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血的經濟學 胡 平 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經濟學成了中國學術界的顯學。許多人,包括非經濟學家,都已 經習慣於用經濟學的術語和概念解釋社會生活中的一切現象。但也正因為如此,經濟學解釋 的種種缺陷也日益顯露。眼下就有一個很好的例子。 經濟學解釋的貧困 今年4月號的《二十一世紀》發表了一篇題為《中國農民工為何以死抗爭?》的文章, 作者是西南政法大學教授徐昕。作者通過網絡搜索和整理,找到自殺討薪實例共82宗,「其 中真實自殺與自殺姿態數量分別為34和48,真實自殺率為41.5%;其中導致死亡的有10例, 占真實自殺的29.4%,其他情形的有也大多產生了受傷或殘廢的嚴重後果。即便是自殺姿態, 大多也是經過努力勸解而放棄自殺,並不簡單地祇是姿態。事前明顯暴露出祇是做做樣子而 根本不打算自殺的情形祇有2例。」「那麼,農民工為什麼要實行自殺式討薪?」作者解釋 說:「從經濟學的角度看,農民工的行為可視為既定條件下經成本與收益權衡後作出的理性 選擇。當行為人認為悲慘境遇不可改變、自殺效用高於生存效用時,就會選擇自殺。」 作者的這一經濟學解釋明顯不通:既然自殺式討薪並不是做樣子的,當事人有的死了, 有的成了殘廢,這怎麼還能叫「成本與收益權衡的理性選擇」?這還談得上什麼「效用」? 作者多少也意識到這種解釋的問題,所以他又補充了一句:「自殺式討薪也確實存在著情緒 化的因素,是理性與激情的混合型結果。」可惜的是這一補充太簡單,並不能說明多少問題。 應該說,《中國農民工為何以死抗爭?》是一篇很好的文章。作者對自殺式討薪現象給 出了很好的分析,並且提出了很好的具體對策建議。文章的最大不足就是作者對以死抗爭的 經濟學解釋。這事一想就不對,人家把命都豁出去了,你還說人家是為了自己的經濟利益。 這怎麼能讓人信服呢? 其實,上述經濟學解釋不僅不適用於自殺式討薪這種極端行為,就是對於一般的維權抗 爭也是很不夠的。由於今日中國沒有獨立的司法,沒有言論、集會和結社的自由,人們投入 維權抗爭,風險大而收益小。事實上,在大多數維權抗爭中,參加者們都沒有得到他們應該 得到的東西,而且還往往遭到壓制和蒙受物質損失。倘若人們僅僅依據個人利益行事,那麼 他們多半就不會投入這樣的抗爭。可是,這樣的抗爭終於還是發生了,那顯然是經濟學理論 難以解釋的。可見我們必須找出另外一種解釋或說明。 「人活一口氣,佛爭一柱香」 在《歷史的終結與最後的人》一書中,美籍日裔學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指出: 人類的歷史,是建立在「為了人性的尊嚴而鬥爭」的原則之上。人類首要的追求是「把人當 人看」,也就是說,要求別人把自己作為一個人來尊重。人之所以為人,在於他有生存的勇 氣。即有能力去冒生命的風險去實現自己。不是別的,而是這種要求承認的慾望,才更是驅 動人類歷史的原動力。 以工人罷工要求增加工資一事為例。按照流行的經濟學解釋,那無非是勞資兩大利益集 團的衝突,勞資雙方都在理性的算計之下,努力減低代價而爭取最大利益。如福山所言,這 種解釋未免把勞資雙方的心理動機予以簡單化了。罷工者並不會說:「因為我貪財,所以我 要盡量從僱主那裹爭得更多的金錢。」罷工者毋寧會這樣想、這樣說:「我是一個好工人。 我比我現在所得的工資更有價值。我應該得到更多的工資,這樣才公平。」不錯,增加工資 可以進一步滿足工人的物質利益,但同樣重要以至於更為重要的是,那會使工人感到自己作 為一個人的尊嚴和價值得到了應有的承認。 從這一點出發,我們就可以比較準確地理解農民工為什麼要以死抗爭了。俗話說得好: 「人活一口氣,佛爭一柱香。」農民工以死抗爭不是因為少不了那幾個錢,他們是因為咽不 下那口氣。徐昕教授說:「能活下去就不會去死,自殺大多是因為活不下去。」不對。這些 農民工固然很窮,有的也許還負上了債,但一般總還不至於馬上就餓死凍死。再說,這世上 有很多真正活不下去的人並沒有以死抗爭,而是苟延殘喘,坐以待斃。可見,那些以死抗爭 的人必定是有著另外一些東西的,那就是血性、血氣,那就是尊嚴、自尊。不錯,這些農民 工強烈地感到巨大的經濟壓力,但更重要的是,他們強烈地感到巨大的不公平,強烈地感到 自己受到別人的欺侮。別人不把他們當人看,他們的尊嚴遭到粗暴的踐踏。作為弱勢者,他 們沒有別的武器。生活在專制暴政下,他們無處可以討還公道。所以他們決心以死相爭,藉 以表達最強烈的抗議。 徐昕教授認為,農民工自殺式討薪「在主體方面是作為策略、技術的自殺,是一種以生 命為賭注的威懾機制和社會控制機制,但它並非純粹的策略行為,因為自殺姿態存在向真實 自殺轉化的較大可能。」根據作者的調查統計,自殺討薪的成功率祇有30.5%,低於真實自 殺率(41.5%),再考慮到自殺討薪者近一成受到處罰,「因此可得出結論是:農民工自殺 式討薪是一項極其昂貴且成功率偏低的行動」。作者的這一結論看上去無懈可擊,但問題是, 那些以死相爭的農民工之所以採取那樣決絕的行動,難道僅僅是為了討還欠薪嗎? 應當看到,自殺式討薪行為帶有抗議性自殺的性質。在《非暴力行動百科全書》(紐約 與倫敦,加蘭德出版公司,1997年)中「抗議性自殺」條目裡這樣寫道:「以自殺方式表達 對一種不堪忍受的環境或壓迫性政權的全面抗議或徹底的不合作。這種自殺須是有意識地當 眾公開進行,清楚明確地表達抗議,把自殺當作直接行動。……在這裡,一個人自殺是為了 喚起人們的關切,從而改變公眾輿論,或者是改變對手的感情。由於人們對死者表示哀悼和 景仰,這種死亡常常能激發起一種抵抗運動。」 這正像自由鬥士。乍一看去,所謂自由斗 士,就是為了爭得更多的自由而甘願失去僅有的自由。這不是自相矛盾,適得其反嗎。裴多 菲的名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如果你問,連命都丟 了,自由安在哉?那祇說明你根本不懂得此處自由的含義。因為在這裡,自由鬥士並不祇是 為了使自己獲得更大的活動空間,更重要的,他是不甘心屈服於他人的壓迫,他是在捍衛自 己的尊嚴,彰顯自己獨立自主的意志。 拒絕「經濟學帝國主義」 福山講到,把要求承認的願望視為人類歷史的動力這種觀點自黑格爾,但是,「形成承 認基礎的概念卻並非黑格爾的發明。它和西方政治哲學本身一樣古老,也和一種大家都熟悉 的人類性格有關。」祇不過在不同的哲學家筆下,它被賦予了不同的名稱而已。柏拉圖認為 人的靈魂分為三部分,一為慾望,一為理性,一為氣概。在這裹,氣概便是要求承認這一概 念的基礎。「馬基維弗裡說人追求光榮,霍布斯說人的驕傲和虛榮,盧梭說人的自尊,漢彌 爾頓說愛聲名,麥迪遜說雄心,尼采是把人稱作『紅臉頰的野獸」(所謂「紅臉頰的野獸」, 是說人是會臉紅的動物,也就是說人是有激情、有憤慨、有羞恥的動物)。這些不同的詞語 都是指一種大體共同的東西。在中國,我們也能找到許多類似的說法。譬如「志」(「三軍 可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譬如「氣」、「血性」、「精神」,等等。這種東西顯然是 人性的一部份。它既不能還原為慾望,也不能還原為理性。 舉個例,強盜搶走了我們的財物,我們不僅會難過——因為我們的利益遭受了損失,我 們滿足慾望的東西遭受了損失,而且我們還會憤慨。這就和我們自己不小心丟失了財物不一 樣。產生憤慨的原因是我們感到自己的尊嚴受到了冒犯。可見人決不是僅僅計較利益的動物。 摔一跤是疼,挨一拳也是疼。可是這兩件事給人的感受大不相同。在後一種情況下,我們還 感到屈辱。我們忍不住想還擊。還擊的目的不一定是自衛,因為對方可能並沒有進一步傷害 的意向。還擊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可以隨便欺負的,證明自己的價值不容他人隨便否定。我 們明知在還擊的過程中,自己免不了還會多挨幾拳,「殺敵三千,自傷八百」,即便最後打 贏了,也祇會為自己的身體多添加一些疼痛,但是唯有奮起還擊,我們才能使自己的心理感 到快慰。因為我們捍衛了自己的尊嚴,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如果人祇考慮利害,那麼唯一合 理的選擇是挨了一拳後極力避免再挨第二拳,除非打敗對方能得到更大的物質利益。可是我 們卻甘願再挨幾拳也要還擊,即便我們知道我們並不能從打敗的對方身上得到什麼物質利益。 自己挨打,我們會產生還擊的衝動;見到別人挨打,我們也會同樣產生還擊的衝動。所謂 「路見不平」,便會產生「拔刀相助」的衝動。有人不慎落水,我們會忍不住拉他一把;有 人無辜挨打,我們會忍不住出來打抱不平。兩者都出於同情心,但是在後一種情況下,我們 還會多一種憤慨之情。這就是通常所說的道德義憤。道德義憤會驅使一個人在和自己直接利 害無關的事情上,甘冒風險而採取某種行動。這種行動未必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利益,往往還 會給自己招致若干損害乃至極大的損害。但正是在這種行動中,你才會最強烈地感覺到自己 是個堂堂正正的人。 以上所說,無非是日常生活中人人皆有的經驗。它清楚地表明,每個人都相信自己是有 一定價值的。所謂自尊心,就是指對這種價值的主體性確認,它同時也要求得到他人的承認。 如果別人對自己作出某種行為,旨在否認我的價值,我就會感到氣憤。如果我迫於別人的壓 力未能做出符合自身價值的事情,我就會感到痛苦。如果眾人見到了我這種沒出息的表現, 我就會感到羞恥。如果我抗拒壓力,寧可付出慾望或利益的代價也要堅持符合自身價值的行 動,我就會感到驕傲,感到光榮,而且也會受到眾人的稱譽和肯定。這是人性中最深刻的一 部分。這是人性中的人性。 本文的標題是「貧血的經濟學」。我要強調的是,經濟學涉及的祇是人類活動的一個方 面而不是全部。經濟學中關於經濟人的假定也祇是涉及人性的某些方面而不是全部。經濟學 大約是不講血性的(嚴格說來,我以為即便在人的經濟活動裡,我們也不能完全不講人的精 神或曰血性。茲不細論),因此我們可以說經濟學是貧血的。但人是有血性的,所以我們不 能用經濟學去解釋人類活動的全部。今天中國學界,「經濟學帝國主義」可謂氾濫成災。很 多人在解釋人類活動時,除了運用諸如「成本-收益」之類來自經濟學的概念之外,就簡直 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概念了。而這種「經濟學帝國主義」氾濫成災的結果之一就是,由於它 無視人的血性,無意中就肯定了奴性:如果人不再要求別人把自己當人看,如果人失去了甘 冒風險實現自己的的衝動,那不是奴隸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