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戰喉舌曹聚仁「談右派」 (北京)張耀傑 《北行小語:一個新聞記者眼中的新中國》,2002年7月由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 書店出版發行,其中收錄了曹聚仁的《北行小語》、《北行二語》、《北行三語》的全部內 容。在封底內扣中,寫有這樣的宣傳話語:「新中國成立伊始,海外多持觀望、懷疑,甚或 敵視、妖魔化態度,謠諑紛集。在此背景下,著名作家、學者曹聚仁以新聞記者身份,在 1950年代,多次從香港北上,訪問北京,並遊歷大陸各地,以客觀、中立、公正的立場,深 入報道大陸的社會巨變,產生深遠影響。自稱既不『反共』,也不『親共』,而是力求『知 共』的曹聚仁,錄其所見,記其所聞,存其所思,為後世留下珍貴的第一手歷史文獻。抗美 援朝、合作化運動、反右運動等重大事件均有所記錄。本書系大陸初版,堪與作者以戰地記 者身份留下的《萬里行記》前後輝映,並足傳世。」 本文無意對該書進行整體評估,祇想討論一下曹聚仁的「談右派」,是不是像出版者所 宣傳的那樣「客觀、中立、公正」,是不是像曹聚仁自己在《北行三語。後記》中所說的那 樣,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一、「近於詭辯」的「談右派」 《談右派》是曹聚仁關於反右派的第一篇文字,他在開場白中寫道:「記者南返以後, 千頭萬緒,也不知有多少急事緩事不曾報道;我們到浙江去巡遊了6天,那已是一個月前的 事,到今天,也還不曾寫過。祇因『整風』這件大事,海外人士太關心了,祇能把一枝筆放 在這一重心上。」 中共中央調查部辦公室副主任、統戰部辦公室副主任、對台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 李克農辦公室副主任徐淡廬,是曹聚仁及妻子鄧珂雲巡遊湖北、江西、上海、浙江等地的專 職陪同。據他在日記中記載,一行人是1957年6月11日上午由北京乘火車南下的。6月18日, 他在廬山日記中寫道:「客人注意寺廟在解放前後的對比,對新聞事業資本主義經營方式的 盈虧津津樂道。他對報紙所載批判章伯鈞、儲安平等人的反動言行不願發表意見,但又表示 對整風問題將作若干萬字的報道。我觀他不讀《人民日報》社論,寫通訊十分粗淺,抵廬山 當晚買了幾張風景照片寄給《南洋商報》也算交卷。」 由此看來,曹聚仁的《談右派》以及隨後的幾篇相關文章,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客觀、 中立、公正」的新聞報道,而是由中共當局佈置給他的真假難辯的統戰宣傳。對於這樣的統 戰宣傳,曹聚仁一直是心領神會的。10年之後的1967年11月18日,他在寫給胞弟曹藝的家書 中表白說:「我的寫稿工作,乃是北京所指示的,面對華僑,當然不能一鼻孔出氣,否則作 用全失。我也想不到會變成全世界華僑的思想指路牌,所以,京中對我特別關懷。」 正是出於這種心境,曹聚仁在《談右派》中用自稱是「近於詭辯」的話語,把自己形容 為「反動派」:「我們在沿著長江流域旅行的途中,從報紙上、廣播中聽到了一些右派人士 的姓氏和他們在言行上的過錯。後來,在香港看到一張羅列了370多人的名單。……某君就 半玩笑半認真地問記者:」你是什麼派?『我說我是』反動派『,他聽了不覺大笑。記者接 著就對他說:「你們把我當作左派,我還不懂得左派思想該是什麼;要說是右派呢,又不知 今日的右派,走的是怎樣的路線。惟有自認是反動派最不錯,總有一邊會把我們當作反動派 看待的;不是這邊的反動派,定是那邊的反動派,總不會錯了吧!』記者的話雖是近於詭辯, 他也瞪著眼睛,無話可說了。」 「不知今日的右派,走的是怎樣的路線」,並不影響曹聚仁按照毛澤東的思路給遭受政 治清算的「右派人士」,加以「莫須有」的思想罪名:「記者忽然想起了毛主席的一句話來: 他覺得一般知識分子雖說經過了社會革命的大關,但在意識形態上還是和新的社會生活不相 融洽,所謂『過不慣』。……凡是下意識中對於社會主義的社會生活不相融洽,過不慣的, 那就是右派的靈魂。」 按照這樣的標準,1950年南下香港的曹聚仁自己,分明是徹頭徹尾的「右派」,而不是 所謂的「反動派」。然而,在落款時間為「1958年春」的《再記右派分子的終局》中,曹聚 仁先是「莫須有」地捏造章伯鈞、羅隆基、艾青、丁玲、馮雪峰等人有「士大夫個人主義的 野心」,以及「他們都在私生活上欠檢點,予以口實」;接下來便與這些人劃清了政治界線: 「到今天,記者得聲明一句話:記者個人是自由主義者,但非右派分子,因為我從來沒有政 治上的野心,既不想領導別人,也不想被別人所領導,我是『絕物』,卻不是『右派分 子』。」 二、自稱「絕物」的「反覆顛倒」 《再記右派分子的終局》之前,曹聚仁另有一篇《右派分子的終局》,落款是「1958年 2月13日在北京」,也就是他再一次來到北京的第二天:「記者昨天(12日)下午到了北京, 第一件大事,就是要知道右派分子的終局。人代會罷免右派分子幾位巨頭,如羅隆基、章伯 鈞、章乃器、黃紹雄這些人的部長職位,該是最大的新聞,也是一般讀者所關心的大事。記 者先前曾再三報道政府對於右派分子的處置,採取和風細雨方式,非常溫和,事實上也正是 如此。」 在這篇文章的結束語中,曹聚仁迫不及待地給出了自己「想當然」的「右派分子的終 局」:「記者的報道,或許可以替一般讀者解消一些疑問了吧,反右派運動,便是這麼結束 了。」 接下來的歷史事實,完全否定了曹聚仁自以為「事實」的「想當然」:1958年3月8日, 北京各大學的大批學生右派,遭受「保留學籍,勞動察看」的處分,被送去勞動教養。另有 部分學生,遭到強制性的「勞動改造」,甚至死於非命。比起號稱「首善」的北京,全國各 地的右派分子,所遭受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政治迫害,還要更加慘烈一些。據薄一波在 《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中介紹:整個運動結束,全國共劃右派分子55萬人。從指導 思想上講,雖然也說過「不可過分」、「決不要擴大化」,但更多地是怕漏掉,所以在反右 派過程中,一再反對「溫情主義」,強調「深入挖掘」。 然而,曹聚仁置眼前的事實於不顧,在《再記右派分子的終局》一文中,自相矛盾地為 反右派運動辯護說:「年輕的一輩,一提到右派分子,就作公式化的按語,說他們是反黨、 反政府、反社會主義的。究其實際,他們並無『造反』的野心,章、羅諸氏,最多也不過想 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總理』或『副總理』,輔君行其道。(章乃器氏說他燒了灰,也沒 有反黨、反政府、反社會的痕跡,此語也有一部分是真實的。)至於艾青、丁玲、馮雪峰諸 人的意願,也不過是想取文聯主席地位而代之,或者高居文化部的領導地位,滿足了『大丈 夫當如是也』的野心而已。說明白一點,乃是士大夫個人主義的野心。另一方面看,正是反 社會主義的,因而是反黨、反政府的。在解放初期,……民盟、九三學社的領導人,忽然自 負以天下之重,覺得今後乾坤重擔都在他們身上,於是以影子內閣的領袖自居,也是勢所必 然。」 比起「年輕的一輩……公式化的按語」,曹聚仁的「按語」其實是更加自相矛盾的「公 式化」:右派分子一方面「並無『造反』的野心」,一方面卻又有「士大夫個人主義的野 心」;一方面並不是「反黨、反政府、反社會主義」,一方面卻又是「勢所必然」的「反社 會主義的,因而是反黨、反政府的」。對於這種不惜自相矛盾的「公式化」,被曹聚仁奉為 師長的周作人,在《關於紹興師爺》中,曾經有過經典性說明:總是以凌駕於法律程序之上 的「絕物」即特殊材料或特殊超人自居的紹興師爺,在處理各種案件時永遠正確的根本秘訣, 就在於「反覆顛倒無所不可」。具體說來,紹興師爺想讓原告勝訴,他就會說:「這個人要 不是吃了虧,何必要來告狀呢?」紹興師爺想讓被告勝訴,他就會斥責原告說:「人家被告 不來告狀,你這個原告卻偏要來告狀,肯定是你善於惹事生非打官司!」紹興師爺要想讓老 年人勝訴,他就會對年輕人說:「你不尊敬老年人就應該受到懲罰!」紹興師爺想讓年輕人 勝訴,他又會質問老年人說:「你那麼大年紀不知道愛護年輕人,是什麼道理呢?!」 筆者認為:假如非要給曹聚仁一個中國文化史上的位置,那就是繼紹興師爺魯迅、周作 人兄弟之後,把「反覆顛倒無所不可」的刀筆吏手段運用得既熟練又徹底的第一人;而不是 夏衍在《懷曹聚仁》中所說的「在海外華文報紙上為新中國系統地作愛國主義宣傳」的「第 一個」。 至於右派分子的確鑿罪證,曹聚仁能夠坐實的祇有一個「戲曲界知名之士吳祖光」: 「他也曾有取劇協領導地位而代之的野心,他也在私人生活上翻了觔斗。他搜藏了很豐富的 淫書淫畫,已見之於公開文件。他欣然就道,到東北黑龍江地區參加農場的勞動生活。海外 論客,或許對於農場的勞動生活,看作是地獄生活,事實上,記者親身所見,那的確是使身 心愉快的修養。佛家所謂『苦修行』,庶幾近之。吳氏的『欣然』就道,並非裝出來的。」 在另一篇《訪羅隆基先生》中,曹聚仁又把「欣然」二字放大為「欣欣然」:「羅氏欣 欣然參加社會主義學院的學習,也就是不願意脫離社會主義陣線的明顯表徵。……記者毫不 帶誇大成分地說:新中國使人興奮的新事太多了,誰都有點戀戀不去了,連記者也在內。」 在中國大陸擁有王春翠、鄧珂雲兩位妻子的曹聚仁,1950年為了逃避「毛澤東也正在砌 起了思想上的萬里長城」(語出《南來篇》)的思想控制,而南下英國人統治的香港,一邊 與諸多年輕舞女鬼混,一邊公開發表描寫風流嫖客與風塵女子縱情縱慾的「淫書」《酒店》。 就是這樣一位根本不具備「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人民」或「公民」資格的「境外」記者, 偏偏把自己標榜為凌駕於一切「別人」之上的「既不想領導別人,也不想被別人領導」的 「絕物」即特殊材料,進而用無法證實的「野心」來抹黑右派分子,再用同樣無法證實的 「欣然」、「欣欣然」,為把羅隆基、吳祖光們打成右派的中共當局提供政治辯護。在他的 「反覆顛倒無所不可」的文章中,是完全談不上「客觀、中立、公正」的,也是完全談不上 「最好的『考驗』是『時間』」的。 三、統戰宣傳的功利驅動 繼上述三篇文章之後,曹聚仁還在《海外人士注意的右派分子》中進一步表示說:「所 有右派分子所受到的處分都是極輕的。……一部分是勞動教養。我們所熟悉的一些文藝界的 朋友,在北大荒國家農場鍛煉自己。說起北大荒,一些海外論客就跳起來了,且慢,記者是 心甘情願想到北大荒去的,那兒即算不是天堂,也可說接近天堂了。……中共所實行的勞動 改造政策,監獄便是學校,也就是工廠。」 應該說,像自己的恩師邵力子,以及直接享受毛澤東眷顧的郭沫若、章士釗那樣,在中 國大陸享受「天堂」般的優越感和幸福感,是曹聚仁甘心充當「反覆顛倒無所不可」的統戰 喉舌的最為根本的功利驅動。 1956年11月6日,曹聚仁在寫給原配妻子王春翠的家書中表白說:「年來顯得我的精神 是衰迷了,每逢情緒不佳,夢中必返故鄉,……此亦落葉歸根之境。但故鄉又如何住呢?」 1958年10月,再一次來到北京的曹聚仁,在半個多月的時間裡一再受到毛澤東和周恩來 的接見。離開北京後,他乘飛機前往上海,接第二任妻子鄧珂雲返回香港。10月29日,他在 寫給曹藝的家書中,興高采烈地表白說:「我到香港,大約有20天勾留,便到日本去,12月 底可以回北京了。這是我的打算,也許有變動也未可知。我準備對房子方面領一次情,所以 考慮了又考慮,我倒想住青島去呢!」 11月3日下午,曹聚仁在致曹藝信中,甚至要替對方開口要官:「我昨日搬了家,今日 又移入另一新寓,此事甚妙。接來信及媽媽的手諭,我以往,(也可說是赤手空拳到了香 港。)許多事力不從心,目前情勢不同,我總要讓你擔當大一點的工作。因為反正是開口, 要開口就要開大口,你一個人做了主管,別人就可以連帶有辦法了。(我自己永遠想站在邊 上。)」 在這封家書裡,還附有寫給母親劉香梅的短信:「織雲南來,我們怕要出國去,因此請 媽媽南遊,要等到我們移家廣州以後了。」 連夢牽魂繞的江南故鄉都「住」不下去的曹聚仁,是絕對不會像「右派分子」吳祖光那 樣,到「即算不是天堂,也可說接近天堂」的「監獄便是學校,也就是工廠」的「北大荒」, 去接受佛家所謂「苦修行」的勞動教養或勞動改造的,他所希望的是無償享用中共當局提供 的養尊處優的生活條件。一年之前,第一次到大陸採訪的曹聚仁,最先報道的就是自己夢寐 以求的文人生活:「最使我覺得『揚眉吐氣』的,(當然替別人覺得如此。)就是在今日新 中國,祇有文藝作家才有成為『暴發戶』的可能,有如中了馬票頭獎似的暴發。……舉幾個 現成的例子:那位翻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梅益,就是這一種譯本,拿到人民幣15萬元的 稿費;而那位寫《保衛延安》的青年作家杜鵬程,也在一年之中,得到了人民幣15萬元以上 的稿費。(合港幣四十萬上下。)」(語出《寄徐伯訏先生——北國的作家生活》,徐伯訏 是著名作家徐訏的本名。) 對於中國大陸的真實狀況,特別是中共當局不惜以思想罪和文字獄剝奪本國人的思想自 由和精神創造的政治高壓,曹聚仁是完全明白的。1960年,自稱「我的思想,既不是『親共』 的,也不是『反共』的,勉強來說,我可以說是屬於『知共』」的曹聚仁,在《北行三語。 後記》中表白說:「凡是革命政權,都是被當時的一部分民眾所詛咒的。我知道在中共政權 之下的生活是不自由的。不過孫中山在他的遺教中,就明明白白要我們放棄個人的自由,所 以台灣的口號和大陸的口號是相同,有集團的自由,才有個人的自由,而且要為集團而犧牲 個人的自由。我們要為個人的自由而奮鬥的話,那就得另外尋找奮鬥的途徑。」 由此可知,出現在曹聚仁筆下的吳祖光的「欣然」和羅隆基的「欣欣然」,其實是他對 於右派分子「不自由」的生存狀況的惡意粉飾。待到中共當局公開承認反右派的政治錯誤之 後,得到平反的吳祖光和他的妻子新鳳霞,以及其他的「右派分子」及其家屬,所表現出來 大都是血淚控訴,而不再是所謂的「欣欣然」。 與中國大陸被打成右派的55萬知識分子相比,曹聚仁確實找到了祇屬於他自己的「為個 人的自由而奮鬥……的途徑」,那就是一邊在香港享受英國人庇護下的言論自由,一邊以境 外記者的身份,把腦袋伸進中國大陸,替剝奪本國民眾的人身自由及言論自由的中共當局提 供「反覆顛倒無所不可」的統戰宣傳。他的好友徐訏,在《悼曹聚仁先生》中對此曾有經典 說明:每個人性格上都有矛盾的地方,曹聚仁則特別顯著。他的號召人家返回大陸,有點不 顧人家死活的「老鴇」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