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自由知識份子的旗幟 ——訪「右派活化石」林希翎女士 亞 衣 50年前,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4年級學生林希翎在多次公開演講中就當時所謂的胡風 「反革命集團」問題,肅反擴大化問題,中國「社會主義」制度的缺陷問題向當權的共產黨 提出了嚴肅的質疑,成為全國著名的右派份子。在上世紀7、80年代中共大規模地對右派份 子摘帽改正運動中,她又成了與章伯鈞、羅隆基等一樣不予改正的稀有人物。在今年中共發 動反右運動50週年之際,林希翎連續參加了在美國普林斯頓、洛杉磯舉行的兩個研討會,之 後冒著酷暑來到紐約演講。在《北京之春》編輯部,70高齡的林希翎女士與記者就感興趣的 問題作了長談。 從「少年紅色娘子軍」到文藝評論家 亞 衣:許多人說您的演講很成功。專制者總希望人們忘卻歷史,人民則努力與遺忘斗 爭。您曾經幾次提到,反右運動後中共千方百計掩蓋歷史真相,淡化民族的集體記憶。我覺 得要喚起記憶,不忘歷史,就不能忘記歷史的主體——一個一個像您這樣的人。在50年前被 官方稱為右派份子進攻——實際上是中國知識份子的自由主義運動中,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 您林希翎都是一個不應被遺忘的角色。讓《北京之春》的讀者完整地瞭解您是很有意義的事 情,所以,請您先把自己個人的經歷,包括家庭背景,從軍經歷以及學歷向大家介紹一下。 林希翎:1935年我出生在上海,所以取名為海果。我的父親名叫程逸品,原是東北的流 亡學生,在北京大學唸書時候與傅斯年他們在一起,後來參加東北流亡學生南下請願團到南 京請願。國民黨政府抓捕學生領袖,我父親就逃,一直逃到上海。父親是個語言學家,懂得 英語,日語,在上海創辦了世界語學院,當時世界語運動也是左派運動的一個部分。我舅舅 林林也是作家、畫家,是魯迅的學生,柔石的好友。父親在上海結識了我的舅舅和一批左翼 作家。我的外公是清朝第一代大學生,母親林靜枝出身書香門第,是大家閨秀,受我舅舅影 響,來到上海在產科學校讀書,與左翼作家也有很多聯繫,還參加過共青團,搞學運兩次被 捕,被關在法租界。父母親結婚的婚禮主持人還是中共地下黨的負責人,一位大學教授。 亞 衣:您曾經自稱是「少年紅色娘子軍」,後來怎麼會到軍隊中去的呢? 林希翎:我是抗戰之女。我的童年時代是在兵荒馬亂中度過的。日本攻佔上海之後,我 們全家逃難到浙江,後來居住在我外公的老家,溫州溫嶺。父親曾經在國民黨政府裡做過事, 1948年離開了家庭。我們母女倆相依為命,母親供我讀書,1949年共產黨佔領浙江,我正在 溫嶺高中唸書。縣長到學校裡來動員學生參軍,我就報名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軍中 文盲很多,我這樣的中學生算是「女秀才」,在軍隊裡我主要做文書工作,當教員,寫文章, 編劇本,後來還調到幹部部組織科,負責寫所有團以上幹部的履歷。我不是共產黨員,也不 是共青團員,全是因為父親的歷史不清楚,所以入不了黨、團。1953年,軍隊領導把我作為 調干生保送到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讀書,那時我是部隊的排級幹部,考試的成績都很好。 亞衣:很多風雲人物在風雲時代的表現往往與他的早期經歷有關。據我所知,在您作為 大學法律系學生的時候,感興趣的卻是文藝理論;您在全國因為右派而出名是在1957年,而 早在1955年,您在《文藝報》上就發表了關於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的世界觀與他們的創作方 法關係的論文。 林希翎:我前面跟你講過,我從小對文學感興趣,與母親是作家有很大關係。我在1954 年就寫了你說的這篇文章,《文藝報》審查了很長時間。因為毛澤東剛剛批評了壓制小人物 的官僚主義,所以他們對我的稿件也不敢隨意處置。我在人大是科研小組的成員,雖然學的 是法律,但實際興趣是整個人文科學。有一次學校請李希凡、藍翎等人來作關於《紅樓夢》 的報告。經濟學家吳大昆教授也有一篇論文,他從經濟學的角度研究《紅樓夢》,考察了明 末的經濟發展,經商呀,絲綢買賣呀。說因為有了資本主義經濟萌芽,就造成了林黛玉、賈 寶玉這些人物的產生,才會追求自由和愛情。(亞衣:是不是寫過把經濟學研究提高到「毛 澤東階段」的吳大昆?)是吧。吳大昆教授這種說法大概很符合唯物史觀,我卻不認同這樣 一種解釋,就站起來發言,表示不同意。我說梁山泊、祝英台以及很多古典文學及傳說中的 愛情故事,包括古老《詩經》裡面的描述,說明對自由、愛情的追求是人的本性。那種套用 唯物主義的研究方法是教條主義。林黛玉、賈寶玉的愛情是人的天性。這個大觀園並不是資 本主義的產物,愛情故事與經濟發展沒有必然關係。我發言完畢,藍翎馬上說這位法律系的 女同學講得很好,表示支持,那時他還不認識我。這麼一來就很轟動。會議之後他們要我留 下來。希望我去《人民日報》談談,寫寫文章。我覺得那時候學術氣氛很好,可以自由討論, 就是反胡風不好。 亞衣:順便有一個小問題求證一下,有一種說法是,您是因為崇拜當時被毛澤東讚揚的 李希凡、藍翎,所以改名為「林希翎」;另一種說法是,因為您在文藝評論中涉及到林默涵、 李希凡、藍翎,所以使用了「林希翎」這個筆名。 林希翎:說我崇拜李希凡、藍翎,而且作為我個人主義的一條罪狀,全是瞎說。林默涵、 李希凡藍翎是我的文章的初稿中寫到的。我的文章首先是批判胡風的文藝理論,實際上我是 在幫胡風。因為我當時覺得報紙公佈的胡風集團的一批又一批材料,完全構不成反革命集團, 最多祇是文藝思想的問題。胡風主張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主張作家寫真實,實際上是符合馬 克思主義的。恩格斯多次以巴爾扎克為例,說那些社會主義之前「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家, 世界觀雖然是舊的,但是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使得他們寫出了優秀的作品。——這幾乎是一 個公論,為什麼單單批判胡風?林默涵、李希凡、藍翎,在這個問題上的觀點與胡風實際上 也是一致的。而我的觀點是一元論,不是從作家的世界觀和創作方法的矛盾來說明問題,而 是說他們的世界觀本身有存在矛盾,這個觀點是我創造的,為此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實際 上,我一生所有的災難都是從這裡開始的。我的文章很長,既批評了胡風,也點了林默涵、 李希凡、藍翎的名字。林默涵當時是中宣部文藝處處長(亞衣:後來當過中宣部副部長)。 我的文章說林、李、藍的觀點與胡風一致。文章被壓了1年多,《文藝報》後來把文章直接 送到林默涵那裡審查,後來編輯部找我談話,說可以發表,但主要講自己觀點,不要點別人 (就是林、李、藍)的名字。《文藝報》給我送來了一大堆托爾斯泰、巴爾扎克的書,,讓 我看了一個星期,文章的題目也改成了「試論巴爾扎克與托爾斯泰的世界觀與創作方法的矛 盾」。我想我寫了那麼辛苦,總希望發表,但是不點他們的名字又不甘心。我打電話給《文 藝報》編輯侯金鏡,後來又直接打電話給印刷廠,把文章署名改名為林希翎,把他們不讓提 的名字放在一起提出來。就這麼惡作劇地開一個玩笑,開出了「林希翎」的大名。其實我還 用過許多其它的筆名,做夢也沒有想到林希翎這個筆名被載入史冊。 向《共產黨人》挑戰,第一次自身維權 亞 衣:實際上在反右以前你已經是一個活躍份子了,這與當時的大氣氛可能有關。 林希翎:我前面說過,除了反胡風不好,當時整個氣氛是反對官僚主義。毛澤東支持小 人物是反對官僚權威,周恩來提出了知識份子「向科學進軍」。團中央與文藝界關係也很好, 和作家協會聯合開了一個全國青年創作會議,我參加了評論組。胡耀邦、項南號召全國青年 向蘇聯的娜斯嘉學習。娜斯嘉是蘇聯小說《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藝師》中的一個主人翁,向 官僚主義開火的小姑娘(亞衣:這是50年代蘇聯解凍文學作品,當時《中國青年》全文轉載 的)。那時《中國青年報》每一期都有「辣椒」副刊。專門揭露官僚主義。號召作家要干預 生活,劉賓雁、王蒙他們的一些作品也是在那種情況下出來的。這個背景,與蘇聯斯大林之 後的變化很有關係。 亞 衣:你第一次受難是在反右前的1956年,因為對蘇聯《共產黨人》雜誌上的文 章提出商榷受到公開的攻擊,據說當時還驚動了的人民大學校長吳玉章和團中央第一書記胡 耀邦。 林希翎:蘇聯共產黨、中國共產黨的黨中央對文學創作都很重視。那時蘇聯《共產黨人》 雜誌發表了編輯部專論,談文學創作中的典型問題,《人民日報》全文轉載。《文藝報》叫 我寫文章參加討論,我就請了一個創作假,花一個星期寫了3萬8千字的文章,題目是「試論 文學創作中的典型與黨性問題」,副標題是「與《共產黨人》編輯部文章商榷」。文章拿到 學校科研部打印,我把文章交給科研部一個姓曹的幹部,這個人後來成為北京市四人幫寫作 班子的一個筆桿子,當時他一看題目就火冒三丈,將稿子往地上一摔,說程海果,你發表了 幾篇文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叫什麼了。用這麼大的口氣,與《共產黨人》編輯部文章商 榷,你算老幾,誰給你出的主意?他不看文章的內容,就這樣侮辱我,真是豈有此理,把我 氣哭了。我想,黨中央毛主席不是剛剛說過不要壓制小人物嗎,我就寫信給吳玉章校長,吳 老決定將我的文章打印分發給學校各部門和社會上有關單位。吳老當時還是中蘇友好協會會 長,這樣一來,姓曹的幹部覺得自己很沒有面子,就化名「究真」,寫了一篇東西送到《中 國青年報》,咳,往事不堪回首,1956年6月13日,這個日子我永遠忘記不了,《中國青年 報》發表了這篇文章,題目叫做「靈魂深處長著膿瘡———記青年作家林希翎」,還加配了 醜化我的漫畫,抽煙,喝酒。文章說我狂妄自大,其中的一條罪狀就是說我為了出名,崇拜 李希凡、藍翎,將名字改成了林希翎。前面提到的那個說法就是從這篇文章出來的。我看了 文章,氣得直哭,考試也不願參加了。 亞 衣:《中國青年報》後來不是為您「平反」了嗎? 林希翎:那時我剛剛學了《刑法》,知道了有誹謗罪,於是就向北京市人民法院提出控 告,亞衣,告訴你,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維權運動,用法律維護自身的權利。後來我的未 婚夫,胡耀邦的秘書曹治雄後來告訴我,胡耀邦在飛機上看到這篇文章火冒八丈,讓秘書立 即把張黎群叫來(亞衣:就是《中國青年報》總編輯,在反右中被胡耀邦保了下來的那個?) 是的。說怎們能夠這樣對待年輕學生,一棍子打死?人大校長吳老、聶真副校長也很惱火, 說要追查這件事情。後來《中國青年報》發表了當時在機關工作,後來成為作家的塗光群的 讀者來信「批評應該實事求是與人為善」,對究真的文章作了批評。還以編輯部名義連續發 表兩次自我檢討:「事實與教訓——林希翎事件調查報告」,稱所登究真文章失實,向被批 評者道歉,承認錯誤。但我看了之後不滿意,這些對我進行人身攻擊,誹謗我的人為身什麼 沒有受到任何處分?為什麼不向我公開道歉?於是我寫了「一個青年公民的控訴」,是按照 法律文書形式寫的,被告是誰,原告是誰,有名有姓,由事實根據。引起強烈震撼,聶真批 准打印了許多份分發各個單位,包括調查小組,學聯和婦聯。我又到外面打印社印了100多 份,到處寄發。這是後來判我反革命罪的重要罪狀,說是誣衊社會主義制度,實際上是我一 生的第一次維權運動。 亞 衣:胡耀邦找您談話,就是因為這件事情引起的? 林希翎:是的。那時胡耀邦約我去他家裡談談,和我談了4個多小時,從上午10點開始, 到中午請我吃飯,他的母親和秘書一起吃飯。他還讓我參觀他家,說以前是李蓮英住的。一 直到下午3點,他一看表說糟了,中央開會過了時間,拔腿就跑。我們談話非常隨便。在我 的觀念裡,沒有把胡耀邦當作什麼首長,我稱他耀邦同志,沒有叫他書記。我這個人很高傲, 尊重真才實學,一般幹部我也看不起。可是我發現這個幹部居然很有學問。胡耀邦考我,馬 列主義那段話在什麼文章裡,我對答如流。連得在那本書的第幾頁都知道,他很吃驚。後來 有一個題目他把我考倒了,胡耀邦問我有沒有讀過韓非子的作品?我說沒有,老師沒有教過。 他認為韓非子是中國歷史上的大法學家,學法律的怎麼能不讀他的書?我們當時的課程是學 蘇聯的,有世界法律史,古羅馬法,國民黨的六法全書也有,就是沒有韓非子的。這使得我 對胡耀邦比較欽佩,我想他居然懂這麼多。在談話中我還對當時的大學教育制度和日常生活 的僵化提了意見。我說現在批評文學作品公式化、概念化、其實生活本身就是公式化、概念 化的。大學沒有星期日,星期天就是星期七。每天下午的課外活動2個小時時間,還要把學 生們聚在一起做扔手拍遊戲,這有什麼意思?拿我這個學生來說,有那麼多業餘事情要做: 課代表,系籃球隊隊員,校排球隊隊員,校乒乓球隊隊員,校樂隊隊員,要練球、練樂器, 我還要看報紙。既然號召向娜斯嘉學習,娜斯嘉有個性,有稜角,為什麼我有了一點個性就 要這樣對待我?也許我的談話給胡耀邦的秘書曹治雄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後來他對我說,你 與耀邦同志說話怎麼這樣放肆?我們就認識了。我與很多高級幹部交談過,包括吳老吳玉章、 謝覺哉,還有鄧拓、張黎群等。 50天無冕之王:為苦難民眾打抱不平 亞 衣:胡耀邦為您提供了一個做無冕之王的機會? 林希翎:我是一個性情中人,耀邦成了我的忘年之交。他對我說,我做青年工作以來接 觸了那麼多青年,也認識很多女青年,的確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女青年,這麼勇敢。我希望 您繼續保持這種精神。他說《中國青年報》文章的這件事我不要管了,包在他身上,為我徹 底平反;還叫我繼續往前走,不要被他們嚇倒。那時正好要放暑假,他把張黎群找來,讓我 做《中國青年報》的特約記者,與總編室主任陳棣,還有崔同華,一起到西北地區考察體驗 生活,寫一些報告給下一次團代會羅毅同志提供一些材料。胡耀邦的這個決定改變了我的生 活。我說一言為定。後來我去了大西北,到陝西、甘肅,還去了玉門油礦,我第一次看到中 國下面的農民、工人這麼苦,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在北京生活,簡直是「彼得堡的上流社 會」。在農村,黨支部書記包辦婚姻,把妹妹賣給一個老頭抵債;在火車站,農民排隊3天3 夜買不到票。我問站長票到哪裡去了?原來是開後門了。我打電話到上級部門,他們保證2 個星期內擴建候車室。我一路做記者,用這個無冕王冠到處打抱不平,反官僚主義。到了玉 門油礦,那裡的幹部請我們吃小灶,我說我是學生,不要吃小灶,要到工人食堂去吃飯。食 堂門口排隊排得老長,因為風沙很大,工人的飯盒裡有很多砂子。那裡的工人經常罷工,逃 跑。為什麼?那些上海來支邊的工人對我說,他們受了騙了。在上海動員工人支邊的時候, 說玉門是一個新興的石油城,有花園,戲院,可以跳舞,連得洗衣服也不要水,祇要在汽油 裡面放一下,拿出了就乾淨了。共產黨從來就是作假的,我聽了這一些簡直氣憤極了。我後 來要求到油礦的女子測量隊去,這是全國的典型,報紙電台經常報道她們,隊長還出國訪問。 開始油田的領導不同意,說那裡非常艱苦。我說胡耀邦要我來體驗生活,我不是來享受的, 既然是先進單位,我就要更要去體驗了。到了測量隊之後我才發現,女子測量隊中有30多個 女工,竟然還有20多個男工人,因為這野外作業,許多工作女人是無法勝任的。每當外面的 記者來採訪,領導就讓男工人呆在帳篷裡睡覺。我認為這是製造假典型,無恥到極點。我在 戈壁灘上呆了半個多月,騎駱駝,睡帳篷,早晚了冷得要死,中午太陽暴曬。在強烈的陽光 下,測量隊員要畫圖,連得一個墨鏡都沒有,工人個個眼睛血紅,皮膚曬得漆黑,得胃病和 婦女病的很多。如果要洗澡,得隔兩個星期到玉門才能洗個澡。上面的慰問團一來,每個隊 員發一件跳舞服裝,一起照相。我和他們的年齡差不多,看著姑娘們在戈壁灘上的生活,跟 出了個主意,幫他們起草了給胡耀邦的一封信,她們全體簽名。我一回到北京就把信送到胡 耀邦那裡,還寫了一篇文章「如此愛護女子測量隊」,登在《中國青年報》上,又引起了轟 動。 亞 衣:你做的這些事情,看來都是為後來成為右派做的熱身動作。 林希翎:不錯,這也是我第二年成為右派的罪名之一。胡耀邦把信交給石油工業部部長 李聚奎,李聚奎馬上命令解散女子測量隊,把隊員全部保送到西安石油學院學習。姑娘們把 我當作救命恩人,可是反右的時候又叫她們揭發我怎麼在油田煽風點火的。那次回到北京我 還寫了諷刺官僚主義的小品「喜相逢」,丁聰還配了一個漫畫,登載1956年12月9號的《人 民日報》上,如果不是反右,可能會拍電影。為了這個文章,鄧拓還找我談話。我這個人歷 來以誠待人,和別人講真話,別人也和我講真話。我問鄧拓《人民日報》為什麼不多發一些 揭露陰暗面的文章?鄧拓跟我說,海果啊,我們今天這裡發了,明天海外馬上轉載。我給你 看看海外的東西。他給我看了一篇香港報紙轉載的《人民日報》諷刺公費醫療制度的文章。 在當時他們的觀念之中,還是「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那一套。鄧拓一肚子苦水 都對我說:「你以為我這個社長好當?我呀,主席經常半夜三更把我叫過去,訓我像訓孫子 似的。讓我做檢討,一會這樣,一會那樣,你要有思想準備,不要以為可以隨便寫,隨便 講。」(亞衣:毛澤東曾經大發雷霆,斥責鄧拓「書生辦報」、「死人辦報」。)後來我才 明白等脫講的真有道理。文化革命中揭發鄧拓的罪行之一是「林希翎的親密朋友」。 在陰謀與陽謀之中:六次演講,三大罪狀 亞 衣:您是1957年學生中的大右派舉世聞名,不過,很多人對您如何成為右派知之不 詳。1979年7 月中共人民大學黨委對您的「複查結論」中列舉了您當年的三條罪狀: 第一是在北大、人大作了六次演講,公開煽動改變社會制度;第二是公佈赫魯曉夫的「秘密 報告」,反斯大林;第三是「反對當時中央的整風方針和部署」。據聽過您演講的人回憶, 您當時風靡北大、人大的精彩演講,首次說的是胡風問題,肅反擴大化問題,中國社會主義 體制的缺陷。 林希翎:北大中文系的調干生劉秉彝是我在部隊的戰友,他邀請我到北大看大字報。我 覺得人大是教條主義的老窩,官僚氣太重,北大有民主傳統。5月23日北大學生會組織關於 胡風問題辯論會,在北大三角地搭了一個檯子,許多人上台發言,氣氛非常激烈。本來我祇 是準備聽聽的,沒想到會議主持者宣佈要我講話,我上台就講開了,一上了台這一輩子就下 不來了。我是學法律的,主要從法律的角度分析,我說從目前公佈的三批材料來看,下結論 說胡風是反革命為時尚早,檢察院至今沒有公佈偵察結果,這就說明了問題。即使特務案件, 也不能二三年不結案。有人說胡風問題的性質是毛主席定的。我就說了毛主席的話不是金科 玉律。關於社會主義,我認為當時的中國,甚至蘇聯都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真正的社會 主義」包含「社會主義的公有制」與「社會主義民主制」和健全的社會主義法制。 亞 衣:中共中央對胡風案件重新審理,對胡風平反是1980年,比您的質疑晚了23年; 鄧小平 提出中國社會體制的問題是在1979年至1980年,也比您遲了20多年。看來您的全部錯誤 是,比這類中共偉大領袖們發現偉大思想早了20年。據說您當時得到的赫魯曉夫在蘇共20大 上的秘密報告,是來自您的戀人——胡耀邦的秘書曹治雄先生。 林希翎:那個時候很多人從各種渠道知道了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的片斷,感到很震撼, 我還從安娜·路易士·斯特朗的《斯大林時代》這本書中印證了一些情況。我在和曹治雄約 會的時候問他知不知道秘密報告,他說當然知道,全文都看了。我那時沒有看過全文,問曹 借了帶回學校去看,看到半夜,全身發抖。我沒有想到我所崇拜的斯大林這麼殘暴,人們說 蘇聯的今天是中國的明天,難道明天這麼黑暗?我就讓好朋友同學分頭抄這個報告。我在後 來的演講中把報告的內容說了出來。蘇聯有肅反擴大化,中國也有。這是鳴放中的重要問題。 對於斯大林,過去我的印象很好,斯大林逝世時,我在部隊裡戴上黑紗哭腫了眼睛。親眼看 到了這個秘密報告,我感到我過去的眼淚白流了。幸虧斯大林死了,要是再多活幾年,還不 知道要害死多少正直善良的蘇聯共產黨人。他在軍事上、農業上和對外關係方面犯的錯誤都 還可以原諒,祇是在肅反擴大化這個問題上所犯的罪行,在感情上覺得不可原諒。 亞 衣: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對中國50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起了巨大作用。蘇聯出了赫 魯曉夫,是蘇聯共產黨和蘇聯人民的幸運。毛澤東一直聲稱要防止「中國的赫魯曉夫」,其 實可憐的中國共產黨內根本出不了赫魯曉夫,當然也出不了戈爾巴喬夫。您有沒有覺得當年 毛澤東在斯大林、赫魯曉夫問題上有一種很複雜的心態? 林希翎:毛澤東是一個很複雜的人,我前面說過作家的世界觀的複雜性,其實政治家也 一樣。斯大林壓制過毛澤東,就這一點來說,赫魯曉夫將斯大林的「蓋子」揭開,使得毛澤 東感到輕鬆甚至「解放」。但是他自己認為自己是「中國的斯大林」,赫魯曉夫的批判對他 是很大的刺激。中國知識份子歡迎赫魯曉夫的報告,共產黨就不能容忍。毛澤東輕信北京市 委謊報軍情的報告,說北京大學被反革命控制,發生了小匈牙利事件等等。 15年徒刑的反面教員——毛澤東問吳德:林希翎在哪裡? 亞 衣: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沒有弄清楚,根據毛澤東說的處置方式,對大學生中著名右 派份子一般是「開除學籍,留校監督勞動,當反面教員。」您怎麼後來又成了「反革命」, 被判處15年徒刑?據說您的案件的處置,涉及到不少共產黨的上層人物。 林希翎:那一年在全市高校畢業生大會上,周恩來說今天林希翎也來了,對一些犯錯誤 的青年,我們還是給出路,給他們分配工作。可是劉少奇、彭真那些黨內官僚主義當權派不 一樣,鄧小平反右的時候是總書記,在內部講話就中批判過我。劉少奇早在5月23日的《人 民日報》「內參」中就批示:「極右反子,請公安部門注意」。曹治雄將秘密報告給我看的 事情暴露後,羅瑞卿親自到胡耀邦那裡查問曹志雄。我打電話給曹治雄,約他在中山公園見 最後一面,有些東西要還給她。他那時已經和我斷絕了關係。他與我見面的時候說,剛才你 打電話的時候誰在我邊上?我說不知道,他說羅部長,他叫我出來見你。曹治雄被撤職,隔 離審查。這件事情也影響到胡耀邦。我被打成右派後,劉少奇在一次歡迎伏羅希洛夫的集會 上故意跑到人大隊伍來問,林希翎在你們學校裡改造得怎樣?一些寧左勿右的人紛紛回答: 頑固份子,繼續反黨,態度特別不好。劉少奇不陰不陽地說,那你們要好好監督,不陰不陽 說了。第二天羅瑞卿就到人民大學去召開緊急黨委會,說林希翎在你們學校裡是改造不好的 了。把它交給我,我有辦法對她實行強制改造。法律系總支書記高欣山連夜找我,臉色都白 了,說這下完了(亞衣:這個人是好人。)是的,我之所以能夠活到現在,就是因為處處遇 到好人。有一次我在校園裡,天已經黑了,一個人叫我,我說你是誰?他說是一個普通的共 產黨員,告訴你一個事情,你很快就要被逮捕了。我說不可能,我的案子已經公佈了,他說 不要太天真,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趕快逃,還告訴我電話和地址,是南斯拉夫大使館。多年 來吳老的戰友,一直為我鳴冤叫屈,謝覺哉也到監獄裡面看過我。 亞 衣:我一直不忍心詢問您當時者所受過哪些的痛苦——50年前的你正是風華正茂, 與相愛的人準備大學畢業之後結婚。 林希翎:這些事情,彈指一揮間。肉體的痛苦倒還是次要的,主要是精神上的,他們把 你孤立起來,許多人在孤立中垮了。對我來說,因為從小有一種基督教的信仰,耶穌基督的 榜樣深深印在心裡。無知的群氓對耶穌扔石頭,釘十字架;面對大多愚昧的群眾,我早就做 好了殉道者的思想準備,我經常將屈原的話寫在牆上,本子上:舉世渾濁唯我清;眾人皆醉 唯我醒。那時審訊的人常常把他們的羅部長掛在嘴邊,我對他們說,告訴你們的羅部長,我 願意用我的青春和生命就與羅瑞卿來一場豪賭,我寧可把牢底坐穿,也要讓你們羅部長的暴 力萬能論徹底失敗。我有很強的自信性。永遠不在獨裁者面前檢討認錯。(亞衣:我發現幾 個沒有得到改正的右派樣板,比如彭文應,都是死不認錯的。) 亞 衣:聽說您被釋放出來是因為毛澤東問道了您? 林希翎:是的。我被抓毛澤東不知道,胡耀邦也不知道。(亞衣:毛澤東是真的不知道 嗎?)1973年毛澤東問起北京市委書記吳德,林希翎在幹什麼,他好不好?吳德說不知道, 要去查一查。後來告訴毛說林關在浙江。毛聽了很生氣,說關她幹什麼,他年輕,很能幹, 分配工作。就這樣,聖旨下來了,中央電報到浙江省委,把我放了出來。我抓進去是秘密的, 放出來也是秘密的,什麼文件都沒有。管我的那個監獄差不多要暴動了。因為監獄裡的人平 時叫我大右派,說我頑固到底,從來不認罪。監獄上下都知道我囂張,經常把我作為反面教 材。管監獄的人多次揚言,我刑期滿了也不會放,即使監獄裡的人都走光了,留下來看大門 的還是我這個大右派。可是有一天有人來說程海果同志,把東西收拾一下準備走吧。我穿上 了軍裝,準備上刑場。因為監獄裡經常將我陪綁,在對死刑犯執行死刑的時候經常叫我去, 我也從來沒有想活著離開監獄。後來有人告訴我,監獄裡的犯人看我往外跑,差一點要暴動。 這個時候離我刑滿也祇差兩個多月時間。 不被改正的「右派活化石」 亞 衣:1980年5月中央統戰部向中共中央呈送《關於愛國人士中的右派複查問題的請 示報告》,提出在全國代表性民主黨派、愛國人士中被劃右派份子的27人中有22人屬於錯劃, 提請複查。章伯鈞、羅隆基、儲安平、彭文應和陳仁炳5人不予改正,維持原案、祇摘帽子。 這5人是全國性的頭面人物,您是大學生右派中不予改正的人物。據您所知,在一般百姓中 像您這樣未獲改正的還有多少?我看到一個材料上說全國未被改正的右派有3000人。 林希翎:在北京所有大學的右派份子中,就剩我一個活標本。北京大學的全改正了,連 得譚天榮,毛澤東曾經把他和我稱作一對「金童玉女」的,也改正了。(亞衣:就是那個自 稱自己的文章是「大毒草」的北大物理系學生譚天榮?我看過他關於一黨專政和個人獨裁的 論說,很有見地。) 亞 衣:有一種說法,您的右派身份的沒有得到改正與中共上層政治鬥爭有關。胡耀邦 明確主張對您改正,結果反而促使鄧小平一類頑固份子堅持不改。 林希翎:1979年7月中國人民大學黨委做了「不予改正」的結論,1980年5月法院做出了 維持原判不予平反的裁定。但是人大黨委對我說得清清楚楚,他們是同意給我改正的,是北 京市委不同意。(亞衣:你認為祇是北京市委嗎?恐怕是鄧小平的意思吧。)當然。胡耀邦 對我最暸解,他先後作了3次批示,明確表示「改正有利」,還在來信上寫了「向你致意, 愉快地和過去告別,勇敢地創造新生活」。很有人情味,卻不符合鄧大人的心意。這裡有兩 個方面,一是鄧小平與胡耀邦有心結,越是胡耀邦說要改正,鄧小平越是不予改正;第二, 鄧小平說反右運動是必要的,如果全部改正了,這個必要性從那裡說起?總的留幾個做樣板。 亞 衣:您曾經給鄧小平寫過萬言書,對他堅持的反右必要論進行了批評。 林希翎:我知道自己改正不了,但是不甘心,因為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單單在北京 黨政機關因同我的關係被打成右派的就有170名,在全國各地受牽連的不計其數。1965 年我患重病住院,一位張姓護士冒險為我發過一封請郭沫若轉毛澤東的信,郭沫若把信轉退 到北京市公安局,這位小護士立即被關押,開除公職。10多年來到處上訪喊冤,毫無用處, 文革結束後北京市勞改局仍堅持不給她平反,理由是林希翎仍然是右派。1980年我在北京一 個朋友那裡住一個星期,一口氣寫了給鄧小平的信,直接送到耀邦夫人李昭那裡,她騎自行 車上班,中午吃飯啃一個饅頭。我說李大姐,我不想麻煩耀邦了,請您想辦法送到上去。後 來聽說,秘書對鄧小平說林希翎給你寫信了,要求改正。鄧小平說,林希翎,就是要殺共產 黨的那個?不行。(亞衣:你什麼時候說過要殺共產黨?這是給葛佩琦按的罪狀,其實葛佩 琦也沒有說過。)葛佩琦倒最後還是平反了。 亞 衣:您現在不想平反了吧。 林希翎:從歷史來看,當年將我們打成右派是錯的,因為我不是右派,而是自由知識份 子。如果今天共產黨還是認為反對獨裁專制者是右派的話,那麼我莊嚴地聲明:我就是右派! 官方沒有必要給我摘掉右派份子帽子,還是把帽子給我戴回去好。當局說給右派摘帽的原因 是右派們經過20多年都改造好了。可我根本沒有改造好,我從來沒有認罪和認錯。50年前我 公開發表的那些觀點,歷史已經證明是正確的。哪有正確的一方向錯誤的一方要求平反的? 亞 衣:1957年中國知識份子對共產黨統治的衝擊是歷史上光輝的一頁,人們有充分的 理由對你們的思想行為表示由衷的欽佩。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