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醒來了》節譯 在歷史重壓下中國知識分子的困境 紀思道 七十多歲的欽本立是個倔強的老人,是一位被證明是全中國最大膽的新聞界人士 。作為《世界經濟導報》的總編輯,他幾乎是單槍匹馬地開闢了中國新聞出版自由 的新天地。八九年天安門運動被鎮壓,《世界經濟導報》被關閉,他手下的記者有 的被投入監獄,欽本立本人也被軟禁。 我當時正想在中國採訪一個人,好寫一篇長篇的人物特寫報道。大多數中國人當 時私下裡大罵共產黨,但是這些人拒絕讓我在報道中指名道姓地直接引用他們的話 。為了寫出一篇生動的報道,我想找一個人,這個人能夠具體詳盡地談他的幻滅, 他的痛苦,他的鬱悶,我找了一個又一個,一個個都對我表示拒絕,我想到了欽本 立。 欽本立當時身患癌症,只能活幾個月了。他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了。我想他可能希 望在有生之時來個一吐為快。欽本立當時名義上是被軟禁,但是,那個時候他是在 上海的一所醫院裡,看守不嚴。我想,我可以設法溜進他所在的醫院採訪他。於是 ,我就通過一些可靠的朋友給他傳信,問他是不是可以再跟我見一次面。我很快接 到他的回信:「謝謝關心,希望你和潔芳都好。不過,請原諒我不能跟你見面。黨 組織要求我不要見外國人,我必須照辦。」 這件事讓我百思不解。中國的這種沉默文化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沒有人公開 站出來對當局表示反對?中國人有原則麼? 在蘇聯,一批又一批的持不同政見者公開站出來表達自己的信仰。在中國,幾乎 沒有人公開站出來對當局表示抗議。相反,大多數著名的知識分子在公開場合都表 示支持那些他們私下裡譴責的東西。這些著名知識分子在電視上露面,傾聽各級黨 的幹部宣講社會主義的各種各樣的好處,而且一面聽還一面忙著做筆記。在中國國 外,人們一般是譴責鄧小平和李鵬在國內鎮壓人們。這當然是不錯。但是,至少那 些接受鎮壓的人也必須為中國的鎮壓承擔部分責任。 我於是開始詢問朋友,為什麼這些中國人是這麼怯懦地表裡不一。我慢慢瞭解到 ,這個問題牽涉到一系列錯綜複雜的倫理兩難困境。而這些困境在中國直接牽涉個 人與國家的根本關係。在西方,我們有能堅持原則的福氣。因而,我們幾乎不大能 理解被迫做出痛苦妥協的滋味。但是,在中國,所有的人都要做出這樣的妥協,問 題只是做到什麼程度而已。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參加政治學習,都公然撒謊。幾乎 所有的中國人都是當局的合作者。那些不合作的人有些就丟了性命。 而且這些謊言與欺騙有時候可能是有崇高目的的。我想到了我的兒子伍凱瑞。假 如他年齡大一些,我們就要把他送到中國的學校去上學。假如我是一個中國人,希 望我兒子有出息,我會怎麼辦?假如他參加政治學習,我又該告訴他在學習會上應 當說些什麼呢?假如他的考試題裡有這麼一道題,「如何評價毛主席對中國的社會 主義建設的貢獻?」我是不是應當告訴他,應當提到毛澤東在一九五八年到六一年 製造大饑荒餓死三千萬人?我當然不會跟伍凱瑞說這樣的話。我恐怕要告訴他,要 照著老師教的說。我會讓伍凱瑞撒謊。 假如我不訓練他撒謊,他就上不了一流的中學,也上不了大學。他一輩子可能就 是一個工人,永遠不可能出人頭地。因此,我當然要他撒謊,假如必要的話,我還 要教著他撒謊。假如伍凱瑞拒絕撒謊,說他要憑良心回答考試題,我會對他大吵大 鬧,叫他為自己的前途著想。我會命令他撒謊…… 在男尊女卑傳統下中國女子處境之艱難 伍潔芳 我們家族的另一個成員,一個叫伍調遠(譯音)的男子,相對就要算幸運一些的了 。他三十三歲的妻子在懷著他們第三個孩子的時候,夫妻倆在外面躲了好幾個月。 最後,在一九九二年二月他們一直盼望的兒子出生了。伍調遠對我說,「我們從這 個村躲到那個村,真是不容易。我真害怕。」 聽著我這些遠親講這些話,我不禁思緒萬千。我想,假如伍調遠躲了幾個月之後 ,妻子生出來的孩子又是一個女兒,伍調遠會怎麼辦?再躲藏幾年生第四個孩子是 不可能的。他們是不是會認命,回村接受第三胎罰款,並做絕育手術?或者,他們 會不會絕望至極,把生下的三胎女孩溺死?我站在我老家(廣東台山的)順水村,站 在我爺爺老屋的近旁,我想到我自己……我開始想,我出生的時候,我爺爺奶奶是 怎麼想的?爺爺把第一個妻子撇在老家,就是因為第一個妻子沒有能給他生個兒子 。可是,假如我父親不能有個兒子,爺爺的一切煞費苦心還有沒有結果。我家就會 在我父親那裡斷根。到時候就沒有人給祖墳掃墓,也不會有人給神上供,讓神來照 看爺爺。我想到這裡,突然感到痛苦,還感到憤怒。我爺爺奶奶看到他們獨生子的 第一個孩子是女孩,他們一定非常失望。說不定我是讓我家蒙羞了。 我父母從來沒有暗示他們希望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我也從來沒有向他們問過這 個問題。假如這個問題當時是重要的話,現在也已經不重要了。部分原因是,我有 一個弟弟,這弟弟很孝順地實現了來美國的中國人父母的夢想,他獲得了哲學博士 和醫學博士學位,現在在行醫。我知道媽媽和爸爸是心胸開闊的人。但是,即使他 們對男孩女孩覺得無所謂,我還是想知道,他們是不是覺得第一個孩子應當是男孩 ?我是不是讓他們失望了?他們還有兩個好女兒是不是也讓他們失望了?這些想法 讓我不安。我知道這種壓力的滋味。在我懷著凱瑞的時候,我的中國朋友一個勁地 猜想是男孩還是女孩。很明顯,很多朋友認為女孩不錯,但是男孩更好。在美國, 我決不會想男孩女孩的問題。但是在中國,我生出凱瑞後,真有點為他是一個男孩 而高興。生個男孩,日子就好過一點。而我還不是個中國人,就有這種感覺。我記 得給一個朋友打電話,告訴她我們的孩子出生了。她聽到我的話先是沒有吭聲,然 後,她問:「是男孩還是女孩?」我告訴她說,是男孩,這個時候她才向我道喜。 我可以想像千百萬中國婦女在生孩子的時候所面臨的焦慮、痛苦,尤其是那些不能 生第二胎的婦女該多焦慮。她們周圍很多人認為,生孩子是她們人生當中最重要的 考試,這是及格不及格的考試。結果,有一半的女人考試不及格。 殺嬰、超聲波胎兒性別鑒定,這一切讓我感到毛骨悚然。但是,我也可以理解, 在面臨這樣嚴酷的考試的時候,人們如何按捺不住地要作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