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說土改 (四川)廖亦武 採訪前奏 往窮山溝奔波兩趟,胸口堵得急,於是琢磨著改變路線改變心情。 2006年8月22日黃昏,我在雲南麗江車站送走執意要去北京闖蕩的女友,萬念俱灰了幾 分鐘,光棍漢的豪情又習慣性地迴盪於胸。真的,老天爺算照顧我,派來不少好女人,可最 終都感到 缺乏安全感,要一腳踢開我這條流浪狗。 基督徒余傑和胖子王怡給我開的處方是,挽死女人的胳膊一起信上帝、進天堂;而劉曉 波同志說,老廖,鉚足勁兒找個藍眼睛!看來你祇適合跟藍眼睛過。 可眼下,先獨自瞎胡混,至少該去哪兒就去哪兒,不用絞盡腦汁找理由、陪笑臉了。 想起在成都的右派詩人流沙河,覺得溫暖,從1982年我進《星星詩刊》做見習編輯始, 我們的師生關係一直持續著。印象中,沙河老師淵博如海,細緻如海底握針,恐怕世上還沒 有一段他不知道的中國歷史。 我讀過沙河老師一些寫舊社會的文章,曉得他也是地主家的狗崽子。掐指一算,土地改 革伊始,他大約弱冠年紀,該經歷了。 我找到了瓜娃子進城的正當理由,我對那個以吃喝玩樂而聞名的溫柔鄉既厭倦又難於割 捨,每次回去,都要尋一個「正當理由」。 穿過燈紅酒綠的麗江古城,我跨入暫住了一年多的院門,嘻嘻哈哈的鄉音撲面。原來是 十幾個男女老鄉在屋簷下鋪開兩張矮桌,正把「斗地主」玩得熱火朝天。這種以成都為發源 地的撲克賭博遊戲,目前已風靡全國。我本想從桌旁悄悄繞進屋,卻碰巧被抬頭插牌的一位 黃毛女孩瞅見,就順口叫喚:「快來斗地主,好耍哦!」我笑答不會,女孩就以更大的聲量 喊:「你是不是成都人哦?連鬥地主都不會!」 在此起彼伏的嘲笑中,我被迫應戰:「我斗的是另一種地主,你們也不會。」 是的,彼地主非此地主,眾鄉親消化歷史的胃口舉世公認,前兩年號稱「哪裡有成都人 哪裡有麻將」,近兩年卻改成「哪裡有成都人哪裡就有斗地主」。 乘飛機返鄉祇需幾十分鐘,可機票不打折,要1000來元,令人肉疼。於是次日大早,我 來到昨日送別的車站,尋了一輛野的坐進去。這是5人座的國產夏利車,司機滿臉橫肉。照 規矩,我敲定100元的路費,就默不著聲地等了一個半小時,待4位旅客齊了,車才吭吭哧哧 地發動。我這輩子與破車有不解之緣,這回也不例外,跑了幾十米,尿騷混雜的油煙就瀰漫 起來。旅客們捂著鼻子埋怨,司機卻更憤憤不平,罵世風日下,車停在旅館院裡,也有不止 3個王八蛋起夜亂衝尿。 然而,尿騷油煙在往後7個小時的旅途中就沒散過,有時看不見煙,味兒卻在,並且還 加了一種激發人想像的爛香蕉味兒。麗江號稱中國最美的旅遊勝地,我們彷彿從一根巨大的 香蕉芯朝外鑽,剛達城郊,就遭遇了和最美的內瓤對照鮮明的煤場、石灰場及污穢四溢的小 鎮。接著是無休無止的爬坡下坎,從麗江到四川的攀枝花這段路,堪稱世界急彎之最,司機 在我旁邊,甩方向盤猶如瘋子推磨,臉部橫肉直抖,身子也連帶著左右傾斜。不大一會兒, 就把我整迷糊了,我夢見自己在硝煙瀰漫的戰場亂跑,腦袋也沒了屁股也沒了。 咚的一響,我被撞醒,原來是急剎車。後車門急不可待地彈開,兩個姑娘連滾帶爬翻至 路邊,肩背一聳一伏地嘔吐。那反芻的間歇,情不自禁的喔喔,一下子將我的感覺給刺激起 來,胃液如噴泉,一起一落地射擊舌根。我摀住雙唇,咬緊牙關,可滿腔的酸辣糊糊還是溢 出嘴角,染透了指縫。 自車窗探頭呼吸新鮮空氣,山高水低路漫長,四處是礦坑。那些峰那些梁,猶如千萬匹 死狗堆積而成。裝在塑料垃圾袋裡的烏雲,以及從烏雲間綻露的皺巴巴的太陽。唉,罷了, 不看了。我灌了幾口礦泉水,繼續閉眼,車在地獄裡繼續盤旋。 我記得兩位姑娘又吐了6次,終於披頭散髮,厲鬼一般癱在後座。沒心肝的司機卻怪弄 髒了他的車,還說:「與其活受罪,還不如多出幾滴血坐飛機。」這理所當然招來合力聲討, 姑娘們說:「你早點開口,我們就不坐了。」我說:「如此破車還拿來裝人,可見你是個要 錢不要命的角色。」司機氣瘋了,直叫「烏鴉嘴!烏鴉嘴!」還連呸好幾口。 下午3點多鐘,我們從山梁落底,進入大峽谷中的攀枝花市西區。這是上世紀70年代才 興建的著名鋼鐵城,原名渡口,為祖國三線建設的重要項目。日影昏沉,天空如鍋蓋罩住鋼 架一般裸露的山體,以及依山傍水的樓房和平房。一群群光膀子男人自窗外閃過,更遠處有 三五個光腿女人。車沿著公路飛馳,金沙江在公路下咆哮,對岸聳立著無數煉鋼爐,像或跪 或站或手挽手的超級巨人。礦渣和其它廢料如瀑布,自斜坡傾瀉而下,直達河床。由於日積 月累,好幾處河床都變窄了,彎了。這是個可怕的城市,每一角落都瀰漫著濃煙和粉塵,偶 爾下幾滴雨,也像苦力出的汗水一樣粘稠。從西區到火車站所在的東區,蜿蜿蜒蜒幾十公里, 可司機欺生,卻在東西區之間的汽車客運站停靠,威脅說:要麼加錢,要麼下車。 熱浪襲人,兩位姑娘不願同惡棍糾纏,就另外打出租走了;丟下我和重慶籍的商人要討 公道。若干光膀子從小車及馬路對面鑽出來,替橫肉司機打幫腔,被逼無奈,我祇好讓商人 堅守陣地,我去找公話報了警。橫肉司機見勢不妙,就衝著我倆奸笑,並答應馬上送我們去 趕火車。 本以為他改邪歸正了,卻沒料到車才沿江跑出三四公里,就在三岔口脫離正道,右拐上 坡了。後排商人立馬驚呼:「你要把我們拉哪兒去?!」司機獰笑不答;商人又叫:「你要 找地方黑吃黑宰嗦?!」 司機猛轟油門,牙關咬得嘎嘎響,我頓時懵了,商人已從後排伸手扯司機的肩膀。我見 狀,血湧腦門,竟雙手去奪方向盤。車子在山道上劃起了之字,如匪警片裡的鏡頭。事急矣, 我全身都撲上前,手勁奇大。眼看車要往崖壁撞,卻彭地剎住了。 我與商人是外地手機卡,遭屏蔽,不通。光天化日,又不便先動拳腳,於是祇能與匪類 僵持。約過半個鐘頭,來了一輛救命警車,我攔住。警察下來聽雙方訴明緣由,厲聲呵斥司 機,並命令他立即折回客運站。在站內的處理結果是,由司機出20元人民幣,另打一車開路。 雖然耽誤了兩班車,我和商人到底挽回了面子。可臨分手,商人卻說:「如果車撞了崖, 事就大了,哥子,以後莫這麼莽撞喲!」 黃昏時分,我登上了攀枝花去成都的列車,渾身酸痛地栽倒臥鋪,腦子一片空白。第二 天中午,抵達成都火車南站。我暗暗詛咒,這輩子再也不去攀枝花,除非那地方來一場特級 地震。 學生追訪老師 2006年8月24日下午,我穿過被毒日頭烤得熟透了的大半個城區,在仿古建築大慈寺對 面的四川省作家協會宿舍摟內,揮汗如雨地敲響了那扇熟悉的門。迎客的照例先是吳夢華師 母,瘦得跟豇豆一般的歷史老人流沙河正穿背心,搖蒲扇,蜷縮在客廳的木椅裡看書。 落坐看茶罷,沙河老師照例先挑起話頭,詢問我的近況,我照例拘謹作答。暖流湧上心 頭,此情此景重複了多少年多少回了?我在《證詞》裡,曾記載過自己出獄不久登門拜訪先 生的事實——他問我近來做什麼,我曰「在家寫作」:「還寫詩?」他二目如電。我搖搖頭, 他卻自以為然地點頭道:「我曉得我曉得,你再也寫不出過去那種想像力發達的詩了!像你 我這樣受過命運重創的人,內心的刀痕至死也抹不平,那你就放棄詩人去做一個歷史的證人 吧。你的口舌笨,上蒼卻給了你一支比眾人有天賦的筆,並且知道你不會撒謊。他讓你墜入 煉獄,讓你目睹並忍受種種可怕的煎熬。那麼多人同你一塊蒙難,而祇有你有機會爬出來並 神志清醒地回憶、記錄一切。有時候,經歷絕望也是一種福分呀!你要老老實實地寫,如果 將來有一天,你的作品能夠被當作證詞或資料,存在檔案館裡,供人們查閱,引證,就很不 錯了。作偽證者必遭天譴!」 終於輪到學生追訪老師了,可以說,這十幾年來,我沒有忘記他的教誨。 流沙河:你的《冤案錄》做到第幾本了? 老威:第三本。這一本是土地改革專集。 流沙河:土地改革?這倒很有意思。 老威:我往偏僻山區跑了兩趟,搶救性地走訪了一批7、80歲的老人,其中有地主,也 有貧下中農…… 流沙河:我糾正一下,「貧下中農」這個名詞是文革前才出現的,土改的時候還沒這麼 叫。你要寫,就一定搞準確,莫給別有用心的人留下攻擊自己的口實。 老威:我一著急,就漏出口誤了。雖然我在面對面採訪時,那些老人也習慣說「貧下中 農」,可我相信那也是過於久遠的年代或政治運動的錯位留下的口誤。後來通過查資料,了 解到「貧下中農」這個特定名詞的確是上個世紀60年代從「貧農下中農」演化而來。 流沙河:對頭。土改時,祇有貧農、雇農、佃農、中農、地主、富農等等叫法。 老威:也有「貧雇農」的聯稱,表示在同一戰線上。工作組在當地依靠的主要是「貧雇 農主席團」。 流沙河:土改至今已56年,普通老百姓的記憶早就模糊,還以為土改僅僅是分土地呢。 其實土地重新分配是最簡單不過,丈量丈量,哪家哪家該多少就完事了。而這之前的「四大 運動」才是重頭戲。 老威:清匪、反霸、減租、退押。 流沙河:你聽我慢慢道來。所謂的匪,不光是大家印象中的搶人的土匪,拿川西平原來 說,凡是在舊社會參加過「游干班」的都統統是匪。 老威:這是個啥子機構? 流沙河:游干班的全稱叫「游擊幹部訓練班」,是國民黨垮台前夕舉辦的,完全是走過 場。你想想,一個星期就是一期,能學到啥子軍事知識?莫提游擊訓練了,恐怕連槍都沒放 過一發。可共產黨來了,不管那麼多…… 老威:這個「游干班」開辦了多久? 流沙河:就兩三個月吧。但是受過「培訓」的人卻相當多。成都市周邊各縣,城頭的、 鄉壩頭的,都有。大家以為是吃公家大鍋飯,就爭著往裡面鑽,特別是無職無業、吃飯穿衣 沒得著落的,都稀里糊塗去染了一水。袍哥也在裡頭攪,文盲也在裡頭攪,裹在人堆中聽它 一回兩回大報告,眨兩回眼睛就喊畢業,輪到下一期。 老威:畢業了幹啥? 流沙河:名義上的「游擊幹部」嘛。回到各縣各鄉,基本上沒任何動作,即使開展了 「組織活動」,拉了幾個人兩桿槍的,也沒打過半天游擊。可是共產黨一清匪,根本不問青 紅皂白,祇要參加過「游干班」,哪怕沒有槍,沒有行動,也必殺,罪名就叫「搞暴亂」。 老威:暴亂過嗎? 流沙河:一盤散沙,哪暴亂得起來?所以改朝換代,好多人注定死得稀里糊塗。 老威:接下來呢? 流沙河:第二要清的,則是當地的土匪。在解放前,川西平原的各縣各鄉,多少都有一 點土匪,這些土匪曾經糾集起來,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就是打胡宗南的隊伍。按說胡宗 南隊伍是蔣介石的精銳,地方武裝不大惹得起,可土匪都是昏蟲,不管那一套,一聽說胡宗 南有最好的槍,積極性就高漲,他們分散成好多股,一截一截斷倒打,很亡命。對於土匪來 說,打仗的目的就是搶槍搶炮,祇要對方吃了敗仗,把武器擱下就不追了。 老威:這是哪年的事? 流沙河:都臨近解放了。但是土匪們沒文化沒頭腦,從不讀書看報,除了屁股下的地盤, 不曉得世界是圓是方,更不曉得共產黨快把中國吃完了。他們還在認老皇歷,以為炮火好才 有底氣,腰桿子硬。這下可倒了邪霉,在川西平原各縣各鄉,祇要抓住土匪,查出有槍,馬 上就槍斃。也不審判,也不管你打沒打過人。 還有一些土匪,剛遭遇解放軍就繳械投降,或者接受了招安。當時被幾句好話哄回家, 以為好好種地,不偷不搶了,從前的事就一筆勾銷。可地方一開展清匪運動,同樣抓出來槍 斃。 老威:按理說,土匪搶國民黨的搶,是幫共產黨的忙。 流沙河:已解放了,就不管了。況且土匪中的部分人,胡宗南和解放軍都打過。這跟肖 霍諾夫的小說《靜靜的頓河》裡頭生性彪悍的哥薩克一樣,又打沙皇軍又打紅軍,完全是一 群糊塗蟲。在川西平原鬧得最凶的,一個是崇慶縣,上了千的土匪把城圍起來,最後攻進去, 縣長都叫打死了。二個是成都郊區的石板灘。從龍潭寺插過去,石板灘離成都本來很近,可 在舊社會,莫得啥子交通,那地方就顯得很偏背,袍哥的勢力非常大,簡直就像從省會割據 出去的一個角落。當然,石板灘的袍哥也參與了打胡宗南,並乘著對方敗逃,鼓噪著搶了一 些槍。發了洋財,幾爺子就狂妄了,見到解放軍來了,也打。袍哥都是文盲,不曉得天下已 經姓共,祇一個心眼顯示自己武器好,不怕死,居然把解放軍給打敗了。解放軍打不贏袍哥, 豈不是鬧笑話?痛木了,於是就調來正規軍一個團,將髒兮兮的石板灘圍得水洩不通。參加 打仗的袍哥都死完了,沒死的也搜出來,殺完。 老威:血流成河囉…… 流沙河:我給你說嘛,其中有一個就是我的表兄,叫黃一鳴(音譯),是黃隱他們的本 家,黃隱該把黃一鳴喊伯父。我這個表兄,家住石板灘,是個懶蟲,讀書不得行,連中學都 畢不了業,於是就去操袍哥。結果,打胡宗南也有他,打解放軍也有他。 老威:早個幾十年,或許他就參加紅軍了,賀龍的隊伍頭好多這種人。 流沙河:四大運動中的清匪是咋個回事,我講清楚了,接到是反霸。注意了,不是一般 人望文生義中的惡霸,而是「地主階級當權派」,這7個字,是毛澤東下的定義。有了這個 最高權威的政治定義,就不管你惡不惡、霸不霸了。因為地主階級當權派裡,也有不少不惡 不霸,也有不少好做善事,在人民群眾中有口皆碑的。一撞上反霸,就不管它三七二十一, 抓出來,全殺。 老威:縣長、區長、鄉長、保長、民團團長、保安隊長,還有與官府走得近的富戶,也 包括部分村長和甲長。 流沙河:對頭。還包括縣政府的職員,區鄉政府的幹部,一句話,舊政權裡的公務員。 老威:按現在的標準,政府公務員非常普遍,也不算當權派嘛。 流沙河:那個時候的公務員,還不如現在,經常漲工資,旱澇保收。但是那個時候,公 務員裡絕對沒有共產黨所依靠的無產者,因為薪水少得可憐,一個無產者去當了公務員,全 家老小根本無法養活。那麼,唯有士紳階層對讀書做官有興趣,也肯拿錢出來支持、補貼自 家的子弟去走仕途,圖個耀祖光宗的名聲。可共產黨不認這個傳統,反霸,就是要在中國的 土地上,剷除士紳階層。 反霸的另一個任務,就是剷除袍哥。因為共產黨曉得,袍哥比國民黨軍人更可怕。國民 黨軍人,特別是高級將領,多少都有點文化,懂得大勢已去,識時務者為俊傑,該起義,起 義,該逃跑,逃跑。而袍哥不會。袍哥的堅定第一源於舊道德的約束,他們崇拜關公,講究 忠義;第二與他們的文化太低,不瞭解外界情況有關。所以,反霸運動中,袍哥大爺,不管 作沒作惡,必殺;袍哥中的五排,屬於紅旗管事、黑旗管事,也必殺。所謂紅旗管事,就是 負責袍哥組織的對外接待,即迎來送往;而黑旗管事,則負責組織內部的紀律。除了這類似 的必殺的骨幹,麼排的袍哥,那些喜歡在鄉里提勁打靶、出風頭的,祇要有革命群眾出面檢 舉:「狗日的,哪一回哪一回,在街上打過窮人!」或者:「勾結哪個哪個,拉過人命一 條!」也馬上抓出來槍斃。這與他是不是地主、有沒有財產無關。 老威:實在不夠殺頭條件的,就判刑勞改。 流沙河:對頭。 老威:接下來該減租了。 流沙河:所謂減租,不過是從四幾年解放區的土地改革沿襲過來的一種說法,其實根本 不叫「減」,而是將人家按契約該交給你的地租直接宰了,不管欠你多少,都一刀宰。轉眼 之間,田地的主人就收不到一顆糧食,你啥子都莫得不說,人家還跟你算帳,訴你的苦,斗 爭你。 所以,當時的皇城壩,也就是現在的人民南路毛澤東招手像的下面,儘是變賣家產的地 攤子,昔日體面的士紳階級啊,如今搞得飯都吃不起。減租是中央下達的命令,借你地主一 百個膽子,都不敢去向農民要。反攻倒算的罪名哪個擔得起嘛。 租減了,才輪到退押。咋個回事呢?解放前,凡是積攢了一點錢的農民,都習慣從地主 手裡佃田來種,稱之為「佃農」。這是一種傳統的土地租賃關係,事先要按田地的厚薄、期 限的長短,通過雙方協商,交一定數量的押金,或者叫保證金。如果將來租賃期滿,佃農不 願再佃,或者地主要收回佃田,押金就要全部退回,這都在契約上寫得清清楚楚。 老威:跟現在許多租賃、勞務合同差不多嘛。 流沙河:是嘛。可退押成了運動,就沒字面上這麼簡單了。派駐的工作隊,以及農民協 會要給你算賬:哪一年哪一年,某人佃你的田地,給的押金是多少,目前根據物價歷年的漲 幅,你應該退押多少。 老威:物價漲幅有沒有指數? 流沙河:莫得任何標準,隨便他把押金翻幾個滾兒就幾個滾兒,你必須退。變賣家產、 砸鍋賣鐵也要退。並且每一場運動都有統一部署,要在限定的時間內完成。連大軍閥熊克武 都將他成都布後街2號的公館賤賣給了共產黨。 老威:也就是後來的四川省文聯? 流沙河:對頭,你我都在裡面上過班。嘿,那個時候,不僅熊克武,起了義的劉文輝, 也將他在成都市區的房產統統賤賣,拿到鄉下去退押。土地越多退得越多。講到這兒你就明 白了,四大運動是一環扣一環的,其目的,就是從肉體、經濟、精神將士紳階級,也就是地 主階級一步步整垮、搾乾。如果這樣搞了,你還有喘息的餘地,比如大家認為,你還放得有 外債,還在某個沒人曉得的旮旯埋得有金條,就立馬關起來審問,又打又吊,各種土法上馬 的刑罰都端上來。我曉得有個地主,招架不住了,就掉起下巴亂說:幾十年前、幾十里外的 那個村那戶親戚,曾經借去我多少多少銀元。於是農民協會背起槍,率領一大幫革命農民連 夜趕路,上門找到那戶親戚,拿槍指著叫把多少多少銀元交出來。嚇得人家磕頭作揖,不敢 說不,祇求寬限一天,好拿家中稍微值錢的東西去成都皇城壩火速變賣,抵天上飛來的閻王 債。 老威:簡直是明火執仗的搶劫。 流沙河:毛澤東說的,革命就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行動,不擇手段。你要 特別注意,清匪、反霸、減租、退押全部搞完,該殺的殺,該關的關,該搾乾的搾乾,該洗 劫的洗劫,所謂的「土改障礙」就掃清了。剩下來的分土地是技術活兒,簡單得很,重新丈 量一番,哪家哪家,多少多少。 老威:據我採訪得知,四大運動還要加上一項罰款。數目由工作隊和貧雇農主席團定, 沒有任何道理,就憑一種感覺,罰50、100、300、500,拿不出來就朝死裡整,或者就一槍 崩了。當時在雲南山區,一匹騾子才賣50元錢。 流沙河:說得對頭,這叫退押過後的賠罰,也就是強制性的懲罰。比如在解放前,佃農 為了搞好與地主的關係,逢年過節送點小禮;茄子或者南瓜剛出,就摘點嘗個鮮;新米出來 也送新米;酒米蒸了醪糟,也拿幾碗去,等等等等。把多少年的這種雞毛蒜皮累加起來,全 部要地主賠,而且按現在的高價錢賠。緊接著是罰,你地主過去把農民剝削得那麼慘,那今 天光賠過不了關,還要加倍罰。 老威:拿不出來呢? 流沙河:既然賠罰你,就是估計你經過了四大運動,該退的都退了,可油水還搾得不夠 干。因為有的地主除了田產,在別處還有買賣。實在搾不出了呢?你屋裡的傢俱,包括櫃子、 桌子、板凳、床,甚至鍋碗瓢盆都搜起走。另外就是要成心殺你,故意喊一個你永遠承擔不 起的賠罰數目,賠不出來罰不出來,就名正言順地殺。並且宣佈罪名:某某如何壓迫農民, 如何對抗政府,拒絕賠罰。 至此,偉大的土地改革就已接近尾聲了。 老威:多長的時間? 流沙河:四大運動加起來,大約有一年多吧。 老威:據相關資料,共產黨的土地改革從1946年底或1947年初就在解放區正式開始了。 如果把紅軍時期的「打土豪分田地」算進來,就更早。可以說,他們起家就是靠土改。 流沙河:對頭,我還搜集到一篇寫1947年晉西北解放區土改的文章,開明士紳劉象坤被 活活打死,他的兒子為了劃清界限,竟拿刺刀捅父親的屍體;而幫過共產黨許多忙的、上了 《毛選》的著名開明人士劉少白也遭到殘酷批鬥,他的親兄弟被農民拿鐵絲穿鼻子,逼著他 的親兒子像趕牛一樣,在後頭用鞭子抽。搞得最慘的是東北,革命作家周立波的小說《暴風 驟雨》,歌頌的就是東北的死了太多人的土改。當時東北的情況複雜,局勢很不穩定,作為 解放區最高軍事長官的林彪,曉得共產黨要扎根,就要堅決、迅速殺光地主階級,農民分土 地才沒有後顧之憂。 老威:真殺完了? 流沙河:差不多。農民也放心大膽分得了土地。這是幾千年來沒有過的事,共產黨就有 話說:你們既然在黨的領導下奪回了土地,那就要踴躍參加解放軍,上前線打國民黨,用鮮 血和生命保衛屬於自己的勝利果實。這下子,農民子弟就祇能一批又一批去當炮灰。 老威:內戰也需要炮灰。 流沙河:如果這也算解放區土改之所以殘酷的「合理解釋」,那麼,當你已經奪取政權, 肅清了國民黨在大陸的殘餘,甚至把土匪都剷平了之後,還要大開殺戒,就絕對毫無道理。 老威:沙河老師,在你的老家金堂縣,死於土改的地主有多少? 流沙河:多得很,多得很。包括我的父親。太多了,乃至於在文革前夕,我下放回去的 時候,好幾萬人的縣城裡面,祇剩100多個地主分子。當然,歷次政治運動,還有3年大饑荒, 也死了不少。 老威:理論家胡平的文章,《誰來寫〈中國地富調查〉》裡引證了一些資料,認為在土 改中殺了200萬以上的地主,而且是保守的估計。 流沙河:台灣詩人餘光中在50年代撰文,寫他的故鄉「新墳無數」。 但是,我要比較客觀地說兩句,加一個「如果」——如果不是北朝鮮,不是狗日的金日 成亂搞,去打南朝鮮,挑起那麼大的戰爭,四川的土地改革恐怕不會那麼殘忍。為什麼呢? 因為毛澤東要聽斯大林的指揮,叫中共出兵,你敢說不去?前方在跟美帝國主義打仗,敗了 好幾盤,四川作為後方,要鞏固,就要殺人,殺他們認為的敵對分子。 老威:地主也不是拿槍的敵人嘛。 流沙河:不管拿不拿槍。他們認為這些人有政治經驗,有文化,並且在運動中受到了致 命打擊,時刻夢想變天——他們要將這種「可能性」消滅在未發生之時。 老威:老電影《鐵道衛士》就是根據這種「可能性」來拍攝的。 流沙河:金堂縣軍階最高的一個軍人,也姓余,叫余錦源,但不屬於我們這一支。《毛 澤東選集》第四卷上面,還有「余錦源」這個名字。他是國民黨的軍長,奉命參加淮海戰役, 在國共兩黨的決戰中,打得很勇敢。最後遭包圍,彈盡糧絕,被迫率整個軍起義。然後呢, 共產黨找他談話:如果願意留在軍隊繼續工作,我們歡迎;若不願意,我們就送你回家。此 時余錦源心灰意冷,就選擇回金堂。共產黨還給了他一筆錢。 經歷淮海、平津、遼沈三大戰役,國民黨兵敗如山倒。余錦源作為打過硬仗的被俘將軍, 早就曉得大勢已去,天下是共產黨的,於是回家鄉後,閉門謝客,斷絕了與外界的所有往來, 以為這樣就可以避禍了。 余錦源家住城廂鎮,育有六子,把他六個兒子的名字拼攏,就是「中華民族萬歲」。比 如余中祥、余華祥、余民祥、余族祥…… 老威:很有意思。 流沙河:地道的愛國將領嘛,抗日戰爭中也跟日本人打過硬仗,深得蔣介石的信任,所 以還有一定名望。 老威:據我所知,不少類似他的人,解放後都進政協了。 流沙河:你聽我說。解放初期,局勢還沒完全穩定,金堂本地的一部分袍哥,受原來國 民政府警探系統中的諜查——諜查就是貨真價實的特務——的指使…… 老威:袍哥咋會同特務攪在一塊呢? 流沙河:國民黨撤走,留了些地下組織,包括諜查,分東西南北站。其中諜查北站的站 長,屬金堂籍,叫賴合山。他的父親本是民國20年叫政府打垮了的大土匪,可兒子不是土匪, 算走了正道。這個賴合山,一方面是諜查,另一個身份卻是袍哥,他回到金堂老家,秘密聯 絡了當地幾十個袍哥兄弟,拼湊了一個所謂的「川西義勇軍」,發誓要跟共產黨對倒打。結 果心虛,一仗都沒有打,祇成群結伙地上山躲了一陣,就陰一個陽一個下山,作鳥獸散。可 在躲的時候,幾爺子異想天開,喊著要公開扯起旗幟,並且發表宣言。那推舉誰當頭兒呢? 余錦源嘛!方圓好多里就數他的名聲大嘛! 老威:這錦源沒得關係囉。 流沙河:吹牛皮的,余錦源根本不曉得。可後來輪到清匪反霸,才清匪階段,就把余錦 源抓出去槍斃了。 老威:真是活天冤枉!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流沙河:嘿,黑字落在白紙上,他們那個《義勇軍宣言》裡明明寫著,頭兒是余錦源, 你還說得脫啊?幾十號人全部殺,連跟著跑腿的都殺,頭兒還不殺? 老威:後來平反沒有? 流沙河:平啥子反?那年頭錯殺的多嘛,你聽我說。在解放前,我們金堂縣政府歷來管 轄著3個警察中隊,其實就是地方保安。到了解放,3個警察中隊長都率部起義,堅決擁護共 產黨。當時共產黨對他們非常好,不僅享受到了起義待遇,還讓他們做剿匪治安的副隊長, 協助解放軍。3個人受到政策感召,就主動幫人民政府做了許多工作,各自都上金堂山裡, 現身說法,勸降土匪:你們看嘛,像我這樣的國民政府的官兒,都沒得事,還當上了解放軍 的剿匪委員,你們就更沒得事了。還是安心下山回家,過正常日子。 土匪們都是3個隊長的熟人,擔驚受怕多日,就放心跟他們下山投降。他們先後勸下來 了好幾股土匪,一個也沒跑得脫。而他們3人,有一個立了特別大的功,替共產黨騙回幾個 大土匪頭子,才沒殺,其餘兩個,在後來的清匪運動中,都殺了。記得那個叫彭澤東的中隊 長綁赴刑場的時候,被解放軍按在地下,槍都比到後腦勺了,還回頭來鬧:狗日的騙我們 嗦?!當初是咋個許的願哦?!解放軍把他的臉揪轉去,他又揪轉來:當初咋個說的?!狗 日騙子!! 周圍的群眾都驚呆了。唉,人家的確是老老實實起的義,沒干一點對不住共產黨的事。 老威:這就是所謂的清匪。 流沙河:對頭。 老威:那,沙河老師,你的父親是咋個遭的? 流沙河:很久以前了。金堂縣國民政府機構中,分設民政、社會、建設、軍事等幾個科, 其中民政科的人員和事情都特別多,而軍事科,連科長帶科員祇有兩個人,它的職能相當於 後來共產黨體系內的縣人民武裝部,管招兵。我的父親是軍事科的科長,屬於毛澤東劃的 「地主階級當權派」,就被當作惡霸鎮壓了。軍事科的科長、科員都被鎮壓了。 老威:你家是大地主? 流沙河:比較小的地主。還沒等到劃成分,我父親就在清匪反霸階段死去了。金堂縣分 上五區和下五區,我的家在上五區,還好些;下五區搞得厲害多了,不僅保長殺光,連甲長 (相當於現在的居民委員會主任)都殺。如果把上五區好多沒殺的地主拿到下五區,肯定該 殺。 老威:為啥子? 流沙河;上五區是中心,在政治、文化、經濟上都比下五區發達。這也是土改的一個規 律,大城市,如成都,執行政策要比縣份上寬鬆;而縣份又比區鄉好些;最殘酷的是農村, 農民整農民(多數地主說穿了就是生活稍稍改善了的農民),不要命。不過農村也要分發達 與不發達,江南一帶或沿海地區說不定就比大山溝裡殺的人要少,因為貧富懸殊太大,把廣 東的中農弄到你採訪過的雲南,就是不可饒恕的惡霸地主了。 老威:你的意思是,政策標準還要根據地區差異,靈活掌握,可左可右? 流沙河:多數時候是寧左勿右。有句成語叫「窮凶極惡」,也就是說人要是啥子都莫得 了(成為毛澤東歸納的「上無片瓦,下無插錐之地」的無產者),就會走極端。土地改革開 了一個窮凶極惡的頭,從此,政治運動一環扣一環,合作化、三反五反、工商業改造、鎮反、 反胡風、反右、大躍進、廬山會議、三年大饑荒、社教、四清、文化大革命,直到六四,直 到六四後的好多事件,中國都在走極端,在以國家的名義、民族的名義搞窮凶極惡的革命試 驗,極端犯罪試驗。土改中的好些搞法,還令我想起了李自成,例如賠罰。李自成率領農民 起義軍打進了北京,把明朝的官員弄攏來辦學習班,逼他們拿出私藏的銀子。官員們回答沒 有,李自成的兵就用鐵箍套住他們的腦殼,然後一邊審問,一邊朝鐵箍裡打鐵尖,你不說, 就一根一根地加,直到箍爆你的頭。這個辦法相當有效,好幾百個官員的錢財全被擠光完。 老威:難怪毛澤東那麼欣賞李自成。 流沙河:幸好我1950年就參加工作,進了成都的報社,才19歲。雖然以後也經歷了一些 磨難,可好歹活到今天,都75歲了。文革中間,我下放在金堂老家北街的木器社,勞動了12 年,當時木器社有20多個木匠,如今連我在內就剩4人;還有50年代中期,我進中國作協文 學講習所3期學習,同寢室5人,3個左派,兩個右派,如今也死得祇剩我一個右派。 老威:你的年齡最小? 流沙河:有一個比我還小。我的身體最弱,最多病,算熬得了。 老威:我採訪過的好幾個地主都80歲以上。 流沙河:他們也熬得,估計也熬不過兩年了,所以你要抓緊。 老威:看運氣吧。 流沙河:我已經無所謂啥子運氣,已經太熬得,太熬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