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情蹤(六) (新西蘭)周素子 夏子頤 夏子頤為永嘉人,我是樂清人,我們不同縣,但同府(溫州府,現稱地區),故亦可稱 他為同鄉前輩(他比我長10來歲)。他是一代詞宗、我的老師夏承燾的侄兒,因而比一般同 鄉交誼深厚些。在杭州,他住建德路,與我當時所住武林路閣樓相距僅一箭之遙,又可稱得 上鄰居。加上我們又同是右派,那便可稱「一丘之貉」了。落實右派政策前夕,我尚未搬家 至見仁裡前,一度我們頗有交往。他的心情欠好,性格不豁達、不樂觀,膽小怕事。他常到 閣樓向王紹舜先生訴苦,愁眉苦臉,談話內容乏味,從未稍涉學問,都是些瑣屑的芝麻綠豆 之事,且無幽默感。他身為右派,20多年的磨難,事業不順心,家庭之間,夫婦關係冷漠, 他有苦沒處說,沒有自我排遣的能力,故表現出壓抑、猥瑣之情!究竟20年右派生涯,他有 何遭遇,不得而知。 一個人在遭受磨難之際,往往有多類表現:一類變得灰心喪氣,從此意志消沉,以至自 殺;一類為了生存,不惜賣友求榮,變得圓滑世故,自私自利;另一類則經過磨煉,從此發 奮圖強,更為自珍自愛。夏子頤似乎徘徊於灰心喪氣、圓滑世故、發奮圖強三者之間……他 缺少君子坦蕩、睿智深沉的風度。王紹舜先生算得上是個弱者,但他也不喜歡夏子頤,笑評 他「鬼鬼祟祟,不知幹些什麼!」 夏子頤中等身材,五官端正,在落實右派政策時,已50多歲,早年畢業於上海美專,在 浙江省文聯群眾藝術館任職,後期為專業畫師。陳朗說早先即認識夏子頤,是在他上海美專 時期。陳說,當年在「反飢餓、反內戰」的學生運動中,夏也曾意氣風發於一時,以木刻為 武器置身於美術戰鬥者行列,一直到50年代初,他還是以木刻創作為主,題材多屬戰鬥性的, 如表現浙南遊擊隊員形象等……然到我結識夏子頤時,他則已專攻國畫花鳥了。 夏子頤的畫風先宗大頤潘天壽,後期私淑石壺陳子莊,然他均無二者大師之磅礡氣象, 祇取其一鱗半爪。他曾贈我一幅睡烏圖,破蕉覆蓋之下,巖上有飽食相偎二鳥,略有潘翁風 貌。贈我哥昌米一幅殘荷水鳥:短尾、閉目、縮爪,蹲於一枝無葉殘梗之上,僅用黑色,然 勝似赭黃、石青,依稀石壺筆致,用筆簡練,風格不俗,實屬難能可貴。 約在80年代初,落實右派政策之後,彼此都忙於工作事業,一個偶然機會,我到過夏子 頤的建德路寓所,從室內佈置中才見出他的內秀。建德路在西湖邊六公園附近,為很靜的一 條短街,至多200米長度,沒有通常里巷寬度,但這裡是浙江省文聯所在,浙江作家協會等 各協會當時都在此處。隔街為龍游路(祇得100米長),當代書法大家沙孟海與詩人、教育 家鄭曉滄寓捨所在。這一帶文采華贍,詩禮之家,是個文化氣氛極濃之地。夏子頤的寓所在 文聯隔壁、作協對面、建德路轉彎處。一個小小的半圓形獨立宅院,在附近新的高樓林立, 一家一個「鴿子籠式」套房的狀況下,他的小宅院可謂絕無僅有!小院有木板雙扉門,進門 是一個小小庭院,院中一棵羅漢松老樹,翹首院牆之外。左側一小間為書房兼客室。右側一 小間畫室內通臥室,壁上張掛字畫多幅,恰到好處。桌上之文房四寶,古色古香,精美之至。 南向一律似北京四合院木格紙窗,纖塵不染。想像月夜、樹影、紙窗、篆煙,真是神仙邸宅! 這是我多年以來首次見到的在杭州最雅致的居所。然此屋外表,粉牆土壁,極不起眼。夏子 頤卻沒有「裘馬輕肥」之客,也沒有與朋友共豪情之舉,所以罕有舊友能窺見他此一世界, 因為從未聽說他邀請過人到他的小雅捨。小院終年雙扉緊閉,何止是冷落!即使如我輩同命 運近鄰,也祇去過他的雅捨一回! 夏子頤夫人也為溫州人,是杭州第八中學教師。她個子矮瘦,大約是經歷使然,平時表 情嚴肅。她不喜歡客人,認為閉門謝客,最為安全。自1957年以來,懾於政治壓力,為免惹 是非,她對夏子頤管束甚嚴。夏子頤懼內,曾向王紹舜先生歎息,說他沒有家庭溫暖云云。 沈沉 我與沈沉相識甚遲,始於一次偶然的機會。先是從一處渡船中,結識了一個男孩,是沈 沉的侄兒。1982年,我首次回到闊別32年的樂清大荊鎮故里,與兄滄米同行。我們從上海坐 海輪抵達溫州市,準備訪問舊友小住數日後,再轉道返里。在溫州期間,一日,游甌江江心 寺,在渡船中,我憑舷觀景,心馳神往。待我知覺,一個在船尾為我速寫肖像的男孩的作品 已臻完成。原來渡船中眾乘客正都自覺地為他分站兩旁,免阻視線,讓男孩為我速寫。比及 離船上岸,我和這男孩一家人都成了朋友,一起游殿觀塔。這便是李乃光、胡文茵夫婦和他 們的3個孩子。嗣後,我訪問過他們簡陋的居所。胡文茵乃是過去「擒雕牌煉乳」製造商胡 某的女兒,屬工商資產階級,未免遭受過一番辛酸的經歷。夫婦寄希望於3個孩子,盡力培 養,大兒、二兒習畫,攻書法、篆刻,小女則習提琴,都卓有成績。相識之後,無論在雁蕩 故里或後在杭州,我們都有來往。 兩年後乃光舉家赴里斯本。在杭話別時,我贈文茵舊洮硯一方、元青花碗一隻,以作紀 念。在與乃光一家的接觸中,知道他有一個敏學然而身世坎坷的同母異父兄長,筆名為「沈 沉」者。經乃光介紹,在他出國前後,我和沈沉之間即有了魚雁往返,由於有共同的右派經 歷,相似的愛好,雖未謀面,即成知音。沈沉在反右之前,曾任某京劇團導演,於戲劇史研 究、劇本寫作、詩詞歌賦,都有成就,有「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的敏捷才思。通信中,曾 猜度彼此的形象。我猜想他瘦長形,背微駝,穿長大衣,沉默寡言,一臉冷峻,有點像契可 夫筆下的「套中人」。他猜想我乾癟,滿臉皺紋,一頭捲曲燙髮,下巴瘦削,聲音尖細,有 些神經質……事後各寄照片,不料沈沉竟有蒲松齡筆下所說的「風采都雅」!至於我,是否 下巴瘦削,聲音尖細,且不遑論;但怎麼會有「逸興」上理髮店,會有一頭燙髮呢! 在與沈沉的10多年交往中,我曾因公赴溫州,他則不時因公來杭,祇要時間充裕,總在 我家小住。某一個夏日,我們在屋頂陽台乘涼,夜空遼遠,時花香酣。陳朗也在,沈沉很高 興,作了越劇《碧玉簪》「三蓋衣」嚴蘭貞及京劇《打漁殺家》桂英兒等旦角表演,真是摹 仿逼真,唱做俱佳。還朗誦了徐志摩《披髮的女郎》和戴望舒的《雨巷》,這是我生平第一 次感覺到新詩的美。 沈沉沒有進過高等學府,少年時期因家庭變故,很早就獨立,他的學養都是靠天資加勤 奮自學獲得的。前數年,當中國知識份子最關注最敏感的職稱評定時,在溫州市名額甚少的 條件下,他經省社科院評為「研究員」,說明他的功底不淺。 沈沉的右派處分甚嚴,被關押10多年之久,期間一度與林希翎關押一地,他不諱言曾愛 慕過她。1980年前後落實右派政策,沈沉返回溫州文化界工作,已過了不惑之年,與一個小 學時期的女同學,此時已有了4個孩子的媽媽結婚成家,然相處不久離婚了。我認識沈沉時, 他已孑然一身。在一次來信中,他希望我能幫助他領養一個女兒。我介紹了我在杭州郊區何 家河頭結識的一個農民女兒。這家人姓洪,祖父屬農民中的知識份子,寫得一手好字,多病, 當我在這僻鄉謀生時,這一家特別善待我而成了朋友。他們家很貧困,一家7口(祖父、兒 子、媳婦、3個孫女),常常半饑半飽。兒子名阿權,3個女兒,雖然破衣爛衫,日曬風吹, 卻都聰慧,麗質天生,祖父活著時,曾托我有機會時帶她們走出僻鄉。現在沈沉要一個女兒, 從年齡、性格考慮,覺得老二洪英最為合適。我與阿權夫婦商量後,沈沉專程自溫州來杭, 到何家河頭。但是洪英年幼,不諳世事,她也不肯離父母遠去。沈沉在鄉間阿權家的土屋瓦 灶之間盤桓了兩天,十分無奈,怏怏而返。 沈沉曾兼任函授新詩之教育任務,深得各地學生愛戴。1987年左右,與一位上海女工, 比他年輕20多歲極平常的函授女生結了婚。我曾經擔憂過這二人各方面都不甚相稱的結合, 是否能夠鞏固持久。但至今10多年過去了,他倆的生活尚屬和諧。沈沉在溫州已買了房子, 有了屬於自己的書房。在婚後安定的生活中,他編著了浙江省部分地方戲劇史,創作了數量 甚多的劇本、評論、散文、詩歌。他倆沒有孩子,沈沉說,他會比她早逝,她應該有再婚的 權利,又何必讓孩子拖累她哩! 1991年,沈沉來杭謀事,陳朗有奉和他的《感懷》詩二首,且錄於下: 奉和沈沉感懷二首 逢人仰面豈無求,槍打原由鳥出頭。 伸臂猶堪看覆轍,扯篷寧不顧沉舟。 莫言四海兄和弟,但惜一廛春及秋。 縱使莊周夢難辨,焉知為蝶抑為牛。 蝶使蜂媒為底忙,一宵風雨撼錢塘。 不從鵬鷃論高下,肯共梧桐說短長。 敗葉舞窗堪入畫,枯魚銜索未充腸。 要知珠履三千客,恰有東鄰比孟嘗。 魏大堅 杭州西溪一帶在宋室南渡初,最先曾擇為皇宮基址,後經風水師另選了鳳凰山南麓。因 高宗說過一句「西溪且留下」的話,於是西溪又名「留下」,在東、西木塢之間,殺橋(金 兵與南宋官兵曾鏖戰於此)之邊,逐漸形成一個集鎮,即稱留下鎮。附近有龍駒塢,傳為康 王(高宗)避難時繫馬處。留下與松木場之間有18華里,沿西山築有輦道,乃宋室禮餘杭洞 霄宮所經,至今依稀可辨。 我於1971年於西北流離南返,曾在留下一個代銷店做工。每日工作時間在10小時之上, 農忙季節還要下地勞動。在此謀生為時竟達8年之久。這期間我卻在早經湮沒的西溪勝績中 尋訪舊蹤,研讀一切可能得到的史料。夜間讀書沒有電燈,我即以寺廟中所剩餘的臘燭油, 浸以燈捻照明。這期間我還結識了可引為知己的幾個朋友,其中有魏大堅(字偉民)先生 。 1971年冬季,我在小友姜允斌(從城市下放的「知青」)處見到魏大堅篆刻的一方圖章,覺 得尚古樸,有漢印味道。小姜介紹說,魏大堅是老右派,全家下放在留下鎮附近西木塢村。 讀書人臨老務農,收入至微,生活困苦。說魏大堅能書、善畫、工篆刻,於詩詞亦有修養。 「裡有賢人」,我甚想拜識他,終於在小姜引見下,在西木塢一間簡陋的平房裡,見到了魏 大堅先生。首次相見,又是長者,窮困如我,聽說老先生有痰疾,見面禮僅一瓶半夏露止咳 藥。魏大堅那時60多歲,身材瘦小,然精神矍鑠,聲音宏亮,言談風格,令人想起《儒林外 史》人物,雖無杜少卿、莊紹光那樣風度,卻與卷末四高人中不為財而寫字的季遐年、賣火 紙筒而喜下棋的王太等人相彷彿。 魏大堅出身不凡,祖輩中有顯宦,封大夫,今杭州湖墅大夫坊,乃其祖輩餘蔭地址,即 為魏大堅故里。他的叔父魏易,與林琴南合譯外國文學,在2、30年代,名噪一時,是中國 翻譯外國文學的鼻祖。魏易雖習理工,然精通外文,而林琴南於中國文學修養甚高,然不諳 外文,先由魏易將故事情節原文譯意宣講闡明,再由林用古文體演繹成書,雖當時白話文運 動波瀾壯闊,而林琴南獨鍾文言,以此翻譯《福爾摩斯》、《茶花女》等書,讀來別饒風味! 西木塢魏大堅居捨,竹籬泥牆,室內一無長物,唯在其木框窗台上,放有一方舊端硯, 厚兩寸餘,32開書本大小,上有紋眼若干,硯石紅赤如肝,撫之則膩若凝脂。祇這一件,就 能推知魏大堅的原來家底了。 魏大堅的岳丈即精通佛法、留學日本的弘道法師,與弘一、弘傘法師同輩,均為一代名 僧。當時相隨魏先生在鄉間的夫人,也年近60歲,受牽連闔家遷住村僻,雖粗衣、粗食,每 日種蔬、拾柴,還在各政治運動中擔驚受怕,忍辱負重,但她自有一股書卷氣,超逸於常人 之上,豬屎牛糞並不能掩蓋其光輝。魏氏夫婦除以躬耕之微薄收入維持生活外,還由魏大堅 承接百年老廠王星記扇廠書畫扇面的零活,收入極微(一把扇面,畫山水或花卉,報酬僅幾 分錢)。他的書法有黃庭堅風味,繪畫似從芥子園起家,然後雜仿百家。詩宗陸放翁,詞法 歐陽修。篆刻雖算不上大家,但所刻亦難能可貴。我曾有戲奉大堅先生古風一首,聊作先生 鄉居寫照,抄錄如下: 清溪當門繞,綠竹抱幽窗。 晨興培茶樹,夕攻漆園莊。 顧盼何所樂,言如孟與梁。 自是寰中侶,焉足傲羲皇。 瓦罐煮紅薯,野蔬泛青光。 甕中少佳釀,山果有餘香。 叉手成好句,擁鼻踞繩床。 高朋時一至,吐屬皆文章。 念彼紅樓人,徒教無事忙。 了翁翁未了,數典竟相忘。 魏了翁是南宋著名學人,我想像大堅或許是了翁的後人吧。 1979年底,落實右派政策,大堅先生年老,除給予退休工資外,仍然鄉居。先生有二子, 長子自新疆允許返杭,次子原先務農,此時則被安置在留下綢廠做工。我則告別留下代銷店, 返杭任教職、編輯。多少年來,魏大堅每進城,總來看看我,80歲了,仍然步履輕捷,聲音 宏亮,仍說著《儒林外史》式的人物語言:「你為何不去看看內子?她要打你!」或說: 「她想死你了!」或說:「沒料到能活到80歲,真是大大的賺了!」等等。 魏夫人卻一直鄉居,幾乎不進城。我常懷念她,曾發過多次心願,要專程去鄉間看望她, 但世事轉燭,每日抗塵走俗,竟未能再一睹清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