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解放告別「衰世」中國 (浙江)傅國湧 一、當下中國處於「衰世」 身處不同社會階層持不同觀點的人們,都不會否認當下中國正處於一個轉型時代,是一 個「前途光明還看不見,道路曲折不知幾時走得完」的時代,很多人想為這個時代找一個恰 當的命名,什麼「後極權主義時代」、「新極權主義時代」、「次法西斯主義時代」等,我 自己也曾為這個時代找到一個詞「本能時代」。其實龔自珍在190年前提出的說法仍然能精 闢地解讀這個時代,他把「三世」重新分為「治世」、「亂世」和「衰世」。在他看來,所 謂「衰世」就是「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黑白雜而五色可廢也,似治世之 太素;宮羽淆而五色可鑠也,似治世之希聲;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蕩蕩便便;人心 混混而無口過也,似治世之不議。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 廛無才工,衢無才商,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盜,則非但鮮君子也,抑小人甚鮮。」 也就是說放眼望去,舉世都是平庸窩囊之輩,渾渾噩噩,祇知道吃喝玩樂。表面上看起來典 章制度儼然,等級秩序嚴密,禮儀規範分明,一切都像模像樣,十字街頭燈紅酒綠,歌舞升 平,官方的統計數字處處讓人感到繁榮昌盛,似乎前程一片大好。看上去一切都像是「盛 世」,然而人的廉恥心、上進心、作為心都被束縛、剝奪殆盡,整個社會在骨子裡失去了生 機和活力,祇剩下按本能行事,一片「萬馬齊喑」的局面。朝廷沒有像樣的宰相,軍隊沒有 像樣的將軍,學校沒有像樣的讀書人,田野沒有像樣的種田人,工場沒有像樣的工匠,街市 沒有像樣的商人,就連像樣的小偷、強盜也都沒有。不要說找不到真君子,連真小人也變得 稀罕。這就是他概括的「衰世」現象。今天讀來依然驚心動魄,有著強烈的現實感。這個社 會所有的強大都是表皮的,內囊已被蛀空,「盛世」祇是虛幻的畫面,是官方通過電視、報 紙排演出來的。 想想以下三個層面的變化就足以令我們觸目驚心,這些變化日復一日,正在我們的身邊 悄無聲息地發生著:一是意識形態幾乎失效。沒有一個成年人會把那些玩意兒當真,哪怕是 弱智,也知道那是哄小孩的把戲。權勢集團輕易不敢揮舞意識形態的大棒,批判他們的思想 異端,因為被批者一夜之間可能就會成為道德英雄、時代驕子。官方已失去道義的合法性, 不再掌握意識形態的主導權,而祇能模模糊糊、得過且過混日子,在精神上拿不出一套有效 的說辭,除非轉換意識形態,重新給自己定位。二是社會結構重新洗牌。以往作為立國基礎 的所謂「工人階級領導、工農聯盟為基礎」早就成了黃花,現在新興的暴富階層掌握了大量 的財富,與凌駕在整個社會之上的權貴階層暫時分享最大多數的利益。依附於權貴階層的知 識階層分得一杯羹,其中不少人腦滿腸肥,成了食利階層。佔人口絕對多數的工人、農民、 農民工完全被邊緣化,在不公正的市場化改革中急速被拋棄,所有政策幾乎都是按強勢階層 的意志出台的。中產白領、自由職業階層在新的社會經濟背景下的出現,是半個多世紀以來 前所未有的新生事物,他們帶有更大的獨立性,有追求自由、幸福的內在動力,是不容易約 束的力量。這些新的社會階層很可能會在新時代前夜扮演日趨重要的角色,這也是權勢集團 先前沒有想到的。三是道德信仰全線崩塌。現在這個社會賴以正常運轉的就是利益,不同的 人追逐大大小小的利益,按趨利的本能而活著死去。道德的淪喪有目共睹,信仰的真空眾所 周知,現在家庭教會大興,官方教會也是信眾雲集,各種寺院、廟宇、道觀、庵堂無不香火 旺盛。據說不少權貴求神問道,祈求官運亨通、財源廣進。這當然是一種畸形的、扭曲的貪 婪、愚昧和迷信。在這樣的時代,無論官方提出的口號多麼美妙,構想的理論說教多麼漂亮, 再也不可能成為全民的一種信仰。 我們今天面臨的最大問題不僅是腐敗的大肆蔓延,制度的根本缺陷,而且是道德的衰亡, 信仰的崩潰,人心的離散,整個社會在人的意義上不斷下滑。以往我們總是習慣於把一切責 任都歸咎於極權專制。這樣做當然最簡單,也最容易自我安慰。專制強權誠然是導致社會大 面積糜爛、人心潰敗的重要乃至是最重要的根源之一,但並不是全部根源,所有人、包括打 著動人旗號的人在內都負有或多或少的責任。換言之,這個社會之所以進入「衰世」,不光 是強者、富豪、小人、惡徒要為此負責,弱者、窮人、好人、善良之輩也同樣要為此負責。 長期以來,正是不同的人們以種種藉口、理由為自己卸責,才導致我們的社會淪陷在小人、 惡人、無恥者手中不能自拔。要想在人心的廢墟上重建社會,確實步履艱難。如果因為艱難 而止步不前,那麼我們注定了走不出「衰世」的迷局,繼續在虛假的瞞和騙中苟且下去。這 個社會也完全可能在灰色專制強權的手中拖下去,至於拖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沒有人能預 知,《推背圖》也好,唐德剛的「二百年峽谷說」也罷,都不能為我們指點迷津。歸根結底, 重建社會的前提是從每個人自己開始。世上本無救世主,我們不能期待毛澤東式的救世主來 拯救我們。變化時刻在我們的身邊發生,如果要加快變化的進程,祇有靠我們自己。 二、告別「衰世」中國,自己解放自己 有朋友看了上面這段之後,婉轉地對我說:「你這篇文章是不是有點灰暗?」我解釋說: 「其實,我想就這個題目寫一系列文章,這祇是個開頭,還沒有展開。我心目中現實圖景也 並不都是灰暗一團。」在我的這個題目中,最核心的關鍵詞其實不是「衰世」,而是「變 化」。因為「變化」,這個長期以來似乎命定的鐵板般硬化的社會開始鬆動了,旗幟鮮明的 專制變成了含糊其辭、潛規則的專制,社會統治方式也正在悄無聲息地轉換,原來那種血淋 淋的方式雖然沒有徹底退場,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更有彈性、更技術化、更擺不到檯面上的 隨時可以變通的手段。統治方式的變化在骨子裡不是自願的、主動的,而是被迫的、被動的, 是因為整個經濟和社會結構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不是一夜蛻變,而是在數十年的歷史進程 中,在世界大勢面前漸漸地發生變化的。雖然迄今為止變化的還不是大部分普通人,但毫無 疑問已有一部分人擺脫了蒙昧狀態和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感,像一個人那樣獨立地思考問題, 獨立地看世界,獨立地面對現實。「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這個口號背後,實際上就隱含著 另一個往往被忽略的非口號:「讓一部分人先自由起來」。這個進程早已啟動,到今天愈來 愈明顯。從這個意義上說,作為一個生於斯長於斯的中國人,我並不悲觀。 有好幾件事連日來在我的腦子裡縈迴,年年春運要漲價的火車票,今年出人意料地不漲 價了。驕橫不可一世的「鐵老大」終於在民意面前,在長期的輿論批評面前作出了一次正面 回應。汽油價下調了,儘管幅度太小,民間和媒體對此繼續保持著高度的不滿,但總算也是 喜訊。接著,中國移動發佈了8項服務承諾。這些掌握著國家資源的壟斷部門、壟斷行業, 多少年來它們飛揚跋扈,什麼時候都不顧民意、民心,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即使怨聲載道、 時刻面對仇視的目光也無所忌諱,因為它們都是國家機器上的一個個齒輪,沒有人奈何得了 它們。它們今天的舉動或許也祇是裝樣子,做門面,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們面對的是當下正 在變化中的社會,沸騰的民怨借助互聯網不斷表達出來,如果不能及時疏導,民怨最終將累 積成不可抗拒的洪水,吞沒一切。這將是一個玉石俱焚的結果,是我們不願意看到的。在這 個變化的「衰世」裡,那些貌似強大的東西之所以顯得強大,乃是因為沒有人去戳一下,有 時你祇要對著龐然大物輕輕一戳,就是一個窟窿。神聖的油彩剝落了,虛幻的光環褪去了, 剩下的不過是一具醜陋的空架子。這就是「衰世」。 「衰世」的一個重要特徵就是腐敗的無孔不入,腐敗的大面積擴散,腐敗主導一切,連 反腐敗本身也成了腐敗的主要方式之一。這樣的「衰世」表面上看去就像「盛世」,而且也 確乎有它畸形繁榮的一面。「衰世」之所以要鼓勵全民娛樂,就是希望借娛樂轉移全民的注 意力,讓人們把生物屬性發揮到極至,耗盡有限的精力,顧不上去戳一下紙糊的巨人。但也 祇是暫時的瞞和騙,至多是糊弄人罷了。如果一個人想在娛樂之外確立自己的生活方式,尋 找一條新的道路,完全是可以按自己的意願進行的。儘管強權依然能獨家通吃,依然很強大, 但頭上已沒有光環,身上纏著MM,腳下綁上了沉重的黃金。「衰世」畢竟是衰世,人們輕易 就能看到強權的光屁股,看到強權的無能、貪婪和口水橫流的讒相,看到強權子子孫孫、七 姨八姑、雞犬升天的圖畫,以往在暗夜裡扭扭捏捏上演的那些戲如今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招搖 過市。換言之,強權的神秘性沒了,欺騙性沒了,強權再也洗不乾淨了。從一部分人開始, 在心底裡蔑視一切強權和強權邏輯,不認同強權、強勢、強者,不相信強權宣傳的一切,強 權就會漸漸馴服。在這樣一個色彩漸漸模糊的灰色時代,不願繼續跪在強權腳下的普通人, 完全可以有足夠的自信把自己這個獨一無二的個體生命看得是至高無上的,在這一意義上, 每個人都是一個政府,每個人都是自己的政府。 《大國崛起》這個電視紀錄片之所以得到強權的認可,首先是「大國」神話滿足了「衰 世」時代迫切需要的虛榮感,其次是它所宣傳的強烈的國家本位導向。這種國家本位意識正 是與作為現代文明社會基礎的個體本位意識相對立的。離開了個體本位,既沒有「大國」, 也不會有「大國崛起」。西方主要國家近代以來的歷史最好地證明了一點,英、美等國的制 度就是充分保障個體權利的制度,正是這種制度使這些國家成了名副其實的世界大國。這是 本,其他的一切是末。在國家與個人的關係上,90年前的陳獨秀就已悟透了,他在《愛國心 與自覺心》一文中指出:「人民何故必建設國家?其目的在保障權利,共謀幸福,斯為成立 國家之精神。」人民為什麼要愛國?「愛其為保障吾人權利謀吾人幸福之團體也。」所以他 才會說「惡國家甚於無國家」,「自覺心」要先於「愛國心」。在《我們究竟應當不應當愛 國?》一文中他說得更清楚:「我們愛的是人民拿出愛國心抵抗被人壓迫的國家,不是政府 利用人民愛國心壓迫別人的國家。我們愛的是國家為人謀幸福的國家,不是人民為國家做犧 牲的國家。」 《大國崛起》的「國」顯然還祇是「人民為國家做犧牲的國家」。儘管這個紀錄片也有 許多值得肯定的地方。《大國崛起》選擇航海,從西班牙、葡萄牙開始,而迴避了意大利, 我不知道這是有意還是無意。實際上,近代文明是從意大利的佛羅倫薩起步的,文藝復興是 一個繞不過去的題目。最近,國內的報紙網絡都在討論「中國的文藝復興」,其中也有不同 觀點的討論和爭辯。「文藝復興」的主題就是人的解放,就是個體本位、個人價值、尊嚴的 確立。今天我們面臨的重大問題之一,確實就是如何從根本意義上將個體本位建起來,這是 破解千年不動的國家本位(本質上就是帝王本位、權力本位)的關鍵。毛澤東在57年前大言 不慚地宣稱「解放」了中國,實際上祇是解放了他自己,今天我們說「文藝復興」也好,說 個人維權也好,「抱團維權」也好,都是指向個人解放,這個解放不是指望某個包打天下的 救世主,不是要披上宗教的外衣,而是我們自己救自己。國家的根本在於人,在於每個具體 的個人,任何時候,個人都比國家重要,否則就是本末倒置。國家首先是文化認同意義上的, 然後是政治認同,以強凌弱,不經我們的同意,不尊重我們自主的意願,以國家機器強迫我 們接受某種統治,這樣的「國家」不是我們自己的「國家」。在這個意義上,強權的「國家」 與我們的國家不是同一的。亞里士多德早就斷言:「國家起源於生活,它為美好生活而存在 下去。」科學巨人愛因斯坦也無比清晰地表達了同樣的觀點:「國家是為人而建立,而人不 是為國家而生存。」在本民族的知識分子中,陳獨秀也早已作出過透徹而明白的闡述。即使 在當代中國,肖雪慧、崔衛平等一流的學者,對此都有過精彩的論證。祇有認清了國家和個 人的關係,在個人本位的基礎上,我們才有可能迎來真正的自我解放。告別「衰世」中國, 祇有自己解放自己。 三、笑傲強權:如何解放自己 我們如何解放自己?網上也有很多朋友提出相似的問題。一天我突然想到一個題目「以 生活的姿態笑傲強權」——解放自己不就是要把我們從形形色色的桎梏中解放出來,把我們 頭上強權的枷鎖砸得粉碎嗎?那祇有回到生活中,回到最初的起點上,而不是指望一種新的 強權替代舊的強權。在這裡,我們是誰?我們首先不是群體,而是每一個單獨的個體,是我, 是你,是他,不僅包括像我這樣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包括所有受到不公正對待而且求告無 門的人,包括千千萬萬邊緣生存者,也同樣包括在主流社會呼風喚雨、體面光鮮的人,甚至 包括掌握著公共資源的人,祇要他們願意,他們也一樣可以參與這一潛移默化、無時不在前 行中的自我解放進程。我們必須記住這個世界上所有偉大的創造都來自獨一無二的個人,所 有善、愛和美也都源於個人。我們這個民族自古重視群體、集體、組織(比如家、家族、姓 氏、黨派、單位、國家等等),總是害怕單個人面對世界,也很少有人記得夜晚獨自抬起頭 看看星空,有的祇是對人際關係的在意、琢磨和深究,把生命中的大部分時光都消耗在各種 各樣複雜的人際關係中。為什麼幾千年來每一次改朝換代、翻江倒海之後,我們都得回到原 來的秩序當中?為什麼一個打天下集團一旦成功總是會出現一個獨一無二的、不可一世的絕 對君王?其中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就是個人永遠不被發現,祇有依附於某個外在的強勢集團, 依附於某個神化的領袖,依附於一套等級森嚴、無視人性和道義的規則和潛規則,一句話, 依附於一切外在的權威,惟獨沒有自己。從古代文明向近代文明轉型,其中一個重要特徵就 是每個人公民身份的獲得和確認。然而公民身份不是天下掉下來的,是要靠千辛萬苦甚至流 血流汗才能爭取來的,絕不是某個人、某個黨、某個政權可以簡單地恩賜給我們的,他既然 可以恩賜給你,也可以照樣收回去。 不久前,我在一個朋友的博客上看到巴西教育家保羅。 弗雷勒的一段十分精闢的話:「公民身份——尤其是在我們這樣有著專制與種族、性別與階 級歧視傳統的社會裡——真是一種發明!在這個意義上,遭受某種歧視或所有歧視的人並不 喜歡把公民權當成和平權,以及公認的權利來行使。相反,它是一種目標的權利,其實現能 夠使民主極大地發展。公民意味著自由——工作、吃飯、穿衣、穿鞋、在住所裡睡覺、支持 在自己及自己的家庭、愛、生氣、哭喊、抗議、支持、走動、持有這樣那樣的信仰、參加各 種政黨、教育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在本國的任意海域中游泳的自由。公民身份不是偶然獲得 的,它是一個要求我們為之而戰的沒有終點的歷程。」我們在當下中國的生活,我們的公民 身份是殘缺的,因為我們祇擁有不完全的一些權利,大部分重要權利,不僅缺乏制度保障, 而且完全被漠視、踐踏、剝奪,我們許多人也許已經有滿足生存需要的部分自由,工作、吃 飯、穿衣、穿鞋、在住所裡睡覺、支持在自己及自己的家庭、愛、生氣、哭喊……但是我們 沒有合法的信仰、思想、言論、遷徙、出國、抗議、自願結社等自由。我們有部分物質層面 上的自由,精神層面的自由是被壓制和反對的。因此,伸張真實的公民身份、要求完整的公 民權利就是通向自我解放的一個起點。這個起點最終將導向一個真正的公民社會。我們每個 人的職業角色可能不同,我們賴以安身立命、養家餬口的方式可能不同,但我們共同擁有一 個社會角色,那就是我們現在還寫在紙上的公民身份。公民,在我看來就是一個個具體的天 然擁有各種權利(不限於本國憲法確認和列舉的那些)的個人。有這樣的清晰認知,我們就 有底氣,即使在我們的大部分權利被架空、無法落實的情況下,我們也完全可以以公民的身 份、公民的心態、公民的語言,像一個真正的公民那樣說話、行事、生活。當我們在生活中 受到具體和抽像侵害時,我們都可以起身捍衛。生活,在我的心目中,不是什麼深奧的哲學 意義上的概念,生活就是最基本、最樸素、最實在的日常生活,包括物質層面和精神層面的。 就我本人而言,因為不可抗拒的原因,這個特定時代所限定的條件,注定了生活在社會最底 層,所有前行的、上升的通路都被堵死了,做教師不能,考公務員、考律師資格沒門,甚至 連開報刊亭的資格都沒有。但我並不抱怨,並不怨天尤人,我堅持以自己可能的方式謀取生 存,在經過無數的曲折和艱難困苦之後,我終於得到了青菜、豆腐、蘿蔔條的生活。我喜歡 乃至熱愛這樣的生活,這本來就是我所追求的生活,並將繼續這樣生活下去。我讀書、寫作、 爬山、走路,腳踏實地地過我的每一天,不虛度,不浪費,不存僥倖之心,不求天降餡餅, 平靜安詳地面對日起日落,季節輪替。在凌駕在我們頭上的無所不在的強權面前,我生活並 批判著。總之,我反對世上一切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強權。自我解放的最大敵人就是形形色 色的強權和准強權、潛在的強權、強權心態。 有鑒於此,千萬不能相信什麼英雄、偉人、救世主和政治明星,無論他們打的是什麼旗 號,政治的、宗教的或者文化的。半個多世紀以來,為什麼本民族在面對強權時,總是屢戰 屢敗,重要原因就是我們從來沒有找到一個可靠有力的支點。今天我要對自己說,這個支點 已經找到了,那就是生活。祇有生活本身才有可能最終消解強權的戾氣和毒素,將所有不同 包裝的強權送進歷史的垃圾堆。如果我們能在觀念、意識層面拋棄改朝換代、取而代之,拋 棄「打江山,坐江山」、成王敗寇,拋棄權力崇拜、權威崇拜、明星崇拜,我們就完全可以 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自我的價值和尊嚴,找到未來社會的嶄新方向。你當然可以 卑怯地說,強權如此強大,不可戰勝,個體勢單力薄,形同螞蟻,根本無力反抗,強權的任 意一個齒輪隨時都可以將你碾成齏粉。但是你忘記了,世上最弱小的也就是最有力量的,以 水之柔弱尚可滴穿石頭,淹沒一切,何況人乎?悠悠萬事,貴在認知,貴在堅持,兩者合一, 無堅不摧。祇是需要時間。沒有耐心的人自然不屑於作出這樣的選擇,因為他們祇爭朝夕, 朝夕中有現世的權位、利益和榮耀,朝夕中有鮮花、掌聲和喝彩。他們因此會輕蔑地轉過頭 去,他們需要的是複製強權的方式獲得另一種強權,即使是採用不同的意識形態,高舉不同 的旗幟,強權的本質不會根本變化,我們的公民身份可能還是寫在紙上。 作為一個不願繼續做奴隸的個體生命,至少可以在三個層面直面強權,一是在心理層面 藐視一切強權,不相信強權以任何花言巧語編織的花環,不畏懼強權放出的各種恫嚇和威脅 信號,不迎合強權施展的種種手段。二是在言論層面,孤島作家柏楊在封筆之前有兩句話: 「不為君王唱讚歌,祇為蒼生說人話。」說得非常漂亮。我們至少可以做到無論在私下還是 公開場合都不為強權說一句好話。進一步,我們可以保持對強權的批評、監督和公開的輕蔑。 英國物理化學家、哲學家波蘭尼說過一句話:「公眾監督力量實際上是社會裡個體首創精神 的守護神,它也是防止個體墮落的粘合劑,就像防止來自國家集體主義趨向的壓迫一樣。」 三是在行為方式上,堅定地與一切強權、准強權保持距離,不幫兇、不幫忙、不幫閒,走自 己的路,吃自己的飯,靠勞動的雙手立足,不吃嗟來之食,不幻想天上的餡餅落在自己碗裡, 不奢望天降大任於自身,做普通人,過平常生活。這比什麼都重要。上述三個層面提供的其 實祇是底線意義上的抵抗,但能做到這幾點,已經足夠了,因為這是以生活的姿態笑傲不同 的強權,是獲得自我解放的可靠保障。 老實說,在幾千年皇權崇拜、權勢崇拜、以官為本的土壤上,在這三個層面當中,最難 的恐怕還是第一個層面,就是對強權、權勢和人間權力真正保持一種藐視、蔑視、輕視的心 理。任何生殺予奪和分配資源的權力常常都是由官員承載的,官不論大小,都是主宰者。幾 千年來這已經成了民族生活中揮之不去的鬼魅。說到底,今天瀰漫全社會的道德敗壞、羞恥 喪盡,即便不是全部由權力專橫和官員腐敗造成的,現存權力體制和這個體制賴以轉動的官 員都要負絕大部分責任。通向解放的一個極為重要的步驟,就是必須逐漸造成一種新的風氣, 就是對官的蔑視、輕視、藐視,使官本位漸漸讓位於人本位,使長期以來的反僕為主的公僕 回到應有的位置上。要真正形成這樣的觀念,各級官員無論是官多大,權有多重,都不過是 為我們普通公民服務的公僕,僕人而已,公民才是真正的主人。官員一旦離開公職,就是與 其他公民平等,作為一個人,他也和其他公民一樣享有平等的權利,但作為官員,他就是一 個服務者,天然地處於公眾的監視、監督之下。民至上,官至下。正是中國數千年來官權太 重,民權缺位,不砸碎官本位,中國就永遠走不出古代。自我解放進程的第一步,就是要在 觀念上把世世代代重官轉為輕官。 同時我們要知道,在朝的強權固然可惡、可憎,在野的潛在強權、強權心態一樣可怕, 笑傲強權,要面對的不僅是在朝的強權,否則我們即使趕走了在朝的強權,迎來還將是另一 種形式的強權,祇要心中的強權崇拜情結沒有根除,這是難以避免的。因此,祇有把抵抗強 權的支點定位在生活中,才有可能找到歷史的方向。不要指望某個舊強權的倒台會給自己帶 來什麼翻天覆地,不要幻想舊強權完蛋之後自己一步登天,改變普通人的生活。祇要恪守這 樣的基本心態,也就是平常心,明天早晨,無論是風雨還是陽光,我們都將一如既往地生活。 我們就有足夠的底氣批判一切強權,笑傲一切強權,我們要給強權上籠頭,我們要在強權的 牙齒上戴護套。換言之,做一個普通人,一個真正擁有公民身份的人,過平常的生活,這比 什麼都重要。 這畢竟是一個變化了時代,一個不過是貌似「盛世」的「衰世」,在底線意義的三個層 面上抵抗強權,是所有具有公民身份的人都可以做,並有可能做到的。千千萬萬普通人的認 識、醒悟是開始和完成社會重建的根本前提。有人認為中國沒有宗教,在政治上一定沒辦法 搞民主。去年夏天,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遇到一位孤島出生的香港人,我們為此辯論了兩天, 誰也沒有說服誰。其實,說民主社會也好,說公民社會也好,一個現代文明社會的出發點和 歸結點就是生活,普普通通的生活,一個在家裡、在街上免於恐懼的社會,一個可以充分表 達自己見解、可以批評政府和各級官員的社會,一個人人享有尊嚴的社會,這樣的生活才是 普通的日常生活。 我想起歌德說的「生活之樹常青」,想起哈維爾說的「信仰生活」,從少年時代起,我 用了幾近20年的時間,經過無數的痛苦、磨難和曲折,才漸漸明白了生活的道理,徹底告別 了那些繼續在我們這個時代滋生繁殖的傳統觀念中的毒素,回到了最簡單的生活。我,我們 要做的,不過是沿著生活的道路往前走,——祛魅,祛除形形色色的魅而已。 四、以頭立地的博客時代 博客最初就是網絡日誌,現在當然已超出這種功能。中文網絡從「論壇時代」進入「博 客時代」是一種必然趨勢(接下來也許還會有什麼「播客時代」和其他的時代)。如果少一 點商業侵染,少一點權力干預,如此發展下去,通過網絡的公民表達很可能會在虛擬空間出 現公民自治雛形。每個博客都是一個獨立的主體,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面孔、言說和姿態, 娛樂也好,學術也好,草根也好,在這裡眾生平等,完全是一派千姿萬態、萬花齊放、千家 爭鳴的局面。博客與博客之間沒有高低上下尊卑之分。雖然有些門戶網站基於商業目的炒作 個別明星和名人博客,吸引了不少盲從的缺乏獨立思考能力的網眾。但是,真正有頭腦的人 會有自己的判斷,自己的選擇。隨著時光流走,網絡也一樣大浪淘沙,該淘汰自然會淘汰, 該沉澱下來的還是會沉澱下來。 據我所知,真正高端的、原創的有思想、情感和文采的往往不是名人博客,而是那些普 通人的博客,他們真正把博客當成自己的精神家園,每天將自己的所思所想所經歷寫下來任 何力量都遮掩不住人類表達自己意願,求真求美的內在衝動。外在的鎖鏈終究是要脫落的, 就像最美麗嬌艷的花朵也免不了要彫謝一樣。這是個個體的時代,千萬個體以頭立地的時代。 「以頭立地」,意味著我們用理性思考,按理性行事,我們不再盲從,我們不再愚忠,我們 不再乖順,我們要伸張自己的願望,我們要用自己的尺度衡量眼前的世界,我們要用自己的 標準重建生活,不僅是私人的生活,也包括我們從來匱乏的公共生活。我們要把一切權威、 明星、大人物、豪門大款毫不留情地踩在腳下。博客時代的開始就是一個小小的信號。一個 個體尊嚴的時代將從博客開始,從現在起,以博客為證,我們從容淡定地過自己的生活,記 錄自己的生活,發出自己的聲音,從現在起,眾聲喧嘩,而不是眾神喧嘩。在這裡,每個人 都是一個政府,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尺度,每個人都可以發出獨立的聲音。國家起源於生活, 任何國家都建立在個人信從的基礎之上,而不是反之。那些異化的「利維坦」貌似龐然大物, 驕橫地凌駕在每個人頭上,凌駕在整個社會之上。「是時候了」,50年前,北大學生沈澤宜 以澎湃的激情寫下了這一詩句。50年後,我們能做什麼?最重要的就是要打造出千萬條繩索, 去縛住桀驁的「利維坦」怪獸,去馴服從來不受約束的蒼龍。第一步,就是不相信一切怪獸、 一切不受束縛的蒼龍,笑話它,藐視它,不理會它。第二步是在內心深處、在價值層面建立 起個體本位,義無返顧地告別國家本位。我們要的是能夠保障每個人追求生命、自由和幸福 權利的國家觀。第三步是從自己做起,從身邊做起,從當下做起,在日常生活做起,開始為 新社會的出現準備條件,那就是在行為方式上以做公民為榮,做一個普通人、一個平常的勞 動者、過尋常生活為榮。也許我們每個人勢單力薄,影響不了這個世界,但我們至少可以要 求自己,生活就是從自己開始的。千千萬萬小小的支流最終將匯成茫茫江河,歸入浩渺的海 洋。這是一個最簡單的道理,是最初的起點,也是最後的保證。 權力本是人類自身的產物,而從它產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一個不斷被異化的過程。人類進 入近代文明以來全部的努力不過是要把異化的權力馴服,將它安置在有程序可循、可以監督 約束的正常軌道上。在許許多多國家包括亞洲在內,這一努力早已成為現實。我們也會有這 一天,用千萬個體的打造的繩索、用制度的鏈條將權力從頭到腳捆縛起來。歷史不會有例外。 所有過去和現在的努力不會白廢。今天的網絡和大地一樣,至少表面上還是娛樂的天下。總 有一天,大地之上也和互聯網一樣,娛樂的歸娛樂,嚴肅的歸嚴肅。人需要一點茶餘飯後的 娛樂,更多的時候我們要嚴肅地面對生活,這是一個老大民族避免在「尖腳貓」遊戲中沉淪、 毀滅的唯一出路。泛娛樂化事實上就是以生殖器立地,本能至上,將靈魂掏空,將感官快樂 當作人生全部目的。因此,我們可以理解大大小小的貪官污吏在撈得腦滿腸肥的同時,總是 在情婦、二奶那裡消耗生命,貪官總是與色情醜聞聯繫在一起。在當代中國,官已經淪為邪 惡的化身、糜爛的化身、無道德的化身。儘管如此,我仍然相信,這個產生過林昭、顧准的 民族早晚會告別「尖腳貓」遊戲,從頭再來。我有時候會想,最難的其實不是結束這樣的時 代,而是重建一個以基本人性為底線的新社會。雖然我不是一個樂觀主義者,但也並不完全 悲觀,畢竟一部分人已經站起來,不僅包括遲暮之年不斷呼籲民主的老一輩知識分子,如科 學史家許良英、醫生蔣彥永,律師張思之,作家章詒和、沙葉新,「天安門母親」群體的代 表丁子霖夫婦,黨內民主派的代表李銳、胡績偉、朱厚澤、鮑彤、李普等人。即使在中青年 中也已產生了教授賀衛方、艾曉明、肖雪慧、崔衛平、秦輝、徐友漁等,作家胡發雲,人大 代表姚立法,民間記錄片製片人胡傑,電影導演賈樟柯,報人程益中、盧躍剛、李大同,油 畫家陳丹青等。在各個行業,各個領域中實際上都已經產生了認同普世價值,並且為推動中 國的轉型努力著的人,這在以往都是很難想像的。在各個行業,各個領域中實際上都已經產 生了認同普世價值,並且為推動中國的轉型努力著的人。更重要的是,在太石村,在許多因 環境污染、土地徵用等引發的群體性事件中,我們都已看到普通民眾正逐漸學會用理性、合 法地維護自己的權利,哪怕在現實中屢遭失敗,他們也將贏得尊嚴和榮耀。前些日子,溫州 龍灣區的養殖戶在兩起「民告官」的行政訴訟中,告贏了國家環保總局。在杭州,一個普通 的退休教師劉進成首創了以憲法盾牌抵制強行拆遷的模式,被北京、河南等地的老百姓所效 仿,對於抵制野蠻的拆遷產生了很有力的示範效應。這都是民間社會以頭立地的一個個標誌 性例子。在網上,比那些個案維權更值得關注的無疑是成千上萬普通人的博客,有根底、有 底氣的博客,一個個有思想能力、健全心智的個體正在挺起來,即使在網絡的寒冬中,他們 也顯示出了足夠的智慧、勇氣和見識。 這一切日復一日告訴我們,隨著一個以頭立地的博客時代的到來,新的生活已離我們不 太遙遠。但這種生活不會主動地自天而降,而要靠我們自己創造,有待於我們對一種慣常的 異化生活進行堅韌持續的抵抗。基於生活的抵抗,就是底線意義上的,也就是退到牆角的, 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抵抗。不問成敗,祇問生活。這樣的抵抗在意的不是成敗,而是尊嚴;在 意的不是功利,而是人性。生活,合乎人性本來面目的生活,是抵抗的出發點和終點站。 (2007年1月31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