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目擊者的廣場日記 (成都)譚作人 坦克進場的時候,大學生們正圍坐在廣場中央——廣場民主大學的開學典禮已經開始。 11時許,首都的夜空依然明亮,遠處不時響起槍聲。人們席地而坐,平靜,安靜。廣場民主 大學首任校長嚴家祺在演講,民主的歷史,民主的現狀,民主與法制,民主在中國……晚風 吹送,嚴先生娓娓而談。民主就是多數原則,並尊重少數人的權利。民主是人民制約政府, 而不是政府主宰人民。民主要依靠法治,反對人治。民主是中國人民努力奮鬥整整70年不懈 追求的好東西。 嗡嗡之聲突然降臨,像來自天際,有人站起來抬頭張望。你坐著,感到大地開始顫慄, 緊接著聽到了你永遠忘不了的聲音,那是坦克的轟鳴聲和高速奔馳的履帶軋軋聲。「路障!」 有人大喊一聲。人們一躍而起,一聲聲地呼喊著,向廣場西側那輛急馳的坦克車衝過去,仿 佛路障就是自己。 這是1989年6月3日,11時10分,在人民的大會堂面前。 和平的最高原則就是犧牲 民主與坦克不期而遇,超出了許多人的期許。路障!路障!路障!大學生們喊著衝到廣 場西路和長安街上,追著那輛坦克——其實是輛輕型裝甲運兵車,扔出了手裡的汽水瓶、磚 頭瓦塊,甚至,鋼筆和書本。裝甲車楞了片刻,突然掉頭,沿著來路,向前門西大街方向, 奪路而去。不用動員,沒人指揮,一直沒有設防的廣場在恐懼之中做出了本能反應。隔離墩、 鐵欄杆、垃圾桶、乃至各種垃圾雜物,全被搬到路上,做成障礙物的樣子。 4月15日以來,超過3000名大學生,為了自己的同胞和祖國真正站起來,為了反腐敗, 爭民主,堅持了7天7夜的絕食鬥爭。他們的壯舉感動了全世界,卻感動不了自己國家的領導 人。一些人越過全國人大,宣佈戒嚴北京,用軍隊來對付學生,激起了全國人民的反對。可 敬的首都人民,選擇了見義勇為。極少數人濫用國家暴力,並激發了社會暴力,致使大學生 們倡導的非暴力的和平改革遭到破壞,難以控制,對話不成,對抗不斷升級,大學生和士兵 們的年輕生命,正在成為政府錯誤的犧牲品。 坦克進場,預示著最後時刻的來臨。大學生們圍坐在紀念碑上,靜靜等候,他們反對暴 力,也隨時準備犧牲。一個半小時前,絕食團廣播站一個沉靜柔美的聲音,已經說出了大家 的共同意志。同學們,同學們,我們和平請願的最後時刻已經來臨。我們一定要保持理智, 保持冷靜,維護和平請願的初衷,不要用暴力去對付暴力。兩個月來,我們堅持的是非暴力 的和平鬥爭,和平的最高原則,就是犧牲。 廣場上的人熟悉這個聲音,是柴玲——當時,在某種意義上,她是廣場上另一個民主女 神。 再見了,同志們! 廣場重新平靜下來的時候,周圍的槍聲再次響起。先是遠處,像除夕夜的爆竹聲,一陣 緊似一陣。接著,博物館,大會堂,曳光彈平射而來,點射夾著連發,煙花似地劃空而過。 廣播車放送著「民兵訓練課本」,教導人們怎麼打坦克:蒙眼,掏耳,剖腹,砍腿…… 來得還真夠快的。正想著,坦克就來了。 12時30分,金水橋東側傳來坦克的轟鳴,一陣緊似一陣,廣場上的人們向那裡奔跑。與 此同時,從驚慌奔跑的人群中,你聽到坦克壓死了女大學生的消息,有人說,是北師大的。 身旁的喇叭響起了刺耳的噪音,突然,「民兵訓練課本」變成了高亢的《國際歌》聲, 緊接著,這輛由公共汽車臨時改裝的廣播車轟地一聲發動了。看著這輛公交車轉彎,掉頭, 拖著地上的高音喇叭,你明白了它的意思——攔截坦克,同歸於盡!你追著它跑,終於抓住 了車門,車門卻轟然一聲關閉,從駕駛室傳來了訣別的喊聲:「再見了,同志們!」 後來,你在電視畫面中多次見到這輛公交車時,前面離它僅幾十米的坦克不見了。而公 交車,已不在長安街上,並被人改變了使命,成為攻擊建築物而不是攔截坦克的一個「罪 證」。 不許打人! 18年後,你終於明白:反抗暴政不等於睚眥相報;公民有反抗暴政的自由,也有不服從 的權力。而公民不服從,更重要的是守住你自己。而在當時,你並不真正懂得這些道理。中 國盛產革命文化和黨文化,多年來,無論電影、電視、戲劇、文藝,還是報紙、雜誌、文學、 書籍,無不承載著一個政黨的宣傳訴求,充斥著革命暴力和奴化教育。革命暴力,祇能孕育 暴政,以及反抗暴政的暴民。正所謂,仁政出仁民,出良民,出順民;暴政下,祇有刁民, 暴民,還有大量的愚民。 你追著廣播車跑,手拿一根3尺長的竹竿,要去跟坦克拚命,不怯弱,很白癡。 廣播車衝到長安街上,距那輛裝甲車幾十米,停了。因為裝甲車已經被堆積起來的垃圾 桶阻停,徒然轟鳴著,然後熄火了。霎時,003號裝甲車成為人們圍攻和宣洩的一件物品。 磚頭瓦塊,棍棍棒棒敲打著這個鐵烏龜,點燃的衣物、棉被,馬上堆滿了「龜背」。人們憤 怒著,興奮著,擁擠著,像圍著一隻巨大的烤紅薯,祇等著分而食之。 提著竹竿,你摸到了鐵烏龜發燙的後門,竹竿還沒有敲下去,車門「彭」地一聲彈開, 滾滾濃煙裡衝出來二個當兵的。當兵的被車裡的高溫和濃煙熏得迷迷糊糊,完全失去了自衛 能力,所以立刻被狂怒的人群打倒在地。人群裡祇聽到夯土似的沉悶聲音,沒有求饒聲和呼 救聲。你拚命擠了進去,想打人,或許還想殺人。或者你什麼都沒想也用不著想,大家怎麼 做,跟著做就行。沒有料到的是,你做了相反的事。18年來,每每回想起那一刻,你都要犯 迷惑,失去思維。後來你越來越相信,那一刻出現了神跡,拯救了你。 你擠進裝甲車左邊的一個圈子,那當兵的伏在地上,已不動彈。有人在踢他的頭,有人 跳起來踩他的身,像演武打電影。他毫無反應。你聽見自己在喊:不能打了不能打了人不行 了!接著你拉起他的左手,甩上肩,弓身發力背起了他,向救護站挪動。 毆打沒有停止。有人開始打你,一個踉蹌差點倒地。沒等你跪下去,右邊一雙手伸過來 扶住你,接著,那雙手架起士兵的右臂,使你挺直了身軀。「不許打人」!有人在喊。不許 打人!不許打人!不許打人!人們開始喊起來,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整齊。在這有節奏並富 有當時的廣場特色的呼喊聲中,在十多雙手臂的圍擁保護下,你們奔跑著,把士兵送到了幾 百米外的博物館急救站。 後來聽說,那天廣場上沒有死一個當兵的,包括這個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士兵,流了血, 沒有犧牲。這是大家的幸運。 他們都是孩子! 凌晨1時30分,槍聲密集響起,預示著有事發生。果然,廣場西路的人群潮水般地向南 退去,其間不斷有人倒地。當時無法判定,這是中槍還是摔倒。你迎著潰散的人群向北走, 直到看到西長安街,密密麻麻,都是軍人的身影。這些黑影中,至少有5、6支槍口在吐火, 射擊。這是文革武鬥以來,你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人開槍,沒有向著天空,而是向著大地和 人群,打得廣場地磚火星直迸。迎著正在噴吐的槍火,走上去。廣場西路已空無一人,在西 長安街火光的映照下,你看到了那個令你終身難忘的場景:一個短髮白衣的女人,一個人站 在西長安街口的拐角處,前仰後合地比劃著,你聽她喊:「別開槍!別開槍!他們都是孩 子!」 你迎著她走上前去,邊走邊想,開槍的,不也是孩子嗎? 西長安街,全是軍隊組成的步兵方陣,望不到頭,看不見尾。方陣上空響著口號,十分 整齊。「動亂不平,決不收兵!」「如若阻攔,堅決還擊!」「打倒動亂,嚴懲暴徒!」等 等。 突然一聲哨音,部隊就地坐下,現出一片整齊的鋼管森林。這是建築工地常用的2米鋼 管,現在靠在士兵的肩頭上,伸向廣場的夜空,展示著比步兵武器更直接的一種暴力。 你想,國慶遊行,如果把士兵手裡的步槍,換成大刀長矛或者鋼管鐵棍,可能更威風, 更有震攝力。暴力,來自原始;越直接越原始,越能摧毀文明。在這接近原始暴力的步兵方 陣中,在鋼管樹陣之間,突然響起了「鋼鐵的部隊,鋼鐵的英雄」一類的軍營歌聲。這是各 個連隊之間在拉歌,鼓舞士氣,作戰鬥前的精神準備。 那個女人已經到了軍隊的散兵線前面,連比帶劃地訴說著。你情知不妙,趨身上前,還 沒走攏,就見她被幾個士兵揮起槍托,打倒在地。你把她扶起來,才看清楚,這是一位年約 40歲的中年婦女,胖胖的圓臉上滿是血跡。他們打我。我看見了。別理他們,我們走。 廣場方向,有照相機的閃光閃過。接著,跑來幾個大學生,還沒跑到散兵警戒線,就被 衝過來的士兵打倒了,至少有兩個照相機被當場砸碎。幾個大學生被士兵扭著胳膊架走。其 中一個學生,匆忙往你手裡塞了一把東西——一張名片和一個紅布條。名片上是香港大學學 生會主席×××,後來丟失了。紅布條,你至今留著。 跟丫的死磕! 15天前。你衝著那個越過全國人大的違反憲法的《戒嚴令》,來到北京,準備在這裡拋 灑你的一腔熱血。5月21日,初到北京,你在廣場上遊蕩了一天。傍晚,在一個叫「京前餐 館」的小店吃了第一頓飯。餐館老闆20多歲,一口京片子。他見你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記著 筆記,便上前問,是記者吧?接著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動而不亂的北京,和令他敬佩萬分的大 學生。正是在他嘴裡,你第一次聽到北京「小偷罷工」的消息。 鄰座五個大漢正在吃飯,老闆說是「雷子」,卻沒有壓低聲音的意思。接著,他拎出兩 瓶啤酒,要請客。見你謝絕,他說,請老師寫幾個字,寫「北京市民死磕隊」。說著拿出半 截白床單鋪開。不懂北京方言,不知道「死磕」的意思,急得老闆連比帶劃,才搞清楚,死 磕,就是「拼了」。你想,「拚命隊」,大概就是敢死隊的意思吧。 沒有毛筆,就手抓抹布蘸著墨寫,一氣呵成。未了,老闆要加上一句:跟丫的死磕,寫 上去。「跟丫的」是什麼意思,更難解釋了。你想,管它呢,喝了人家的酒就得辦事。再次 手抓抹布,蘸墨,寫了。半截床單變成了一面「旗幟」,上面寫著:北京市民死磕隊——跟 丫的死磕!人民必勝!旗幟展開,包括那五個大漢,齊聲叫好,小店裡響起一片掌聲。 後來,在廣場上,在帳篷村,你多次見到這面高高飄揚的「旗幟」。「旗幟」下,是一 輛免費送飯的平板車:「旗幟」旁邊,是這位年青老闆——當時叫個體戶——的幸福的笑臉。 15天後,6月5日,你見到了另外一條白布標語。標語下面,是一位15歲的北京女孩的腦 漿和鮮血,血泊中泡著一隻白色女鞋。離地1.5米的牆上和報亭,密集分佈著38個彈孔,背 對著復外大街。人們說,當兵的追進胡同,從裡面往外面打,女孩躲在報亭後面的死角里, 被削去半個腦袋。這是一條居民小巷的巷口,復外大街22#樓西側,巷口懸掛的白布橫幅寫 著: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堅守,還是撤離? 躺在廣場地磚上面,你擺出一個「大」字,雙目緊閉,休息。廣場北面傳來騷動和響聲, 站立了5天的民主女神轟然倒地,預示著一個結束正在開始。那天黃昏的晚霞特別壯觀,你 滿心感激著這最後一天的美麗,於是給廣播站送去紙條,要求播放《讓世界充滿愛》。不久, 廣播裡傳出尋找歌曲磁帶的呼聲。你想像,歌聲響起的時候血肉橫飛的場景,以及,嬉皮士 給警察的槍口上插滿鮮花的那種美麗。 凌晨4時在再次廣播了《緊急通告》後,廣場上的燈光全部熄滅。恐懼隨著黑暗降臨。 紀念碑東側,有人點燃了垃圾。像戰士犧牲前,總要先砸爛武器,有人把收集起來的棍棍棒 棒扔進火堆,燒了。圍坐著3—4000名大學生的紀念碑底座上靜得可怕,大家在等那最後時 刻的來臨。《國際歌》聲響起,「這是最後的鬥爭……」大會堂前,聚光燈開亮,照著門前 的步兵方陣。方陣閃開之處,一隻小分隊,弓著腰,端著槍,直插紀念碑而來。瞬間,散兵 線包圍了紀念碑。有人喊話:市民都出去,離開這裡!槍聲同時響起。士兵們開始動手,把 不像學生的人從隊伍裡拉出來,推出去。不一會,就有人拎著衣領,把你推到了包圍圈外面。 被拉出來的市民並不走開,他們站在包圍圈外面,聲聲高喊:學生無罪!學生無罪! 有人對著紀念碑碑體射擊,打得火星直迸。很快,大喇叭被打啞了。然而坐在底座台階 上的大學生們,一陣騷動之後,仍然坐著,沉默不語。你佩服這些孩子們,他們已經戰勝了 恐懼。這時有人在紀念碑上喊話,建議以喊聲大小來表決,決定留守還是撤離。 其實這類的廣場表決早在「戒嚴」第一天就預演過了。5月22日,「廣場將遭到空降襲 擊」的傳言不脛而走,動搖著大學生們堅守廣場的決心。這時,絕食團廣播站在廣播裡舉行 了公開辯論。正在「堅守派」和「撤離派」難分勝負之際,廣場西南角悄悄出現了一支隊伍, 打著橫幅,挽起袖子,在深夜的寒風中默默地站立。人們走近一看,好傢伙,全是新聞媒體 的國家隊: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中央電視台、新華社、人民日報社、北京日報社……掌聲響 起!大學生們熱淚飛迸!北京市民組成的摩托隊,插著旗,編著隊,繞場巡行,給大學生壯 膽打氣。那時起你開始相信,中國的光明未來,要靠知識份子。 那時的知識份子,確實可以感天動地,就是不能感動政府。你沒料到的是,知識份子也 可以被集體收買並集體作弊,成為組織起來的少數人和高度組織的極少數人,欺負沒有組織 的多數人的幫兇和工具。短短十多年,中國很大一部分知識份子就擺脫了千年傳統,完成了 一次「偉大」的轉型:從此沒有善惡是非對錯,祇有貧富強弱輸贏,以發財致富為最高理想, 以最大利益為終極價值。首先壞起來,才能富起來,不能富起來,也要壞起來。 沒有敵人和仇恨 大學生「留下」堅守的選擇刺激了「清場」的士兵,黑暗中,他們開始對紀念碑體密集 的點射,來增加壓力。你彷彿看見,紀念碑浮雕上的五四青年,正圓睜著困惑的雙眼。因此 你穿過散兵警戒線,又一次回到了紀念碑——要死,要和大家一起死。 選擇重新回到包圍圈裡,主動去承擔危險,說不上有什麼英勇,但很有意義。當時一大 批中國知識份子的精英,都毫不猶豫地跳進大火,淨化了自己的靈魂,把自己還原為人。6 月2日,當廣場的堅守已十分困難,當局的鎮壓意圖已十分明顯的時候,專門從美國趕回來 的文學博士劉曉波,與侯德建,周舵、高忻發起了新一輪的絕食抗議。「廣場四君子」的 《絕食宣言》說:「中國幾千年的歷史,充滿了以暴易暴和相互仇恨。為此,我們絕食,呼 吁中國人從現在起逐漸廢棄和消除敵人意識和仇恨心理,徹底放棄階級鬥爭式的政治文化, 因為仇恨祇能產生暴力和專制!我們必須以一種民主式的寬容精神和協作意識來開始中國的 民主建設。民主政治是沒有敵人和仇恨的政治。」89年那一代知識份子,不僅急公好義,具 有捨身飼虎的勇氣,而且思想深刻,目光遠大,完全能夠擔當推動中國歷史前進的使命。 射向紀念碑體的跳彈,不時製造著新的傷員。不一會,4個人抬著一個脖子上噴血的學 生,從紀念碑頂層跑下來。出於醫生的本能,你跑到前面開路,帶著他們去博物館急救站。 到了那裡,你傻眼了:長期停在那裡的幾輛救護車,不見了!救護車!救護車!救護車!你 們拚命呼喊著,尋找著。 那天晚上,廣場上最忙碌的地方,就是博物館前面的臨時救護中心。一整夜,警鈴聲聲, 車輪滾滾,不停地轉送著廣場傷員和來自周邊路口的傷員。而現在,它們竟然悄悄消失了。 你向廣場北面望去,沒有看到救護車,卻看到了坦克車和裝甲車。在初現的天光輝映中,一 字排開著大約四十輛裝甲車,像一群蹲伏著的怪獸。突然,怪獸們一聲嘶吼,發動機噴吐的 濃煙,頓時遮暗了初現魚肚白的天空。 九個太陽 你緊盯著200米外的裝甲車,下意識地數著,剛數到第28輛的時候,它們轟鳴著,隆隆 向前開進了。這時你想到了帳篷村,和熟睡的孩子們。廣場熄燈前,你又一次走進帳篷村。 因為你知道,外地高校的學生,有很大一部分沒有坐在紀念碑底座上,而是呆在帳篷裡休息。 狹窄的過道裡,你聽到從帳篷裡傳來的鼾聲,還有輕輕的談話聲。你來到一所天津高校的帳 篷前,聽到傳來交談聲:你什麼時候回去?天亮就走。回家嗎?回學校。 幾天前,這個帳篷裡傳出來的是早期的搖滾樂聲。當時六個大學生拍打著臉盆、背包, 唱著《九個太陽》。 你沒有看到有誰在檢查帳篷。當你還在想「帳篷裡還沒有人」的時候,裝甲車已經到了 面前,並且快速越過你,推進到紀念碑正面的旗桿前面,隨著加大馬力的轟鳴聲,把碗口粗 的鐵旗桿推到了。中間幾輛車,把帳篷頂起來,蒙在頭上前進。這時紀念碑上,還有超過 2000名大學生,周圍,還有不少學生和市民並沒離去。而你,站在廣場東路,博物館前面, 眼見裝甲車隊越過你,一直前進。車隊開過,後面的帳篷村矮了一半。此時紀念碑上再次響 起密集的槍聲。 殺死李鵬! 有秩序的廣場撤離開始了。說有秩序,是在坦克的大炮直指鼻子,重兵重重圍困,東南 角留下唯一通道的情況下,你唯一的生路是走人。所以最後一刻的確和平,有序。 士兵們採取了緊逼戰術。大學生退出一層,士兵們佔領一層,不多時,紀念碑上已全是 士兵。為了搞清狀況,你甚至爬上了一輛裝甲車,看到大學生撤退的頭隊,已到了前門大街, 掃尾的剛出了包圍圈。人數估計有1000多人。時間是6月4日凌晨,5時10分。 你跳下裝甲車去追隊伍。早起的市民向廣場擁來,他們表情沉重,卻鼓著掌,夾道歡送 ——不,是悲送你們。你追上隊伍問,後面還有人嗎?有同學答,還有人在紀念碑上,他們 堅決不走!這時,一個胖胖的戴眼鏡的女生衝出隊伍,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兩三個女生去拉 她,她卻抱住道旁的小樹,死不起身!兩個男生又過來勸,也拉不起來。幾個人蹲在地上, 地上一片哭聲! 這時你聽見了你喊的卻不屬於你的嘶吼聲:殺死李鵬!殺死李鵬!殺死李鵬!大學生們 跟著,喊了三聲。隊伍繼續向前門行進。 這時你相信,此刻如果有個代表李鵬的東西站在面前,無論它是一個士兵還是一輛坦克, 你都會毫不猶豫地撕碎它。 有一天,我也要拿起槍! 前門大街一支部隊正在向東奔跑,這是去「堵口子」的隊伍,填補學生們退出後的廣場 東路。市民們追打著他們,扔著磚頭瓦塊,他們毫不理會祇顧跑。一些士兵身上血跡斑斑。 還有兩個掉隊的士兵,抬著箱子,喘著粗氣,一瘸一拐地被人圍打,逼上了街沿,躲進了居 民院。 天色已經大亮,大學生的隊伍正在遠去。你落在後面,慢慢走著,腳步沉重,心中茫然, 萬念俱灰。在石碑胡同南口,一群人截住了你。早起的市民圍住你,詢問浴血的廣場之夜— —你雙手血污,滿身血跡,似乎成了血戰的證明。在你平靜地講述中,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 不停地抹著眼淚,然後突然說:請相信,有一天我也會拿起槍的。他掏出了自己的證件:某 某某,武警中校。你哭了。10個小時以來,你第一次哭出聲來。 前門方向,傳來密集的槍聲。不一會兒,有人扶著一位頭上流血的藍衫老太太奔過來。 武警中校和女大學生招呼住一輛環衛工的平板三輪,幫助你把老太太扶了上去。 北大的精神氣質 按照事前約定,打散以後,到北大某樓某室會合。你拖著雙腿向北大方向走去。手裡高 舉著,你在急救中心門廳裡匆匆寫就的標語:今晨7點,軍隊還在前門屠殺市民!嚴懲殺人 兇手李鵬!討還血債!一些路人,訝異地看著,有人在拍攝你。 此刻的你,早已沒有了思想。在精神上,你已經成為一個標準的暴民。你心裡反覆叨念 著,是金斯堡的名句:我披頭紅髮升起,我吃人如呼吸空氣。雙手舉著牌,一路來到宣武門。 幾個上班的工人攔下你,問清去哪裡後,爭著用自行車馱你,把你送到了學院路。 終於你來到了「革命聖地」——北大三角地。你感到欣慰的是,三角地對暴行作出的反 應,一夜之間,這裡貼滿了公開聲明:退黨,退團,女的剃光頭,男的留鬍鬚……雖然第一 次見面,雖然第一次來這裡,你卻感到,北京大學,像家一樣,親切熟悉。 風聲越來越緊。有人說,軍隊要來清校,所以不准收留外地人。深夜,你被轉移到北大 招待所,那裡是外地同學的大本營,因為害怕被抓而來不及說出真相,所以你當著一大群人, 對著兩個錄音機,又一次陳述了你所看見的事實,並坦言,對這一切言論,承擔責任。。 走,咱們別理他們! 6月5日雨過天晴。一覺醒來,人們的驚慌還沒有消退。傳聞,北大今天要軍管。你不願 束手就擒,所以一大早就匆匆離開了。一夜休整之後,體力基本恢復,沿著海澱路向北而行, 不知不覺已到甘家口。日上三竿,又餓又渴,買了幾隻蕃茄,坐在路邊,吃。四個人圍住了 你,幹嘛呢?吃飯。哪兒來的。成都。幹嘛來了。旅遊。「站起來!」一聲大喝!你慢慢站 起來,幹嘛?問你呢?說著就動上了手,要搜身。你拚命抗拒,雙手已被扭到背後。幹嘛干 嘛!跑過來幾個行人,和這幾個人推搡起來。一個國字臉的大漢圍護著你突出重圍。走,咱 們別理他們。「咱們」拉著你快步離開「他們」,其它行人奮力攔住了那幾個便衣。 你得把衣服換了,他說。低頭一看,可不,滿身血跡,兇手似的,走不多遠就會被抓。 這位工人大哥把你帶到甘家口百貨商店,給你買了一件肉色的襯衣,16元。正掏錢,被你止 住了。我還沒謝你呢,咋能讓你買。你說。後來的經歷,證明這位工人大哥至少救了你兩次 命。上午在甘家口,把你從便衣手裡救出來。下午在西單路口,如果你穿著那身血衣,定會 被當場打死。 可惜,你沒有記下這位救命恩人的名字。但你知道,北京工人和北京市民,是世界最好 的人。 在軍博,你跳上6月4日下午毀損的裝甲車隊,焚燒的濃煙還沒散去,而70餘輛裝甲車突 然被毀損的原因,至今未明。在木樨地,一個小小的地鐵窗,密佈著20多處彈孔,靠在旁邊 的一輛自行車的鋼管上,洞穿兩處。在燕京飯店,五樓至六樓之間的牆上,60多處彈孔歷歷 在目。看來,以地下到天上,無處不遭射擊。 「戰況」的慘烈在復興醫院得到了你親眼的證實。這是距木樨地最近的一家街道小醫院, 沒有胸科和腦科,祇有普通外科。一位護士說,當晚至少有100多個顱腦外傷和胸腹貫通傷 傷員。在此作了簡單的包紮或止血處理後,被立即轉送出去。即使這樣,這裡當晚就停放了 40多具屍體,絕大多數送來時,已經斷氣。有些家屬害怕受到清查,連夜就把屍體領走了。 現在臨時改作太平間的大教室裡,並排躺著的屍體,是38具。這僅僅是在一個路口一夜之間 發生的情況。北京,究竟有多少個這樣的路口呢? 人啊「人」 下午5點在六部口,首都電影院前面,你見到一輛燒燬的大轎車橫在路上,還冒著煙。 你轉到轎車的東面,看到了一個悲慘萬分的場景:一具焦碳似的屍體,伸開兩腿坐在地上, 靠著轎車的車輪,遠看,像一個人在休息。然而,這個曾經的人,昨天的士兵,已經難以辨 認。「他」的皮膚像大火燒過的樹皮,低垂的光頭上蓋著軍帽,胸前堆著,自己體內流出來 的腸子……,你受到震憾,立在那裡,足足站了十多分鐘。 這個造型如此熟悉,使你想到了成都畫家苟樂嘉的一幅名畫《人》。《人》的創作年代 是文革後期,反映的是文革中,造反派頭頭宋立本被對立派的中學女紅衛兵抓住後,練刺刀, 挖膝蓋,點天燈的慘景。被虐屍後的「宋立本」,靠坐在那裡,屍體擺成一個「人」字型, 無聲地控訴著另一種「人」。 眼前這位士兵——後來知道是「共和國十烈士」之一的劉國庚,在文革整整20年後,坐 在西長安街上,用自己凝固的軀體,又一次發出了聲音:為什麼啊,人? 兩天前,就在這裡六部口,你和大學生們站在一起抗擊著暴力。6月3日凌晨,一輛載著 武器的大轎車在六部口被截停。為了防止武器丟失,大學生們上了車,堅守了20多個小時, 直到一車軍火被安全轉移。面對洶湧而至的人浪,大學生們手挽手圍在大轎車前,你也挽起 了大學生的胳膊,守護著大轎車,守護著八九民運的底線:非暴力。事後查明,大轎車上, 裝載著機槍×挺,手槍××支,衝鋒鎗×××支,子彈×萬發,電台×部……這些軍火如果 流入市民手中,不可能幫他們「打贏戰爭」,卻很可能造成市民和士兵的更大犧牲。 段麒瑞政府製造的三。一八慘案47名殉難者當中,有青年學生。據說當時並不在北京的 段麒瑞知道自己的手下開槍打殺了大學生和市民,在地上長跪不起,磕頭謝罪。段後來很快 退出政壇,在天津當了寓公,並從此終生吃素,不沾暈腥。 感謝北京 槍聲再次響起。從復興門換防回來的裝甲車隊,遠遠地已經發現了你。你緩步跨過大街, 在西單路口一棵大樹前面坐下,等它。當兵的沒有放過你。5、6個士兵圍上來,剛問兩句, 就槍托橫劈,把你打倒在地。搗蒜式的打擊落在背上,開始並不感到疼痛,甚至還有些舒服, 不多久,你就喘不上氣,意識也有些迷糊了。迷糊中一閃念,幸虧,換下了那件血衣…… 難忘的是,當你倒在地上,承受連續不斷的打擊之時,西單路口探出幾顆頭來,對著士 兵的槍口,向你招手,要你爬過去。這時你開始感到劇痛傳來,已經動不了了。士兵們剛一 轉身,兩位市民就沿著牆根爬過來,從地上架起你一路飛跑,一輛板車早等在那裡,他們七 手八腳把你甩上去,大喊著「閃開,閃開」,把你送到了人民醫院急診室。 6月10日在回家的列車上,你拿出了筆記本。上面記著,5月21日來到北京的第一天,你 在紀念碑上抄下的一首小詩《對話》。八九民運,從對話的初衷走向對抗的結局,固然有太 多太多的問題可以反思。然而《對話》的精神,卻永遠是那麼美麗! 所以在西去的列車上,你給大家讀了這首小詩,表達了對一個時代的最後美麗的深深感 激。 對話 孩子:媽媽,這些小阿姨,小叔叔為什麼不吃飯媽媽:他們想要得到一件禮物。 什麼禮物自由。 誰送給他們這件美麗的禮物自己。 媽媽,廣場上為什麼那麼多,那麼多人這是一個節日。 什麼節日亮燈的節日。 燈在哪兒在每一個人的心裡。 媽媽媽媽,救護車裡是誰英雄。 英雄為什麼要躺下呢好讓後排的孩子看見。 看見什麼七種顏色的花。 (2007年5月22日 ) (本文發表時有刪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