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軍眼中的毛澤東——讀蕭軍《延安日記》 (北京)陳小雅 延安的「不和諧」音符 在蕭軍的一生中,與兩位歷史名人有著不解之緣,一個是文人魯迅,另一個是政治家毛 澤東。文化人看文化人,沒有什麼隔膜,但蕭軍看毛澤東就不同。蕭軍百年誕辰前出版的 《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首次披露了蕭軍的延安日記,其中載有不少對毛澤東的觀感。 據筆者對該書的不完全的統計,從1941年7月18日到1945年11月9日,他曾十三次會見毛 澤東。這些見面,大多是在毛的住地,有幾次則是在蕭軍的住地。 不過,與許多文人不同的是,從一開始,蕭軍要見毛的理由,就是為了揭露延安的陰暗 面,控訴他本人和文化人在延安的精神抑鬱,以及所遭受的傷害,意欲向這位「小朝廷」的 君主討個公道。在1940年9月8日,首次決定見毛時,他已經「不再對這些共產黨人存過高的 希求」,並認識到「他們大部分是平庸的、缺乏獨立靈魂的、缺乏教養的,被中國舊社會培 植太久了的較好的人」,認識到「美麗之中一定要有醜惡的東西存在;常常是美麗的花朵要 從醜惡的糞土裡生長出來」。 他原本準備與毛澤東談過之後就離開邊區,但經過張聞天的慰留,他決定,為了這個他 仍信任的黨,自己不應向醜惡的事物退縮,而應留下與之「鬥爭」! 對於延安的「領袖崇拜」,他很早就表示了不滿。在1941年2月5日的日記中,他寫道: 「昨日下午去馬列學院參觀聯共黨史參考資料……故意牽強附會以及把列寧、史塔林的照片 放得特別大,這使我反感。不禁想到這些政治追隨者,祇有政治和政治領袖,不會再想到別 人。中國也正在進行這現象,這是奴性的表現,我反對它。……我決定,凡是政治上他們自 己歌頌的人物,我就不再去描寫他們,我要描寫那些不被注意的人們」。 在毛澤東的「個人崇拜」正在被推到第一個高峰時,他甚至撰文暗諷「借了同志們的血 把自己偉大起來的人」。文章被送到毛澤東那裡,這句話被刪去了。但是毛不得不同意,應 「多描寫群眾,少描寫領袖個人」。 蕭軍不僅批評了「用政治刀子隨便解剖文藝作品」的現象,還批評了中共黨的文藝管理 方式:「黨性是需要,但是行幫習氣是不需要的。」「叛徒本身固然可惡,而促成一個叛徒 的原因更可惡。」 蕭軍說,「我用這樣的話開闢了他們,從他們的臉上我看出了驚訝」。 建議召開「延安文藝座談會」,被毛利用 毛澤東顯然不需要這樣的批評者。他曾經諷刺那些「吃著延安的小米,卻罵著共產黨的 文人」,根本沒有擺正自己和黨的位置。不過,他發現蕭軍想要為黨的文藝工作有所作為, 想要在新生政權中確立魯迅的偶像地位的雄心,是可以加以利用的。蕭軍回憶錄《人與人間》 大概是第一次披露,所謂「延安文藝座談會」原本是他提議召開的。但毛澤東順勢接過了這 個建議,並讓蕭軍為他準備了文藝界的材料。而會議的結果是,毛澤東按照「革命的需要」 (實際上是他自己的要求),對延安文藝隊伍從思想上進行了一次「洗禮」,為將其鍛造成 一支「拿筆桿子的軍隊」奠定了基礎。最終導致的,是黨對文藝的絕對統治。 在接下來的延安整風和搶救運動中,當蕭軍想扮演主持公道的唐。吉呵德時,人們對他 的表情已不再是「驚訝」,而是憤怒的聲討和無情的打擊了…… 蕭軍的延安日記披露,其實,從一開始,毛澤東就看穿,王實味的問題,實際上是文化 人生活單調和性情抑鬱的問題,他個人所不喜歡的祇是那種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的「冷潮」, 認為那是「心理陰暗」的表現。有鑒於此,毛澤東不得不表示他歡迎蕭軍式的「熱罵」。至 於王實味後來為什麼成了「托派」?批評延安官僚主義、宗派主義的人都成了被「搶救」對 象,有些(除了蕭軍自己的戰友外)甚至成了「特務」?對此蕭軍有什麼思考?在披露的蕭 軍日記中並沒有反映。據蕭軍的小兒子蕭燕說,出版的蕭軍「延安日記」僅僅是原件內容的 三分之一,其餘的大部分已經字跡模糊,無法辨認,所以,祇能給後人留下遺憾了。 被「小米」征服 這一回,蕭軍真的捲鋪蓋走人了。也許是得益於他始終保持的「自由人」身份,也許是 因為有了毛澤東的特批,他恐怕是在「整風」宣告結束前,唯一可以自由走動的文人了。 1943年11月8日,蕭軍他攜妻帶女,趕著五匹牲口,冒著立冬日的雨雪,舉家遷到了距 離延安有一百里地的川口農村。住破窯洞,自己打柴、擔水、磨面、做飯,開荒種菜、接生 孩子、伺候產婆、洗尿布、借糧、討菜…… 正是在這個荒僻的村野,蕭軍完成了自己「審美觀」的轉變:早先,他把身軀病弱但精 神世界豐富的蕭紅,視為他一生中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並且可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 人;但此刻,一個美麗、端莊而成熟的文盲婦女,卻成了他心目中的「聖母」。 同時,他也目睹了所謂「解放區」的基層政權,不過是被一群「流氓」把持,而農民一 天到晚一年到頭辛苦勞作生產出來的糧食是如何「被一些革命的痞子和奸細吃了」。他更親 自品嚐了做一個真正農民的辛酸和暗無天日。1944年1月19日,他在日記裡寫道:「妻孥、 革命、文學……我全要忠於他們,也全被他們所擊!」 此前,在延安文藝界的整風中,丁玲曾向他的「獨立性」發起攻擊,說共產黨離開他固 然是損失,但損失最大的還是他自己。蕭軍也針鋒相對地作了回駁:「好!革命離開誰一個 或幾個人也不會不勝利的……但我不和共產黨作友人也決不會就滅亡」! 辯論的結果,是蕭軍拂袖而去,丁玲卻收穫了噓聲。 但是,這一回,蕭軍真正地感到了自己先前的豪言壯語是過於浪漫了。「不為五斗米折 腰」談何容易?事實證明,一旦脫離了毛澤東發給的「小米」,不是自己將獲得解放並創造 新生活,而是貧窮的生活將改造他、重塑他,直至地老天荒,自生自滅! 他終於懂得了黨對他的「苦心」。而這一回,是黨贏了。 蕭軍原先準備至少在農村住兩年,但結果待了不到三個月,就開始「要挾」黨了:黨若 再不給他安排工作,他將不顧黨的顏面,不惜以討飯的姿態走出邊區! 這一回,是你自願要回來的啊!毛澤東於無聲之中,就征服了這個硬漢子。他最懂得, 沒有延安發給的「小米」,文藝家有再大的本事,也翻不出他如來佛的手心。 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蕭軍當初要求見毛,還有另一重動機,那就是「認識中國共產黨的真面目,以決定我將 來的態度和去留」。但他認識的結果似乎是,祇相信毛澤東一人是好人,其他都是值得懷疑 的。他似乎從來沒有想到過,延安的一切醜惡,他與之廝殺得驚天動地、血肉模糊的「糞 堆」,其實是祇有在毛澤東的容忍下,才能夠存在下去的。不然,毛澤東用什麼來治這些骨 子裡都懷著一個自由夢的文人們呢?祇有用你們自己來治你們自己,他才能高枕無憂啊! 當然,蕭軍的延安日記,是經過彭真審查的。在蕭軍獲准回到延安以後,要求安排工作 以前,黨向他提出了這個自知「過分」的要求。而蕭軍相信,它們肯定也被毛澤東本人讀過, 甚至作過抄錄。因為這批日記在彭真手裡放了有三個多月之久。彭真一直托病,說沒有看完。 對此,蕭軍既懷著坦然的心態,但也是不相信的。所以,筆者相信,即使是像蕭軍這樣坦蕩、 豪爽的人,他當日在落筆之時,也未必就完全沒有防備之心。因為他已經明確暗示,即使是 對於「自己人」,也不能夠脫下「掩心甲」。 也許,毛澤東就是這樣一件「掩心甲」吧? 即便如此,蕭軍對毛澤東的認識也是在不斷地進步著的。請看他在不同時期對毛澤東的 評論:1941年7月18日:「你的自傳是誠樸的,我看你如果不是從事政治,倒很可能成為一 個文藝作家」在談到魯迅先生地清苦生活,以及一些戰鬥的故事,他的眼睛似乎有感動的淚。 這是個人性充足的人。當我提到瞿秋白、馮雪峰等,他們(毛、任弼時、聶榮臻)似乎表情 有所不同。此次談話的結果:1、使我懂得了,他是對一些事隔閡的……2、毛的為人使我對 他起了好感,誠樸、人性純厚、客觀。對他的夫人江青,觀感也轉變了一些……為了吃煙過 多,他的牙根大部變黑了,臉色黃的,有些浮腫,眉毛是稀薄的,眼睛常常是睡眠不足的樣 子,下巴上有一個小瘤,生著幾根毫毛……從他的臉上看不出稜角,眼睛也沒有桀驁的光, 他是中國讀書人的樣子。 毛澤東在初次見面後也對蕭軍表示了好感,說他是「極坦白豪爽的人」。但他並沒有支 持蕭軍對延安的觀點,而是讓他多注意自己的問題,如此方能「安心立命」。並讓他以後有 事與胡喬木聯繫。 在第四次見面後,蕭軍寫下了對江青的印象:我和江青談了一些話,覺得她並不如我所 想像那樣壞,是一個薄命女人像。她訴說著做母親的苦處,自己的記憶力退化,以及文化人 在延安無地位。 在這次見面中,蕭軍已經察覺到毛澤東的「敏感點」:「他認為我所提出的末流作家借 黨撐腰的事,以及文抗的支書不應用半瓶醋的意見,是他所沒想到的。」並說了一通「真理 常常在黨外」、「黨要受群眾壓迫,我就愛那封建傳統啦」之類一語雙關的話。這大概也啟 發了毛澤東日後利用「群眾」批評王明「教條主義」,借「小鬼」打倒「閻王」的靈感。 「農民性」、陰柔,與中國式的「自然主義」 1942年1月1日的蕭軍日記,記錄了他們第7次談話後對毛的觀感:他使人的感覺是:松 弛,不易集中,不立刻對一件事透徹地解釋,有些地方虛無脈絡。他是個敏感輕他的人。他 不是哲人、學者,他是農民性的中國式的自然主義式的領導者,單純的政治家。他的唯一長 處大約就是能夠在鬆弛裡含孕著一種神經性的力量,也就是「大智若愚」的表現吧?我雖然 覺得我們不容易更真實地剖透自己(有些不必要不可能)但我還要耐心來理解他。尋到他的 規律性。雖然我已漸漸冷淡了去訪他的興味。 那一天,毛澤東所表現出的「疏懶性成」,多少和李敏的發燒40多度有關,江青坐在一 旁著急,毛則表現得很不安。這是值得體諒的。但想讓毛對人剖心相見,恐怕是永遠不可能 的。筆者認為,能看到毛澤東是「農民性的中國式的自然主義式的領導者」,蕭軍已經觸及 到毛澤東的本質了。 1942年2月8日,蕭軍在日記中寫道:下午……毛澤東講演如何反對黨八股的問題……他 很精彩和很懇切地罵了這些用黨八股的人是鬼風、陰風、狗叫……每個聽著的人全是那樣幸 福地笑著。他是很好地一個中學教師,有一種能融解別人感情的能力,這大概就是他特殊的 地方。……如果說他是領導者,還莫如說是教育者。 毛澤東顯然是「偷看」過蕭軍日記的。後來他在「四個偉大」中獨獨留下「偉大的導師」 時說過,自己本來就是一個教師。 兩天以後,毛澤東對蕭軍的一席話,彷彿是對上月疏怠蕭軍的一種解釋。他從自己在瑞 金忍受打擊開始,講到準備老婆「看著他垮台另嫁旁人」,毛澤東說:「一個人要懂得尊敬 人,這也可以說是利用人的弱點……一個人被寫得太好或太壞全是不舒服的……我早先很自 由,一到了軍隊裡就不自由了,等於死了一樣……不自由毋寧死啊!」「比方我和你之間, 我們講話全要有著限度,假如你不是負著一種責任的人,我們可以從手淫問題談到人生問 題……因為現在你已經一半不屬於自己了……」 這一天,蕭軍對毛澤東又有了新的發現:「他唯一的長處是能『下人』和本色。」「從 魯迅先生那裡我學得了堅強,從毛這裡我學得了柔韌。」 此後蕭軍對毛的看法趨於定型:「他缺乏一種沈潛的,深刻的,藝術的力量!他是太中 國式的,感覺式的,他應該更深沉,鍛煉成一種深刻的,悲劇似的力量。馬克思是不同的。」 (1942年4月28日)「他是個領導教育的人物,但深刻浸澈力不夠,他先做到了寬而不夠 深。」「作為一個作家的我,不能像政治家一般圓滑,一定要嚴刻,但這後面卻是無邊際的 寬大,前者是在表面上是寬大的,在最後卻是嚴刻的。」(1942年5月25日)「讀《中國通 史簡編》到朱元璋殺功臣時,使我感到古今政治有一個通則,就是用則取之,不用則棄之或 消滅之,這是政治上的『功利性』。再就是無條件地『服從』,為無論任何帝王、政黨所不 易的原則。」(1943年4月24日)「把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又讀了一次……文章作風 不統一,欠嚴肅,輕佻、報紙作風,感覺性的,比喻和幽默得不恰當,缺乏一種斬釘截鐵的 力量。」「他是有天才的,但是感覺性的天才,後天蘊藏性不夠,是一個經驗性的天才,哲 學性不夠。深度不夠。是一個優秀的政治家、政論家……但不是一個深刻的,洞澈的思想家。 行動的力量象徵,精神崇拜的象徵。是一個明敏有餘,影響力不足的人。權威的力量,偶像 的力量,可以使人發生迷惑!祇有真正懂得本質的人,才能不為他所影響,走出這影響。」 (1943年6月21日) 蕭軍的「入黨」之謎 蕭軍大概是投奔延安的作家中罕見的拒絕被黨「整合」的人。 大概是蕭軍第4次見到毛時,毛留蕭軍在自己的住處吃飯,同桌的人還有主管幹部的陳 雲。在談到蕭軍的入黨問題時,蕭軍說:「我是不樂意結婚的女人。」對於這個回答,陳雲 感到非常吃驚。他說,在延安幾乎十分之九的人是從文藝路上來的,沒有一個是小組發展的。 後來彭真要求讀蕭軍日記時,再次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你的《八月的鄉村》沒有問 題,是革命的,你在延安解放報上發表的文章也是革命的,但有時候你卻總不能和黨靠攏, 有時甚至是對立的……這就使我懷疑了。」而蕭軍的回答引起了所有在場人的哄堂大笑,蕭 軍說:「我底入黨等於孫悟空戴上了緊箍咒一樣。」 不能不說,這正是共產黨的意圖。 延安整風在蕭軍和毛澤東之間埋下了一條看不見的隔閡,從那以後,毛澤東見他總是不 太自然了。因為毛澤東沒少批評「向黨鬧獨立性」的人,相信蕭軍也知道其中所指。不久, 延安的中央領導人開始避免與各界人士有私人的來往,信件也不再自己寫了。大約蕭軍也再 沒收到過毛澤東的信。他理解,這是中共走向「制度化」的徵候。但他依然把「提供自己的 意見」作為義務。下鄉之前,他想找毛再談一次,但沒有結果。直到3年以後的1945年11月, 蕭軍一家隨中共主力向東北轉移,毛澤東派車把蕭軍接到自己的棗園住地,他們才有了真正 的告別。 在這最後一次會見中,忙著與老蔣「爭天下」的毛澤東並沒有忘記蕭軍入黨的問題。他 甚至向蕭軍承諾,入黨不一定要「取消他的一切特性,創造性」。雖然,在毛澤東的眼裡, 知識份子充其量不過是必須附在他這張「皮」上的「毛」,但他恐怕還是希望蕭軍——這個 以性格倔強、鬧獨立性聞名的「刺頭兒」——能夠當面表示「歸順」和依附,能夠給他這個 面子的。但即使是在毛澤東面前,蕭軍依然以「害怕自己發脾氣」終止於這個門檻。 但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蕭軍回到自己的老家東北後,還是向黨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 書。不過,沒有材料證明他是否獲黨批准,此後,他竟奇怪地被「冷凍」起來,長達30多年 之久。自然,他一天的黨組織生活也沒有過,黨費也是免交的。80年代「平反」後,他既未 要求重新入黨,黨組織也沒有對他履行「恢復組織生活」的手續,可見,這件事的「不了了 之」是一個兩相情願的事實。 但如此一來,蕭軍為什麼沒有將自己的信念堅持到底,難免又成為人們討論的話題。筆 者認為,蕭軍的此舉應屬「一念之差」,而不存在背叛自己信念的問題。至於產生這「一念 之差」的原因,可能是害怕被新政權邊緣化,可能是因為某種未泯的「功業心」,也可能是 一時「隨俗」——想給老家的鄉親們一個交代。蕭軍終其一生是「革命文化」的一份子。由 於某種機緣,幸而沒有成「占統治地位」的革命文化的一員。他的「熱愛自由」,恐怕還沒 有像胡適、陳寅恪那樣,上升到自由主義的信仰和價值層面。而是心性不受拘束,是比較樸 素的「自由的哥薩克」。這種人類的自然心性,在異化較深的人那裡大多被消磨和泯滅,但 卻是一切「自由主義」主張的人性基礎。任何「主義」若沒有這種人性的基礎,也就失去了 存在的合理性。 當然,蕭軍在「入黨」問題上的奇特遭遇之所以值得討論,並不在於這位作家的信仰與 我們有和干係,在此討論,完全是因為它與毛澤東的「治人術」這個話題有關。因為,任何 一位熟悉蕭毛交往歷史的人都難免會問:毛澤東知道這一切嗎? 毛澤東與蕭軍:同途殊歸的「弒父者」 蕭軍的回憶錄,時間祇寫到1949年,所以,我們無法得知,他對後來的毛澤東作為有何 評價。但從他披露的此前的日記和回憶文字來看,他對毛的批判,似乎止於對毛澤東「局限 性」和「水平」的認識。在某種程度上說,他對毛還是有感情的。林斤瀾回憶說,蕭軍曾宣 稱,魯迅是我的父輩,而毛澤東祇能算我大哥。很顯然,在一個億萬人都發生迷惑的時代, 他從未以奴性的姿勢仰視過毛。他覺得,自己與毛之間,在人格上的平等的。用蕭軍的小兒 子蕭燕的話來說,他們之間有一些「相像」。筆者以為,這應該是指,二人從來以「恆星」 而不是「行星」定位自己,從來以帶正電的「原子核」而不是以帶負電的「電子」定為自己, 從來以獨立的人格而不是任何人的「僕從」與「附屬品」定位自己。祇不過,在「陰柔」的 毛那裡,他祇能容忍或最終總是把自己的身邊變為一個「行星-電子-奴隸」的世界——讓 自己成為一個核心;而蕭軍雖然具有某種「專制」的脾氣,卻是容不得人的奴性的。 當然,在個人經歷方面,蕭軍與毛的許多相似之處,大概也是他們感情相通的原因。 毛澤東從不隱諱憎恨自己的父親。因為父親總是責備他懶墮,督促他幹活兒,還給他和 兄弟們吃得很差,並且不給他錢花。在毛的青年時代,的確有謠傳說,毛澤東想殺死自己的 父親。 蕭軍在少兒時代,卻是真正想殺死自己父親的。他在7個月大時就沒有了母親。而母親 是被父親毆打後,吞鴉片自殺的。母親本想帶走這個唯一的兒子,臨終前給蕭軍也灌了不少 鴉片,祇是由於性格倔強的孩子的掙扎,招來了家人的干預,滿嘴被塗得烏黑的他,被灌了 許多糞水,才救下了一條小命。所以,蕭軍從小就揚言:「長大要替母親報仇!」 為此, 他沒少挨父親的痛揍。這種「身教」造就了蕭軍的暴戾習氣。 父親除了經常打罵,還非常瞧不起他。在父親眼裡,這個「打遍街,罵遍巷」的孩子, 若能夠有出息,那簡直要「虎叫三聲龍下蛋」。他曾譏笑兒子說,你將來若不是個「拔煙袋」 的(指無賴),就是個「偷油瓶」的(指小偷),或者是個拄著枴杖挨家挨戶地「捅狗牙」 的(指要飯的乞丐)。「經商必氣死掌櫃的,學藝必打死當師傅的」,至多出息個「無浪 游」。正是父親的這些言語激發,促使小小年紀的蕭軍就有了當土匪的願望。 與毛澤東曾向父親妥協——譬如,父親叫他當眾下跪時,毛澤東要求祇跪單腿——不同 的是,蕭軍寧遭加倍的痛打也決不妥協:「我的父親對於我就是這樣一種可惡的暴力的化身, 我很痛惜自己不能夠一下子長大,能夠反抗他,他毆打我時我也能毆打他——後來到我13、 4歲時終於開始還擊了。他打我我就咬他的腿和手……」 蕭軍和毛終身都沒有理解,以至原諒過自己的父親。他們從未意識到,他與父親的矛盾, 是不同年齡和社會角色所賦予的:少年人貪睡,而繁重的農活逼迫他必須晚睡早起;少年兒 童的天職就是玩耍,而一家之長的天職則是使財富增值,他們深知這財富是不能從天上掉下 來的;天性浪漫的少年人同情弱者,而靠苦幹出身的父親根本不相信眼淚;少年人希望慈愛, 但家庭有限的資源必須向生產力傾斜;少年人希望長輩講理,但中國的家長制和文化不高的 父輩更習慣於暴力教育;少年人喜歡讀閒書,家長則希望所學能夠有所用……家庭,在一個 初人那裡,是一個自然的感情單元,但在社會發展史中,那年月,仍然是一個生產單位。這 就意味著,一家之長的父親,不僅是孩子們的生命給與者,同時也是生產的組織者和經營管 理者。為了使家業發達和不在殘酷的社會競爭中失敗,他不得不遵循以最少的投入換取最大 產出的血腥原則!——這一切,在在都是那個時代父子衝突的釀造之源…… 但蕭軍與毛不同的是,在他離家之前,卻完成了從「叛離」到「回歸」的整個性格發育 過程。在回憶錄中,他曾講述過兩個有趣的細節。一個來自祖父的教育,一個來自他本真的 穎悟。 在父親破產後,蕭軍一直跟著祖父、祖母生活。起初,他對於勞動的確是個生手:「夏 天來了,我就去南山上割荊條。因為我起始割得很少,當我用頭頂著走進村中,有的人們就 譏笑我:」小心讓老鴉看到,叼去做巢啊……『吃飯的時候,祖父是並不說什麼的,待他吃 過飯以後,就要去檢查我的成績了,回來就開始數責:「你不嫌害臊嗎?割了那麼一點柴, 還有臉吃飯嗎?』眼淚浮上我的眼睛了!我感到羞恥,我感到祖父再也不是原先那個祖父 了……他變得嚴苛而認真,他把我作為一個成年人——這時我祇有10歲——來使用!……最 使我感到傷心的是,他竟把我的工作和吃飯連接在一起來衡量我了。這傷害了我的自尊,我 初次感到人間的真正寒冷、吃飯的艱難啊!」 大概是因為有過這種啟蒙教育,後來毛澤東把「吃延安的小米」與「批評延安的不良現 象」聯繫起來的時候,蕭軍並沒有發更多的議論。儘管祖父當時的教訓使他傷心,但是,傷 心歸傷心,他卻漸漸地變得能幹起來了。以後,他每次打回來的柴不獨能挑成一付小擔子, 每天還能夠上山兩次。最使人感歎的是,在這個轉變中,那個曾經被他打破頭的孩子給予了 他重要的扶助。他不僅幫助蕭軍攏柴、捆柴,一同回家的路上,還幫助蕭軍擔柴。正是在他 的扶助下,蕭軍開始能夠獨立地擔當起部分家務勞動了。 對於他從不原諒的父親,他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善意的理解。他似乎是突然 發現,父親祇是喜歡在人前奚落他、批評他。這也許是父親「善意的恨鐵不成鋼」吧?也許 是為了自尊的緣故,想要從別人的口中博取對兒子的誇獎吧?而他知道,這些誇獎,無疑能 滿足做父親的虛榮心的。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蕭軍幼年的尊嚴感和責任心,竟是由這樣一種機緣觸發的: 「『父債子還……這債不能瞎……』在我走過人群時,常常聽到人們在背後這樣談論著。這 卻給了我一種喜悅和天真的自負,覺得自己在這世界上被存在了,已經有人把他們的希望放 到自己的肩上來了,使自己儼然變成了偉大,同時暗暗地自誓著:——我必定還你們!我必 定…… 後來父親每當喝過了酒,總是把我叫到他身邊,帶著一種歉意似地樣子重複著這幾句話: 『……不用指望爸爸會給你留下任何東西,祇有一身饑荒(即債務)夠你小子扛的了!是好 小子……就應該把爸爸的饑荒全還清,並且加上利息。』我們父子之間似乎祇有這一刻才有 了一種溫暖的父子之情穿過每個人的心孔!「 筆者認為,正因為蕭軍在天倫上有過這樣一種回歸,因而,即使在被「冷凍」的時代— —整整30多年裡,這個性情偏摯的他不僅沒有瘋,沒有傻,沒有鑽任何牛角尖,從而在老年 後變得不可理喻,相反,他的晚年是圓滿的、快樂的:「但得能為天下雨,白雲原自一身 輕。」 而走上「弒父」不歸路的毛澤東,在終於殺死了整個「父黨」之後,自50年代初期起, 就生活在精神的恐懼中。 其次,蕭軍與毛澤東都是具有「牛仔」的氣質。他們都自稱是「綠林大學」的畢業生, 並著迷於獨來獨往的「遊俠」生活。他們均自任下層社會的代表和保護者,能憐貧惜苦,主 張扶弱濟貧,喜好「打抱不平」。他們都具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反潮流」精神,阻力 越大鬥志越強。祇是在毛澤東那裡,對人民的同情轉變為利用,在他的驅策下,人民被趕上 一條「你死我活」、「有我無他」——與有產者不共戴天的「專制」歧途;而在蕭軍那裡, 依然保持著它社會善意的「良心」本色。 毛澤東所看好和屢加利用的「流氓無產者」階層,蕭軍是絕對痛惡的。 當然,蕭軍與毛澤東都喜歡魯迅。這是人所共知的。祇是毛澤東對於魯迅的欣賞與蕭軍 的對於魯迅之愛戴,可能是有差別的。由於這屬於另一個更大的課題,本文僅提出於此,供 有興趣的人去探討吧! (2007年8月5日 修訂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