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情蹤(七) (新西蘭)周素子 陸士雲 我與陸士雲為50年代杭州師範學校校友,她是在我畢業離校之後入學的。我們相識是在 70年代初,彼此都落魄居於杭州西湖區龍塢鄉之時。 我的二姐周素琛也是右派,她的處分甚重,被開除公職,下放農村,起初在杭州郊區一 個名叫湖埠的山區勞動改造,其後龍塢鄉西湖茶場建成,有關乃集中了散居在杭郊各農村 「戴罪」勞動的各類部份政治犯包括右派,到茶場勞動。一方面利用他們的「廉價勞動力」, 另一方面便於控制、管理。 龍塢在杭州市郊東南山區,離市區約30華里,與錢塘江相近,若翻越東邊午潮山大纛嶺 就是郁達夫故里富陽縣了。站在龍塢天平山上,能見到名鎮轉塘。錢塘江在此有一個90度的 轉彎,錢江潮奇觀,其潮可以洶湧至該處。杭州東部山脈都為南北走向,到錢塘江邊就截然 而止,祇有龍山山脈伏江而過,在隔岸蕭山縣再起,仍稱龍山。但在東南山區,祇有一條山 脈是東西走向的,故稱為橫山,稱「十里橫山」。十里橫山包括慈母橋、葛衙莊、上城埭、 龍塢等10多村莊。橫山又是西溪的源頭。明、清兩代此一帶文化燦爛。明季江元祚在橫山築 有橫山草堂,柳如是曾寄芳蹤於此。草堂書樓上能仰見雙髻峰。附近有六松社、光明寺等勝 跡。登十里琅當嶺能達雲棲、靈隱。這裡又屬皖浙通道,為兵家要隘,劉伯溫曾與元兵鏖戰 於此。清兵渡錢塘江時,魯王監國兵部尚書張國維曾於此一帶進行阻擊、抵抗。橫山中心葛 衙莊,為明末葛寅亮(曾任侍郎,又曾在西湖南屏講學)之故里,清兵據杭時,為殉明絕食 而亡。橫 山留有美人、志士的可歌可泣往跡。隨著盛世的消亡,到了近代,尤其經過日冠 的掃蕩,焚燒,僅在裡桐塢、龍門坎一帶還有些殘存的深藏的民居古建外,餘下的僅為荒山 野嶺,竹林茅舍。由於附近靈隱、獅峰為龍井名茶產地,而龍塢也產茶,稱西湖龍井,比獅 峰龍井茶僅次一等。龍塢鄉西湖茶場的興建,意在發展經濟,想不到這裡竟又集中了一批文 化人,祇是不像歷史上那般文人的瀟灑,他們是一批被流放的勞動罪人。 我的姐姐周素琛和陸士雲等,均被集中於此,開荒種茶,櫛風沐雨,「脫胎換骨」。這 2、30名「階級敵人」,出奇的竟不分男女,全部擠居在一間泥地、青蓋瓦、四面透風,原 先可能是工棚的陋室內。監獄尚且有性別之分,無論古今中外均如此,而西湖茶場對待思想 犯,據所知(並所聞)為唯一的男女共「監」之所。當時場內有3名女右派:周素琛、鄭玉 鳳、陸士雲。一室之內,以蚊帳間隔著彼此視線。初到茶場時,陸士雲約25、6歲,她與一 位來自山東濟南大學的男右派也即是茶場同室男性之一黃永根戀愛、結婚。等我認識他倆時, 已有了兩個兒子,均住在這間大室內,祇是將兩張木床移放在室的西北角落,對面而置,仍 以蚊帳遮人眼目,自成一個類似小房間的格局。就在這2、30人的聲息相聞當中,他們洞房 花燭,繁衍生息。這不禁使我想起英國女皇維多利亞來,由於皇位之尊,傳統繼承女皇決定 於她所生的孩子的性別,故在倫敦市中心街頭搭台,在萬眾圍觀、監視下分娩。陸士雲又算 什麼?她非一朝一夕,而是2年、3年,生養了兩個兒子啊!說起這兩個兒子,長名黎歌,次 名亦歌,他們從出生時起就得到眾多舅舅阿姨的關注。兩個孩子日則隨父母在茶山泥土裡滾, 夜則回大室與舅舅阿姨們共眠。他們帶著原罪,祇認得這些「二月黨人」。孩子們呼喚同室 的人,都是連名帶姓然後加上舅舅或阿姨的,例如:徐青枝舅舅,鄭玉鳳阿姨等。成長後的 黎歌、亦歌,都一表人才,正如他們的名字一樣,清亮光明。他們以後都從大學畢業,在事 業上均有出息。 我與陸士雲在相識前,均各早知對方之名,並互相傾慕,第一次見面是我在杭州,剛生 下三幼不久,她特地進城看我,那年我30歲,陸士雲27、8歲。她穿著白襯衫,手拿一頂草 帽,個子中等,結實健美,臉色被陽光曬得紅潤黝黑,顯得清新,有活力,充滿青春的朝氣, 一洗城市女子的嬌弱蒼白。此後我常去西湖茶場,在龍塢小住,與陸士雲夫婦成了朋友。 陸士雲的丈夫黃永根,杭州九溪人,他在濟南大學化學系讀書時被打成為學生右派,處 分不輕,原發遣在山東某農村勞動,他不服改造,日夜思想逃出如來佛的掌心,終於在某夜, 窺測時機成熟,私自出逃。他不辨方向,不敢向人問訊,憑著年輕的體力,憑著感覺,尋找 鐵路。他終於聽到火車的汽笛聲了,於是搭車南下,回到家中。九溪屬杭州近郊,不久他即 被當地公安機關尋獲,「就地消化」送「西湖茶場」右派集中營勞動。「青春是頑強的,那 怕帶著鐐銬」,他與陸士雲終成眷屬。直到「落實」右派政策前夕,1978、79年間,政治約 束鬆弛多了,他倆才租居離茶場不遠處田野中泥牆土壁的一間農舍。黃永根從來不服對他的 處分,他常想上北京中南海門口告地狀,他要問明白他究竟犯了什麼罪。他的化學專業雖荒 廢了,但心靈手巧,能編織竹籃等竹器,會做泥水匠活,我姐姐周素琛後來所住之茅舍,原 是一個養豬場,泥牆上滿是窟窿,是黃永根費幾天工夫泥補、粉飾後,大為改觀的。 1979年右派「改正」,陸士雲當上了西湖區龍塢鄉里桐塢小學校長,成績卓著,成為一 位模範校長。黎歌、亦歌在國內大學畢業後,赴美留學,成為專家學者。至於黃永根則分配 在留下中學任化學教師。這是一個自強不息、健康溫馨的家庭,真是「梅花香自苦寒來」。 徐青枝 在杭州郊區龍塢鄉西湖茶場的政治犯集中營裡,有若干名右派份子,我因常常到那裡探 訪陸士雲等,故也都認識這些人,有數位雖與之尚沒有機會交談,但皆留有印象。其中有一 位名叫徐青枝。徐青枝為杭州人,家住清波門附近。瘦高個子,黃白臉皮,性格很內向。我 到過茶場多次,都沒聽到他與人交談。當時他應該還不到30歲,有些書生氣,至於原先在什 麼單位工作,因何政治背景打成右派均不得而知,他也和茶場裡其他右派一樣,重勞動,低 收入(例如陸士雲與黃永根二人的工分相加,還沒有一個普通茶場工人的工分高),但據說 徐青枝父母親家經濟殷實,對其有所資助,所以外表不似別的右派那樣顯得寒磣。 茶場除這批「階級異己份子」外,尚有領導幹部與工人、知識青年等數十名革命群眾, 他們除勞動掙工分、養家餬口外,還負有提高警惕,防止這些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的任務。 社會上一有風吹草動,尤其是逢節,揪斗右派等階級敵人便是他們的首要任務。在那個年代 非常信奉「階級鬥爭,一抓就靈」這一教導! 在眾多工人中,有一個名叫延齡的人物,較為特殊。他生得瘦削,為人滑頭,綽號「延 齡猢猻」。他為杭州西邊靈隱人,出身貧農,原來在靈隱一帶是個農民幹部,不知道干下什 麼不光彩的事,作為處分,被調到西湖茶場當茶農。共產黨對非政治犯罪,都特別寬容,延 齡猢猻倚仗其出身貧苦,是共產黨依靠對象,所以仍然氣焰囂張跋扈,常欺壓那些右派們。 他是攜家帶口住在茶場的,有其妻胡英及子一人(約6、7歲)。胡英身材瘦小,面龐清秀, 是個地道的農民,樸實善良,她從不小看這些政治上受歧視的人,對他們倒富有同情心。尤 其是對徐青枝,竟不避嫌疑為他縫補洗衣。時日一長,對徐青枝,從同情到以身相許。當其 夫延齡確知她身孕是徐青枝的孩子時,氣憤非常強烈,可又捨不得與胡英離婚。他覺得被一 個為人民唾棄的右派佔了妻子,格外地感到羞辱。據說他曾呼天搶地,要求領導嚴懲徐青枝, 否則決不罷休。若不是胡英的保護,徐青枝肯定會關入牢房,充軍發配。平日看來脆弱,似 無勇氣,談不上有多少見識的農婦胡英,不但不推卸責任,反而挺身而出,不顧臉面,一口 咬定,是她勾引徐青枝,是她歡喜徐青枝的,徐青枝沒有責任! 也許由於延齡不是個什麼好東西,輿論反而傾向同情於胡英和徐青枝,況且人總還是有 點惻隱之心,結果是徐青枝未受到更重的處分,而胡英則勇敢地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孩。雖然 說,好花需要青枝綠葉來扶,但徐青枝終究是個右派,他不敢也沒有資格保護胡英並爭養這 個女孩,一直到落實右派政策他離開茶場時,他仍然獨身。 徐青枝值得告慰的是,能有一個善良的女性,給過他那麼無私的愛情,他還有一個親生 骨肉,留在這人世中。 1979年落實政策,徐青枝回城去了,落實何處工作不得而知。後來多年中,每當我走過 清波門,見到那個石庫門時(那個石庫門,曾經有人指給我看,說是徐青枝的家),我就會 想起徐青枝並會聯想起這一切。胡英不可能成為他的妻子,但不知道這個女孩子有否去認這 個親爸爸。 高湘華 張冰如 50年代初,尚未實行嚴格的戶口制度,年青學子還可以自由報考中學、大學,這使我有 機會從溫台交界的雁山僻鄉,遠赴杭州省城報考高中。我的二姐周素琛和哥哥周昌谷、周昌 米那時均在杭州就業、讀書了。當時交通不便,我跟隨兩位販茶商人,水陸兼程,才400多 公里路,在路上卻走了3天。初到杭州,對西湖之大,杭城之繁華,大開眼界。 我進了杭州師範音樂科學習。從進校的第一天開始,我即與同班同學張冰如交了朋友, 我與冰如的友誼延續至今,已有半個世紀,無論我與之遠別,或淪為右派,人們視右派為洪 水猛獸,親戚迴避猶恐不及,而冰如一直理解我 、幫助我、善待我,真正的情同姐妹,而 勝如姐妹。如當70年代我在杭郊求生時,鄉公社有主管學校權,以「不培養右派子女」為理 由,拒絕接受我的孩子入中學,是冰如夫妻將之認為侄女,以此名義,入讀於其夫陳效曾任 教的杭市第十四中學。她不僅幫助我的一個孩子,而是前後幫助了我的三個孩子入學深造。 祇此一件,足見情誼深厚。 張冰如長我兩歲,性格溫厚。善於歌唱,音色潤美,當時有個杭州中學生合唱團,為演 唱冼星海《黃河大合唱》,在杭城各校拔萃的歌手中,她被甄選為演唱其中《黃河怨》女高 音一角。她也比較早熟,在校時已有男朋友,是她哥哥同學,浙江大學電機系學生高天一。 高天一又是她哥哥中學時同學好友,彼此穿堂入室,與冰如可算是青梅竹馬關係。我因是冰 如的密友,故常於假日同冰如到浙大學生宿舍,或到高天一家中去玩。高天一的父親,是國 民黨時代浙江大學法律系教授。共黨執政,學法律的都沒有好下場,在我認識高天一時,他 的父親已在肅反運動中劃為歷史反革命而縲紲入獄了,因此我從未見過這位高教授。高天一 家中,除了老母,還有兩個妹妹,高湘華是小妹妹,當時在初中讀書,我去過高天一家幾次, 祇看到那位神情抑鬱、長相極普通的大妹,對小妹湘華,則沒有印象,似乎沒有碰面。 我和冰如就讀的音專,一天,發生了一件事:一位老師在給我班某生上提琴課時,丟失 了衣袋中數量不少的錢。學校領導於是大張旗鼓,聲言要搜查我班同學宿舍行囊箱子。此言 既出,在要搜未搜之際,人心惶惶,尤其張冰如,一反平常天真爛漫的神態,鄭重的邀我陪 她連夜到高天一家去一趟。原來早些時,高天一的父親在獄中坦白交代,說出家中曾藏過槍 支,他因畏懼,在該上繳時不敢上繳,而偷偷投入浙江大學校園內的水池中去了。這類事對 於罪人的家族,該是多麼的嚴重和麻煩!政府勒令高家繳出槍支,高家祇得僱請農民工入池 掏摸,同時又深恐抄家,急急轉移財產,交由張冰如保管的是一個當時泰康公司出品的金雞 牌餅乾鐵盒,內裝金條、金塊、金首飾等。這個盒,張冰如沒有敢藏到自己家中,而放在學 生集體宿舍內自己的衣箱內,這大概是冰如平時對我唯一嚴守的一宗秘密了。而此時此刻, 我們這個學生宿舍也將可能查抄,若查出這盒金子,為反革命家庭窩藏財產,那還了得!冰 如此生還有什麼前途?她讓我陪她偷偷連夜將此盒送還高家。我倆趁寢室中無人之際,於冰 如床下箱子中取出這個餅乾盒,我們還好奇的打開看了一下。冰如申言,她也是第一次開看, 祇見黃澄澄滿滿一盒金器,捧在手裡沉甸甸的,不知份量。我們倆人輪流捧著,連夜將它送 還高家了。高家此時的氣氛緊張、陰沉,真難以言語形容。高天一在浙大畢業後,分配到北 京石油部工作。他和冰如最終沒有成為眷屬,張冰如後來嫁給了陳效曾。至於我則淪落到天 涯,不遑安處。有關高家的事,也就逐漸煙消雲散了。 20多年過去,1979年底落實右派政策,我回到杭城文教界工作。一天,張冰如和我說起, 她和高家小妹高湘華聯繫上了。原來湘華也是右派,20多年來,坎坷之極!由於張冰如的介 紹,我見到了高家小妹高湘華。她那時40多歲,短髮、樸素,還保持著一種大學生風度,面 目端莊,沉著穩重。從她口中知道高家以後的種種,先是她的父親瘐死獄中,接著母親去世, 姐姐得了精神病瘋了。她的哥哥高天一從中央石油部下放到安徽某工廠任職。湘華自己,因 成績優異入讀杭州名牌中學二中,但後來獲知,她屬於「內控」學生,檔案上注有「世仇份 子,不宜入大學」,光憑這九個字,足可壓迫其永世,並禍及子孫。但湘華在二中畢業後, 報考大學時,因其文理俱佳,成績殊優,北京大學物理系竟置政治條件不顧而給予破格錄取! 在北大物理系讀書時,人譽為當代的「居里夫人」。誰又料到會有一天反右派鬥爭,這鬥爭 又會深入到大學學生中去。檔案上的黑腳印,使湘華在劫難逃。高湘華生性穩重,又在少年 時期即遭逢家庭變故,更為慎言慎行。右派是以「言論」論罪的,但「欲加之罪,何患無 辭」,「無辭」也可搜出個「詞」來。高湘華不是還與個別友人通訊嗎?人們窺視湘華投信 入郵筒,竟利用職權開鎖取信,在這封言辭謹慎的信件中,找出一句什麼話,演繹成「扇風 點火,企圖推翻黨的領導,反攻倒算」的反動本質,生生將湘華打成了學生右派。是世仇份 子,豈能不是右派?而且處分從嚴、從重,她被開除學籍,下放勞動!她後來是如何輾轉到 杭郊餘杭縣農村勞動的,不知詳情。我見到湘華時,她早結婚,生有一女。問到她丈夫,她 含糊其詞,說是一個做工的,沒有多少文化,其餘則諱莫如深。我與湘華見面多次,卻始終 未見過她的丈夫,好像當時不在杭州。她給我寫過信,提示我謹防一個叫王××的右派,讓 我千萬別同情「這條凍僵了的蛇」,「它甦醒了會咬你的手」云云。這個右派曾經不擇手段 追求過她,當遭到拒絕時,竟寫匿名信給她丈夫。湘華說,「他給我的家庭帶來多大的麻 煩」。似乎她的丈夫並不寬容、諒解。說明「右派」之中也有敗類。她寫的信可稱三絕:字 好、文好、意好! 湘華曾就讀的杭州第二中學老校長黃懷仁,在1957年反右鬥爭中,被打成為杭州教育界 「四大金剛」之一的大右派,1979年落實右派政策,黃懷仁老當益壯,仍被重用,任命為杭 州師範學院院長。他向杭州市落實政策辦公室指名要了這個當年的尖子學生,為師範學院物 理系教師,湘華終於因為學業有成,即使在20多年的荒廢後,仍然當上了大學教師。可惜的 是,她算是一個具名號的 「居里夫人」,而沒有一個像居裡一樣有成就的物理學家作為丈 夫。(未完待續)◆