黨支部書記、副書記都被撤換。我們班也成為了校保衛部關注 的重點,上了黑名單。1976年清明節,首都人民自發地開展了悼念周總理聲討四人幫的群眾 運動。 3月下旬,人民英雄紀念碑出現第一隻花圈,各種各樣的花圈和悼念隊伍就像潮水一 樣不斷從四面八方湧到天安門廣場。有高達六米的大花圈,有做工精製的小花圈,還有上百 斤重烈火燒燬不了的金屬花圈。4月4號是星期天,廣場的人流達到最峰。當時紀念碑周圍有 一人高的松柏牆圍繞,松柏牆上掛滿了大小白花,成為白色的牆。在紀念碑十幾米高的幾層 碑座上都放滿了花圈。在最高一層,朝著天安門方向有一個 一米多高的大鏡框裡面安放著 周總理的巨幅遺像,下面一條橫幅書寫「民族英魂」四個大字,另一條橫幅上寫:「周總理 永遠活在我們心中」。兩邊是四條豎匾:「紅心已結勝利果,碧血再開勝利花,倘若妖魔噴 毒火,自有擒妖打鬼人。」老遠映入人們的眼簾,喚起人們心中無法正常表達的情感。 遲群、謝靜宜在清華下達了不准師生去天安門、不准送花圈的禁令。他們藉口清明悼念 活動是「四舊」,「悼念總理會給少數階級敵人鬧事製造機會」。系黨委專門派人到我們班 傳達校黨委的指示,並要求每個黨員以黨性保證不到天安門去。 清華大學的白花安放在天安門 4月3 日,星期六,下午我和班上其他8名同學(他們是:於國訓、王春旭、王鐵、任高 良、李力、呂麗 君、黃京芳、崔平)相約分別偷偷跑到新文化街清華分校集中,怕其他同 學發現,我們又轉移到崔平同學家中完成了白花和悼詞。我們的白花用八張一號白紙精心制 作,直徑約有一尺半。白花前有兩條黑布輓聯:「天堂笑看千萬後來人,鬼蜮哭煞幾支燭正 昏」。白花背後有竹支架,支架上方綁一塊小牌子,上面附一段說明:「敬愛的周總理,我 們向您獻上這朵表達我們心意的白花,在廣場成千上萬的花圈海洋中,我們這朵白花顯得太 拙劣了,可是連這樣普通的白花他們也不讓我們扎,他們不准花圈出校園。我們祇能在校外 紮了這朵平常而普通的白花。我們把我們全部的愛、全部的恨、全部的懷念之情、全部的憤 怒之心全紮在這朵白花中。敬愛的周總理,您是理解我們的。」下面署名:清華大學幾名工 農兵學員。 由於當時的政治背景,以清華、北大署名的花圈在廣場出現是特別引人注目的。清華、 北大的師生中有不少當時去天安門廣場悼念的,但是公開署名清華工農兵學員的惟有我們制 作的白花。 4月4日,一個署名『北大革命教師「的馬蹄蓮鮮花花籃出現在廣場,也引起人 們的熱烈歡迎。 夜晚八點左右,我們到達天安門廣場。我們一行將白花安放在紀念碑東北角的一個燈柱 上,然後走上紀念碑宣讀悼詞。十幾分鐘後等我們再回到燈柱邊,老遠祇能看見三個青年高 高地站在華燈下,一個把我們熟悉的白花舉起向四周展示,一個拿手電筒替另一位穿黑呢大 衣的青年照亮,「同志們,這是從清華大學送來的白花」,穿黑呢大衣的青年手指著白花, 嗓音宏亮地說:「清華大學,大家知道那是什麼地方,那裡的師生想送花圈卻不能出校門, 這朵白花是幾名學員衝破阻撓送來的,上面還有一段話,我給大家念一下,現在我以紀錄速 度廣播」。他那嚴肅的神情似乎像宣讀受審罪犯罪證的法官,周圍頓時鴉雀無聲,人們聚精 會神地聽著,記著……。小伙子特別將最後一句「您是理解我們的!」念了三遍。剛念完, 片刻的沉默。即刻是雷鳴般的掌聲和「再念一遍!再念一遍!」的呼喚。 人群川流不息,就像後浪推前浪的海潮,一批剛去,又聚攏一批。電報大樓的鍾敲過十 點鐘了,突然,一位解放軍戰士急匆匆擠進人群,伸手將穿黑呢大衣的青年從高處拉了下來。 自從群眾悼念活動開始,已有許多群眾被抓,這難道又是要公開抓人嗎?群眾憤怒了,把那 位解放軍圍住厲聲責問,解放軍戰士顯得更焦急了,用手擦著額頭的汗珠,激動地向大家說: 「我和大家一樣是來悼念周總理的,我剛才聽到有人給清華打電話,報告說清華有人在這裡 演說,他們馬上要抓人,我是向這位同志報信的」。戰士的眼角閃爍著亮晶晶的淚花。他見 義勇為的行動深深地感動了周圍的群眾,大家將他舉起,並向他呼喊致敬:「你是個好樣 的!」。怒火再不能壓抑,沖天的口號從人群中爆發:「誰反對周總理就打倒誰!」「打倒 遲群!」「周總理萬歲!」 十年來我們聽慣了「打倒……!」的口號,然而在這裡,我們聽到人民發自內心的呼喊。 這裡沒有誰強迫你去打倒什麼,在這裡,你聽到的是人民的宣判。十年來我們聽慣了「…… 萬歲!」的口號,面對著玩弄權術愚弄人民的「四人幫」一夥,人民自發地將專用獨享的 「萬歲」獻給了逝世的周恩來總理。 遲群、謝靜宜得到了清華工農兵學員送白花的消息。他們連夜召開了校黨委擴大會議, 接著又把在校黨支部書記級的幹部從被窩裡拖出來開緊急會議,說:「今天有人冒充清華工 農兵學員送白花,企圖煽動幾萬人衝擊清華。」「這起白花事件是一起反革命事件,是幾天 來發生的最大的反革命事件。」當即還佈置成立了「護校隊」。 「清華小白花」在當天深夜被清收掉了。 4月4 日,公安局的便衣在廣場抓了重新抄寫張貼我們白花附言的一位工人,誣陷是他 冒充清華工農兵學員假造了「清華小白花」。當時的北京市公安局長劉傳新無恥地將這一謊 言寫進了《天安門事件真相》的報告中,他說:「總政管理局電工、反革命分子趙清芳,冒 充清華工農兵學員,一手拿著白花,一手拿著反革命傳單,造謠煽動說:'就是這樣一朵小 白花,他們也不讓我們拿出校園,就是這朵小白花,也不讓我們扎啊 !我們祇能到校外扎 成這朵平常的、普通的白花,把我們全部的愛,金部的恨,全部的懷念之情,全部的憤怒之 心,全紮在這朵白花之中。'請看,這個傢伙多麼卑鄙無恥,竟然栽贓誣陷,這哪裡是在悼 念周總理,分明是在搞反革命煽動。就是這個反動傢伙,還在反動傳單上連寫三句敬愛的周 總理,您是能理解我們的,簡直是對我們敬愛的周總理的極大侮辱,真是反動透頂 !」。 中國歷史前進的大轉折 粉碎四人幫後,我從北京市公安局的揭發材料中得知我們的「清華小白花事件」當時被 列為天安門反革命事件中的重大反革命要案追查。 由於我們在清華分校製作白花遺留的一些痕跡,被我們同班的一位同學發現並向學校報 告。 1976年6月初,我被隔離審查,6日清晨,我被北京市公安局拘留。同時,其他參與活 動的三名同學被在校隔離審查,另外五名同學也接收批鬥。我們被遲群稱為「無三班反黨小 集團」。當時何東昌(後曾任教育部部長)的妻子李卓寶在我們班所在的教研組工作,與我 們有教學上的聯繫。遲群派人專門追查我們背後的「黑手」,矛頭直指 李老師。天安門事 件後,清華有四十多名師生被「隔離審查」,上百人被牽連批鬥。 幸運的是不到半年,毛主席逝世了,四人幫被粉碎了。 1976年12月3日,我在人們歡慶 的鑼鼓聲中走出了北京半步橋看守所,回到了清華。遲群、謝靜宜和我換了一個位置! 30年過去了。我不敢以「反四人幫的英雄」自居來形容這段歷史。當時我的基本立場還 是以馬列原著懷疑批判毛澤東,以毛的語錄和悼念周總理的正義感批判文革和江青、張春橋 等文革檯面人物。其實當時的思想還很簡單,很膚淺,也正是因為這種簡單和膚淺我才衝到 了四五運動的最前沿。正是對運動的積極參與和其後的遭遇,促成了我個人經歷中最重要的 思想進步。 今天重新回顧,我們可以看到四五運動的局限,但不可否認它是一次具有深遠意義的, 反對文革、反對專制獨裁的群眾運動,為半年後粉碎四人幫,實現中國歷史前進的大轉折, 奠定了厚實的民意基礎,並聚集起一批爭取民主的青年。後來,我就是和這樣一批參加過四 五運動的青年人,在 1978年未創辦了民主牆刊物——《北京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