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監獄的一小時自由 ——為紀念六四18週年而作 唐元雋 六四的鮮血,讓長期被欺騙的國人看清了共產黨制度的無道和殘忍。18年後,回首往事, 又有幾多滄桑變換?今天我們紀念64,如果沒有眼淚,就奉獻一些苦難的回憶吧。 一,獄中獄外 1989年6月9日夜,我因參與組織幾場遊行示威而在家中被捕,關進長春鐵北看守所,從 此開始了與大多數人不同的人生旅程。 我第一次被抓,在自己家裡看別人隨心所欲翻查我的私人物品,絕沒有任何表示不滿的 權利。整個過程照相錄像。我帶著手銬面對攝像機。第一次領教警察厲聲的訓斥。從室內走 出門外的過程重演兩遍。此時我意識到一生中的關鍵時刻到來了,我盡量做出無所畏懼的表 情,把身體挺直,不想在他們面前示弱,兩個警察挾持我走下樓道,走進警車,走進了另一 個世界。 入獄初期的兩年,我被關在長春鐵北看守所。看守所是臨時看管犯人的地方,擁擠不堪。 因經費普遍不足,缺少人道的條件,一般犯人免不了挨打受罵缺吃少喝,甚至領教刑具的滋 味。其實更為嚴重的是衛生條件差導致疾病蔓延。營養不良與長期患病,威脅著每個人的生 命健康,時常有人病死。 坐牢人有句口頭禪是「不怕刑期長,就怕壽命短」。任何人在這樣的環境裡可謂度日如 年。有頭腦和膽略的犯人時常尋找機會逃跑。我前後被關押的幾個地方,儘管看管警戒嚴格, 仍不時傳來犯人越獄成功或失敗的消息。拋開別的不說,越獄行動應屬人性渴望自由的表現。 我特別關注這點的原因,也許與我所聽所見和曾有過的一段經歷有關。逃犯越獄常常被認為 是亡命之舉,逃亡失敗者的下場都十分淒慘,有被追捕時擊斃或擊傷,有被電網電死,也有 抓回來加刑甚至處決。我有時覺得,任何一種為求生而發揮智慧和勇氣的行為,從某種意義 上講都體現了超人的堅毅。 我記憶中有一名叫高老五的犯人,因盜竊數額大將被判死刑,他為了逃生藉故與人吵架, 當對方動手時,他竟摳出自己的眼球。當時他血流滿地被送去醫院,警察用手銬將他銬在手 術台上,認為萬無一失,可出去抽煙祇10幾分鐘回來。高某竟從3樓躍下逃得無影無蹤。 我在凌源服刑時曾認識一名姓韓的年輕犯人。他當時祇有25歲。聽其他犯人說,他曾為 一位受人欺負的長輩報仇,打傷人,18歲時被判處3年有期徒刑,後來因為屢次脫逃被加刑 到20年,因有多次脫逃前科,他是被重點看管的犯人,但他逃跑念頭不減。「工夫不負有心 人」,不久後,他又從這所監獄成功越獄出去。 韓脫逃的經歷頗有戲劇性。他幾乎用了兩年的時間,結交了一些有權力的犯人和警察, 後來終於找到一次機會,將一個警察脫下來的警服偷出來。在凌晨4點鐘左右(此時是各道 門崗警衛最睏倦時),他穿上比自己身材要短的多的警服,大搖大擺地通過了三道門崗,走 出了監獄,聽起來似乎不可思議,他整個偷警服過程計算周全。在監獄裡完成這樣一系列動 作,難度很大。稍有閃失,對他本人來講就會遭到滅頂之災。但越獄成功的他並不太幸運。 半年以後,他暴露了身份,又被抓捕回來。監獄為了殺一儆百,上報朝陽市中級法院批准, 將他「鎮監」(公開處決),槍斃他的那一天早晨,我們看到他面容平靜,還向熟人點頭打 招呼,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二,春天夏天 儘管在最痛苦的時候,我也不後悔我做過的事情,我仍然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自豪, 像一個真正的人那樣生活過,這裡有我支撐下去的力量源泉。 1990年對我來講有兩件事終身難忘。一是中級法院以反革命罪宣判我20年徒刑。另一件 是我在那年夏天從監獄逃跑,最終功敗垂成。有人會問,你既然敢做敢當不怕坐牢,為什麼 要逃跑呢? 從1990年春天開始,我在看守所被傳染上一種肺病,感到身體很不好,為病困所折磨。 儘管外面陽光明媚,但對我來講每天都像在寒冷的冬天裡度過。我不停發燒,在陰暗的牢房 病房裡把身體捲成一團,此時我更想念我的親人,我當時覺得自己快走到生命的盡頭了。記 起往事,浮想聯翩。 我時常想念我的家人和年幼的女兒,這是我要活下去的理由。我有眾多的理由需要衝破 這個牢籠獲得真正的自由。我已開始策劃我的行動,強烈的求生慾望每天都激勵著我,促使 我考慮下一步計劃,也正在這個時候,有了一個好機會,護士通知我6月10日到勞改醫院做X 光透視檢查,我決定不顧一切,利用這次機會實現我的逃跑計劃。6月10日,監獄用囚車拉 我和另外的兩個犯人,到前面勞改醫院去作胸部透視,我們三個人用手銬連在一起,走進醫 院的候診室,走廊兩端站著警察。摘掉手銬後,我在默默的觀察並尋找機會。前面兩個犯人 首先進去作檢查,押送犯人的警察把目光注視著另一個方向,我看到另一名警察走進了廁所。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一不做二不休,我把身體靠在牆上,腳步放的很輕,快速地向樓 梯口移動,然後不顧一切地跑上去,我跑進二樓一個廁所,爬上窗台縱身向下一跳,還好沒 有摔傷。緊接著我向後院那扇鐵門跑去,這是一個關鍵時刻,我的心在跳,如果後有追兵, 前無出路該怎麼辦?我用力擰了一下,門開了,謝天謝地。出了這門,我竟然走到後邊的一 條街上,回頭看看了一下這個禁錮我的龐然大物,我有了一種輕鬆的感覺,竟然用種這種方 式重新獲得了自由。 我當然高興得太早。按一個人的的經驗,初期的成功往往會都會產生一種盲目的樂觀, 我沿著那條小路,向前快速地走去。腳下是一條灰色柏油路面,平整而光滑,藍色的天空下 撒滿金色的陽光。雖然有些刺眼,但身上變的暖暖的,感覺好多了。我竟然注意到路邊的野 草,鮮嫩可愛。有些住戶窗台上放著花盆,我認出其中的君子蘭。 我曾在瞬間忘記了緊迫的處境,享受著輕鬆和自由。那種感覺從來沒有過,我從不認為 有人對自由的體驗像我這樣深刻。很快後面的吵雜聲提醒了我,我本能的繼續向前跑,但是 不停的咳嗽,同時感到呼吸困難,祇能盡力步行。我畢竟把頻臨死亡的困境拋到後面。我幻 想著和我的親人見面,把我女兒抱在懷裡,她會用小手在我臉上寫字,問我這一年到哪裡去 了?也許對她來說這些話已經變的簡單,3歲的她會說更多的話,思想也更「深刻」了。 我又向前跑了幾步,走進另一片住宅區。有過路人看到我,然後顯露出驚慌的表情。我 知道自己的形象肯定是,頭髮很短面色蒼白。慌亂中手裡還拿著一件藍灰色的囚服。真是不 祥的物件。不知何時,旁邊出現一位帶著紅袖標的老太,這是居委會巡邏人員。她用這一帶 人特有的警惕的眼光盯著我看,在她高超觀察力下,我的身份已經暴露無疑。我肯定她會將 我的行蹤告訴後面的追捕者。我一度甚至想逃入某一個樓房,向居民說明我的身份,也許碰 到深明大義的住戶願意掩護我躲過劫難,像電影裡演的老百姓掩護八路軍躲過日本鬼子的追 捕。但周圍這些警惕而不信任的眼睛打消了我的念頭,我極力支撐著病軀盡快向前移動,這 時彷彿聽到後面的喊聲由遠而近。我向前疾走,朝汽車城的方向,但實際移動的速度很慢, 按這樣速度一天也難到達。這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我不能走大路乘車,因為那邊已經被封 鎖了,還不時傳來喊聲,我想起一年前認識的許多朋友,彷彿看到無數面招展的旗幟。我正 朝家鄉的方向疾走。當我被追捕者重重的一拳擊倒在地時候,我的記憶似乎到此該結束了, 我沒有多少疼痛的感覺,後來他們打我也是如此。這次逃跑失敗,使我一度有點灰心喪氣, 我承認自己在成功的把握逃跑時機時,卻忽略了身體條件,這一最為重要的因素。但我的心 是快樂的,至少我被抓回去前,有了近一個小時充分的自由。這次自由的經歷注定影響我一 生。多麼美好!我現在身居異國,但仍然能清楚的感受到那似乎不太遙遠的——17年前有過 的一次自由。 (2007,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